“战场原同学,跟你说哦,我今天在上学途中,遇到了一只老虎。”
“这样啊。话说羽川同学,我有义务聆听这件事的详情吗?‘跟你说哦’不是开场白,而是你出自内心的愿望?”
开学典礼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回到教室时,我跑到同班的战场原同学身边。
并且提及今天早上的事情。
战场原同学随即露出颇为不悦的表情,回以这个明显不悦的反应,但她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所以呢?”
她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她在暑假期间剪掉及腰的长发,后来立刻返乡回到父方的老家,所以不提阿良良木的感受,至少短发的战场原同学给我一种新鲜感。
她的五官原本就很端正,无论发型是长是短,都如量身打造般适合她。不过她在第一学期那种“深闺大小姐”的气息,随着发型改变完全消失了。
这件事使得班上同学私底下议论纷纷(或许比我剪头发时讨论得更加热烈),但是依我的看法,用“深闺大小姐”形容女高中生简直是坏话,所以我认为现在这样是好事。
“羽川同学,你说虎?不是猫?”
“嗯,不是猫,是虎。”
“不是虎斑猫?”
“嗯,虎斑虎。”
“不是虎斑的斑马?”
“这样应该就只是普通斑马吧,总之不是。”
“不觉得把‘练马区’改成‘斑马区’,就会有更多人移居过去吗?”
“不觉得。”
战场原同学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过来。”
她说完就拉着我往暗处走。
距离班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似乎是想远离人群,而且这个话题确实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我们来到体育馆后面。
上一句话听起来有点恐怖,不过其实自从去年女篮社创下佳绩,体育馆周边管理得无微不至,所以这里反而是个开阔场所。
而且今天天气很好,这里成了适合女生开心畅谈恋爱话题的地方,可惜我们开心畅谈的是怪异话题。
或许不应该说成开心畅谈,而是严肃深谈。
“看见一只虎……羽川同学,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吧?”
“我也这么认为,啊,但不是那样,我想那不是真正的虎,应该是怪异,因为它会说话。”
“还不是一样,对于日本人来说,真正的老虎也等于是怪异。”
“啊啊……”
说得也是。
战场原同学还是老样子,对事物有着大胆的见解。
现实层面的大胆见解。
“如果有人宣称熊猫是妖怪,我会相信。”
“唔,这就难说了。”
“长颈鹿完全就是辘轳首 吧?”
“对于战场原来说,动物园应该就是鬼屋喽?”
“或许吧。”
战场原说完点了点头,真老实。
“不过羽川同学,请一定要让我这么说——你真的遇到超乎预料的东西了。老虎,老虎,是老虎!该怎么讲,这简直太帅气了吧?螃蟹、蜗牛、猿猴,记得火怜妹妹是遇到胡蜂?继这样的阵容之后居然出现了老虎,明明大家至今避免过于抢眼,贴心希望能并肩跑向终点,都已经和乐融融走到这一步了,不懂得察言观色也要有个限度吧?这搞不好比阿良良木的吸血鬼还要帅气。”
“这也是战场原同学独特的见解吧……”
“虎对你做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做,至少我如此认为。不过这种事并不是自己就说得准的,所以我才想问问看。今天的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嗯……如果是缺席就算了,羽川同学确实不像会迟到的人,但你应该不是问这种事情吧?”
“嗯。”
“恕我失礼。”
战场原同学说着就把脸凑过来,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我的皮肤。与其说是观察我的皮肤,更像是逐一检查我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等各个部位。
她观察脸部之后捧起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的指甲与手背血管等等。
“战场原同学,你在做什么?”
“确认有没有异状。”
“真的?”
“至少刚开始是如此。”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一饱眼福。”
我甩掉她的手。
全力甩掉。
战场原同学发出“啊……”的声音,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看着我。不,总之我想她是在开玩笑。
战场原同学竟然喜欢开玩笑。
我希望这是开玩笑。
回想起最近阿良良木所说的神原学妹的嗜好,我更加希望这是开玩笑。
“所以怎么样?”
“放心,你的肌肤还能再战十年。”
“我不是问这个……”
“就我看来没什么异状……而且你并没有长出虎耳。”
“居然说虎耳……”
我曾经长过猫耳,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但因为这个比喻很逼真,所以我刻意夸张大笑,并且随手确认头顶。
没事。
没有长。
“不过,并不是遭遇怪异就会立刻出现异状……考虑到潜伏期还不能放心。”
“是啊。”
“羽川同学隔天早上醒来就变成虫子的可能性,也绝对不是零。”
“我觉得这就太突兀了。”
好歹也要跟虎有关。
我知道你喜欢卡夫卡的著作。
“但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找阿良良木商量会比我好。我确实遇到过螃蟹怪异,而且也吃尽苦头,但我对于怪异的应对方式与相关知识,并不比别人多。”
“唔,嗯嗯,是没错啦……”
她说得对。
即使遇到过怪异,也不表示会累积相关经验。
反倒是越累积越外行。
找战场原同学商量这种事,也只会造成她的困扰,甚至可能撕开她的旧伤。
“但阿良良木今天好像请假了。”
“啊?”
战场原同学诧异地歪过脑袋。
“记得没有在开学典礼的队列里看到他……不只是不会察觉到他在场,甚至不会察觉到他不在场,他的存在感已经稀薄到这种程度了。呵呵。”
她轻声一笑,令我背脊发凉。
战场原同学偶尔会展露这一面,阿良良木形容这是她“毒舌时代”的残渣。
不过她已经在暑假将这种毒素排除殆尽,刚才的说法也明显是玩笑话。
人是会改变的生物。
她称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实例。
“虽然提过不用太担心出席天数的问题,但我亲爱的达令到底怎么了?”
“不准用达令。”
这也改变太多了。
角色设定会连接不上。
“这么说来,我今天早上遇见虎之前看到过真宵小妹,从她的说法推测,阿良良木果然在忙某些事情。”
“某些事情吗……”
战场原同学像是拿他没办法般摇了摇头。
虽然这种反应有些夸张,却是“无可奈何”的标准呈现方式。
“照例老毛病又犯了?”
“或许吧,他这个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事情。”
“有打电话还是写邮件问过吗?”
“唔……我有所顾虑。”
我确实不希望在他“处理事情”的时候麻烦他。如果来到学校看到了阿良良木,我应该会率先找他商量,但如果要打电话或是写邮件,就会令我却步。
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这样啊。”
战场原同学说着点了点头。
“羽川同学,我觉得你的脸皮可以厚一点。”
“厚脸皮?”
“无论何种状况,他都不会把你的请求视为麻烦事,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唔,这就难说了。”战场原同学的这番话令我困惑,“我或许不太明白。”
“还是说,你在顾虑我的感受?”
“怎么可能,不会的。”
“那就好。”
战场原同学这次是叹了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
“总之,还没有确定会发生什么状况,过于紧张也不太好。如果造成心理压力而病倒,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不只是羽川同学,其他人也有可能被那只虎袭击,那还是只能找阿良良木商量吧?不只是我,包括你在内,无论对方是老虎还是狮子,我们都没有力量对抗怪异,你也和我一样只有知识却没有经验,只会纸上谈兵吧?”
“是没错……”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别有含意。
很难判定她是不是故意的。
如果是阿良良木,应该就能看透真相漂亮回对。
但我没有这种技能。
“能够和怪异交战的人,只有在影子里养吸血鬼的阿良良木。虽然神原真的有心应该也行,但我们不应该勉强她。”
“嗯。”
这部分我也略知一二。
记得是——左手臂的绷带。
这方面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而是更加实际的危险问题。即使怪异的部分已经解决,神原学妹依然像是随身带着一颗炸弹。
也可以说她自己就是一颗炸弹。
但要是这么说,阿良良木也半斤八两,这也是我不打电话找他的原因之一。
我自己如此认为。
然而我明白,并不是基于这种理由。
到最后,还是战场原同学说得对。
我没办法对阿良良木厚脸皮。
个中理由,肯定明确得令人无言以对——
“羽川同学,你有向阿良良木说过‘救救我’吗?”
“啊?”
唐突的询问使我回过神来。
“什么?‘救救我’……这个嘛,日常对话不太会用到这三个字……我想我应该没说过。”
“这样啊,我也没有。”
战场原说完仰望天空。
“因为他会在我们求救之前就出手搭救,还会讲‘人只能自己救自己’这种似曾听过的话。”
不是似曾听过,而是真的听过。这是忍野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台词。
“不只是螃蟹,我想想,包括神原、贝木,还有其他各方面的事,他表面上与私底下都帮我很多。不过,即使不讲就能得到他的协助,我认为也不能什么都不讲。”
“嗯?什么意思?”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羽川同学或许是期待阿良良木在你开口之前就出手协助。”
“啊啊。”
我看起来像是这样吗?
不过听她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全盘否认,这是悲哀的事实。没有主动靠近他人,而是被动等待他人靠近?
这样的自己——我无法断言不存在。
我心里有一个黑色的我。
因为在我心里,所以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我。
“我觉得你可以率直找他帮忙,他总是期望你能这么做。要是你在黄金周那时候能够这么做……”
战场原同学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或许觉得,即使只说一半也已经说过头了。
但她没有道歉,只是尴尬地不再说下去。要是她道歉,我也会很困扰。
她没道理道歉。
“该回教室了吧?”
我如此说着。
并不是要让尴尬的她有一个台阶下,按照手表显示的时间真的该回去了,甚至得跑上楼梯才行。
“也对。”
战场原同学点了点头。
“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但如果发生什么事,不可以只想靠自己解决,你很容易有这方面的倾向……如果不愿意造成阿良良木的困扰,虽然我无能为力,不过请你把我牵扯进来。我想想,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战场原同学随口说出天大的事情,然后朝校舍踏出脚步。虽说已经改头换面,不过该怎么形容呢,她这种坚毅无比的个性依然存在。
坦白说,战场原同学与其说是改头换面,其实就只是变可爱了。
在阿良良木面前尤其明显。
但是阿良良木只知道战场原同学在他面前的模样,或许还要花点时间才会察觉。
不如由我来告诉他吧?
我这么想。
后来我们一起回到教室。原本担心可能已经在开班会了,但是并没有。
不,担任班主任的保科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
所以原本应该正在开班会才对,然而包括保科老师在内,班上所有人都聚集在靠操场的窗边,没有人坐在位子上,这根本称不上在开班会。
怎么回事?
他们在看什么?
“啊……”
此时,我身旁的战场原同学轻呼一声。
她的身高比我高很多,所以先察觉到了“那个状况”。严格来说,在她知道大家正在看某个东西时,就已经脱鞋站在旁边的椅子上了。
她在这方面和外表不同,是意外活泼的女孩。
我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就只是走向大家,钻过人群的缝隙看向窗外。
我很快就明白大家在看什么了。
“失火了。”
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我很少在那个家外面自言自语,但我说出来了。
相距甚远,从这里看过去只有豆子大的那个地方,却冒出熊熊燃烧的烈焰,仿佛听得见火焰的轰声。
我说出来了。
“我家失火了。”
那个家是我的家——我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