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云,我把脚步交给了风,我想在整个天空中和大地上自由自在地任意飘荡。
昨晚从网上查天气,郑州阴雨,柳州雷阵雨,出发地和落脚点都有雨,这可正巧又同我“每次出门远行,便有风雨迎送”的命运轨迹相吻合。
不过,天有不测风雨,尽管出行的当天上午天空中浓厚的云团湿漉漉地、似乎一伸手就能拧下水来,但老天却与我的宿命和专业预报天气的中央气象台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像受尽委屈却又无比坚强的孩子,尽管晶莹的泪珠滴溜溜在眼眶中不停地打旋,却硬撑着没有洒落下一滴泪雨来,这委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当10:20分我同妻子站在郑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上接听永年兄从柳州打来的电话、询问我这次共有几人赴广西时,浮动的云缝中甚至还露出过一丝蓝天。
我不知道中国的列车何时宽松过?每次乘车,列车上都是人满为患。这次也不例外。列车尚未启动,座位暴满自不必说,过道上也早已挤满了热汗淋漓的人群。这种情况,连经验丰富的列车员穿行其间都很困难,但有一位体格健壮、面目狰狞的年轻人半疯半傻、张牙舞爪地挥着拳头呼啸而过时,却是如入无人之境,不但没人敢拦,并且过道上的人群还纷纷倒向两边,就像被快刀瞬间劈开的流水,转眼间让出了一条煞是宽敞的通道。有位中年人不无感慨地说:“像他这样的人在车上,就是没票坐到柳州也没人敢拦。”看来,“猛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确实是经验之谈。
列车即将到达信阳车站时,委屈已久的老天爷再也憋不住了,滂沱泪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雨水敲打在列车车窗上,就像一颗颗巨大的珍珠飞溅撒落,霎时间迷蒙了荒村、野店;浸湿了近树、远山……。“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意象一齐涌到耳边、挤向车窗前,给人陡然平添了些许感慨,几多景观。信阳地处淮河、秦岭一线,属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区。这种过渡性自然地理造成了淮河南北物候环境方面的巨大差异。未到信阳之前,四野黄土,树木庄稼都呈现出一种焦渴状。但进入信阳境内,立马就有了一种遍野苍翠、满目青山的感觉。雨中的信阳更是绿的可爱、绿的眩目、绿的诗意盎然、绿的惊心动魄。别说雨中的草野、山峦、树木、庄园,就连旷野中那蜿蜒曲折的道路也染上了浓重的绿色,在斜雨微风中同绿油油、明晃晃的河流一样湿漉漉地泛着生命的原色,分不清楚哪是公路、哪是河流,果然,这里的确不负“北国江南,江南北国”之美称。
车行信阳境内,穿山隧道也逐渐多了起来,并且有的还真是深邃而漫长。列车进入黑黝黝的隧道后,就像径直往地心深处开去,我忽发奇想,我想到了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开拓者、诗人但丁和他的代表作《神曲》,想到了《神曲》中的诗人维吉尔在地狱中穿行:
“这里到处都是叹息、哭泣和凄厉的叫苦声,
这些声音响彻那无星的夜空……”
当时,我还真有点儿担心列车会突然遇见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阎王爷”及其部下的“牛头马面”或冤魂厉鬼。再不然,贸然穿过地球中心的列车突然出现在北美大陆或加拿大也会引起世界人民的恐慌和不安。当然,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完全是无稽之谈和多余的幻想。几分钟后,列车便冲出了黑暗中的隧道,依然行驶在荡荡乾坤之中,漫天风雨之下……
车过信阳以后,车厢内突然又涌入了一大帮男男女女,本来就拥挤不堪的车厢内更加拥挤不堪。一位二十岁左右、高大丰满的年轻姑娘和一群从郑州去柳州某钢铁厂打工的工友比较健谈,就像突然来了一群归巢的暮鸦,整个车厢里顿时唧唧喳喳地响成了一片。
车厢里本来就拥挤而混乱,一位牛高马大、游动在各个车厢中偷卖方便面的中年小贩却把在我对面他所占有的一个座位以十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其他车厢的一位乘客。顿时,这引起了那群钢铁工人中一位赤红脸膛、仅看面相就知其决非等闲之辈的三十多岁年轻人的强烈不满,双方互不相让,电闪雷鸣、唇枪舌剑地争吵起来并开始逐步升级,激烈的“肢体碰撞”随时有一触即发之势。没有任何人敢于出面劝解和阻拦。更为奇怪的是,刚才还在车厢内梭巡验票的列车员和乘警此时却再也没有出现。为了息事宁人,还全车厢乘客一个较为安全(且莫说舒适)的乘车环境,身处双方争执旋涡中心、一直默默观察着事态发展的我却不得不主动出面调停。在我和周围乘客的共同努力劝说下,双方终于都做出了具体让步。卖方便面者给那位钢铁工人让出了自己的座位,而那位赤红脸膛的钢铁工人则默许了对方卖出座位的合法性,一场即将来临的疾风暴雨才最终得以化解。
双方矛盾烟消云散之后,不知是感谢我主动出面调停还是天生就有缘分,那位钢铁工人随后开始把我引以为知己,并向我介绍起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
他们一班人原本都是郑州某炼钢厂颇有经验的熟练工人。由于内地企业、特别是国营企业越来越不景气,再加上自己技术过硬,深得私企老板的器重,七年前他被柳州一家温州人所建的炼钢厂聘任,包吃住,年薪八万多元。即使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生产和销售都不太景气,保底年薪也能收入两三万元,比在家中时强多了。跟随他干的这批人大部分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当然,还包括自己的小舅子。他准备再干几年积蓄些钱后就不干了,回郑州去好好地照顾一下家庭。因为这些年来他长期在外,欠父母和老婆孩子的感情债太多。因此,他已逐渐开始萌生退意。
临近柳州下车前,这位炼钢工人还告诉我一个列车上的“潜规则”。
因卧铺票紧张,他们在郑州上车时售票员建议卧铺票先买到湖北孝感,上车后再补到广西柳州的卧铺票。但上车后根本就没有卧铺票。除了原来每人买到孝感的100多元卧铺票钱外,每人上车后又花了150多元买了从孝感到柳州的普通客票(郑州到柳州全程才175元),但列车员却迟迟不给出票。直到临下车前,列车员才给了每人一张从永福到柳州的车票(票价19元),说是只要你们能出站就行了。粗略一算,仅从他们七、八个人身上,国家就一次性流失了一千多元,且不说原来两次买票所产生的价差,也别说从其他人身上的补票所得。
这位炼钢工人还偷偷地告诉我,干列车员这差使可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肥缺。除了补票以外,如果再包括餐饮、售货、收拾饮料瓶和废旧报纸杂志等等加起来,不要说车长,就是每个列车员每趟车跑下来,除了工资之外最少也能分得个千儿八百的“外快”,个别稍有伎俩的捞钱高手甚至能达到两、三千元之多。
我并不十分相信,但事实俱在(他把那张19块钱的车票送给了我),我确实无力反驳、无言以对!
长途列车进入了夜间行车,最难熬的就要数大量超员的硬座车厢里的乘客了。座位上、小桌旁、过道中、甚至座椅下边的地板上,或坐或躺、或倚或卧、支离零乱、横七竖八到处都挤满了人的脑袋、胳膊和大腿。就像影视剧中刚刚激战过后遍地尸体的战场,叫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恶心反胃……。据说,看的时间长了,胆小的人甚至能吓出病来。幸运的是,虽然我上车前也没能买到卧铺票,但总算还有一席之地的座位。并且我的40号座位紧靠车窗,困倦时尚可伏案小憩。特别是同我坐在一起的那位爱说爱笑、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为了照顾自己稍微晕车的小姨——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少妇,而主动把座位让出来,自己坐在了随身携带的折叠小凳上。这样一来,三个人的座位俩人坐,我顿时感觉到宽松了许多。
但是好景不长,我只是去了一下卫生间,原来靠窗的座位即被那位年轻的少妇占据了。占据就占据吧!看到她正伏案酣睡,我便在那位少妇的外侧坐了下来,并同过道另一侧一对从开封到桂林去购买桂花树苗的中年夫妇轻声闲聊起来。
不知是初次坐夜车不习惯还是另有弊病,据说是因为晕车,我身边的年轻少妇一会儿伏案一会儿侧躺,一会儿头枕行李一会儿脚蹬车窗,几乎换尽了所有的姿势,翻来覆去还是睡不安稳。最后,她又主动要求同我调换位置,叫我依然回到窗前,她则头朝过道倦曲着双腿躺在了我的外侧。
暂时的相安无事使我伏在案前沉沉睡去。朦胧中,我的身前怀抱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就像《西游记》一书中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使我在睡梦中挪不开身,迈不动步,甚至被压抑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我奋力挣扎,无济于事,心中一急,猛然惊醒,却发现是那位少妇粗壮的双腿紧紧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想推开少妇的双腿,轻轻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后来索性放弃了努力,因为我看到了少妇的外甥女——那位坐在小凳子上的女孩儿满含祈求的双眼。
我曾经有过晕车的经历,我知道晕车人死去活来的难受程度。看到那位年轻少妇睡梦中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意,我终于放弃了推开她的任何努力,宁愿自己受点儿委屈和劳累也准备叫她多睡一会儿。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如来佛祖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故事。
据佛经记载:摩诃罗檀囊国国王有三个王子,一天,小王子摩诃萨埵(即佛祖释迦牟尼)看见一虎产下七子。而已饿得瘦骨嶙峋的雌虎为了充饥、为了哺育其他幼虎,正要吞食身边的一只小虎。小王子大发慈悲心肠,决心舍身饲虎。他坐于山石之上,左腿盘曲,右足伸出放入了下方蹲伏着的母虎口中……
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当然也包括自我献身和勇于牺牲精神。
我无法同佛祖相比。即便是同雷锋、王杰、焦裕禄、孔繁森相比咱也相距甚远、自愧弗如、不可同日而语。但起码的善意和同情心我还是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自己身上的隐忍和善良也与日俱增,我已不像年轻时那样焦燥和不容侵犯。面对此情此景,我已不再做出推开少妇双腿的任何努力,我决定就这样静静地待下去,直到这位少妇自己醒来,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愿意付出自己的疲劳和辛苦来换取对方的沉稳与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