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州时就听那位年轻的女美术评论家和另一位姑娘说:来到甘肃,地处川、甘交界处的郎木寺不可不去。“郎木”,藏语即女神的意思。那里群山环抱,林木蓊郁,流绿滴翠。徐徐流淌的白龙江倚山而过。佛教名刹红墙金瓦,庄严肃穆,烟雾缭绕,法号声声。那里的藏族民居全为木墙、木顶、木瓦、木地板,亦称全木榻板房。那里的山因水而清秀,水因山而更富灵性。山光水色与寺院殿宇融为一体,相映生辉。有人把那里比喻为“香巴拉小江南”。此时正是夏日,那里气候凉爽,绿树葱笼,草地上格桑花儿芬芳吐艳,沟壑山涧泉水叮咚作响,溪边林中鸟鸣之声不绝于耳。仰望苍穹,雄鹰盘旋;俯首水中,游鱼嬉戏。那里还有“虎穴仙女”、“击石封海”等许多美丽的传说。特别是距郎木寺二、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五大温泉群,水温摄氏四十度左右,温暖宜人,富含多种矿物质。当地藏胞、特别是女藏胞长年累月地在温泉里洗浴,尽管赤身裸体,但从不避人,就像纯真天然的模特儿。很多美术界和摄影界的朋友们都到那里去写生或拍摄民俗风情图片。说不准某天某人就能拍出或画出像 19 世纪法国著名画家安格尔的《泉》或《土耳其浴室》那样震惊中外的新古典主义艺术杰作而一举成名。经她们这一描述,郎木寺我们是非去不可了。因此,到达夏河的当天晚上,云姑娘等人就同旅馆老板谈妥,包了一辆小型面包车,第二天一早就直奔 200 公里之外的郎木寺。
在通往郎木寺的山路口购买门票之后,我们的车子便顺着一条较为宽阔的车辙印迹曲曲折折地一直朝山上开去。司机小马的意思很明显,宁肯冒着车子陷入山间绝路的风险,也不忍心让我们多跑路。但不知是佛祖的意旨,还是小马好心却犯了个错误。当我们的车子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却早已越过了郎木寺的主要建筑群,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来到了郎木寺后山上的天葬台下。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突然摆在了面前,你说怎么办?!
谁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大多都有其两面性或多样性。但唯有死亡是绝对的。并且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人生单行道。“王母桃花千遍开,彭祖巫咸几回死”,人类永远征服不了死亡。别说我们一介草民,就连“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伟大如毛泽东者,不是一百年也没活到吗?因此,先从这“天堂之路”开始,认认门也好,免得我们百年之后因找不到通往天堂的阶梯而使灵魂多跑冤枉路。
刚下汽车,正巧风从天葬台那边刮来,一股酥油、茶叶、糌粑的“煨桑”气息和尸腥扑面而来,令人压抑、令人窒息。我们紧跑了一段路,到了山坡的上风头,才算均匀地喘过气来。
山坡舒缓,四周杂草丛生,中间是由人踏车碾而形成的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直通山顶。在道路左侧远处的山半坡上,用钢钎和各种颜色、新旧不一的布块围住了很大一片地方,那里就是天葬台。但围得并不严密,很多地方露出里面大片大片褐紫色的砂岩和灰黑的泥土。道路右侧与天葬台对过,则是由石块垒成的几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据说那是人死后灵魂的暂时栖身之地。不知为什么,在那高高的山脊上还有一个黄豆大的人影在来回走动,两三只鹫鹰像黑色的精灵伸展巨翼在山顶的高空上迎风盘旋。
今天没有天葬者,游人不多。由于道路漫长,她们几位女同胞渐渐落在了后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独自向山上走去。
我没见过神秘的天葬,但我知道,藏族是个全民信教的民族。在牧区,人死后,由其子女或亲属立即脱去死者身上的所有衣服,解下悬在颈间的各种护身符,摘掉其身上的一切饰物,使死者盘坐,双手交叉在胸前,用死者的腰带从脖颈绕过腿弯,捆成一个屈膝盘腿的形状,犹如母腹中的胎儿,然后用白色的藏布裹起来。这种处理尸体的方式,叫做“怎么来怎么去”。到出殡之日,将死者用马或牛驮到固定的天葬场。
天葬开始时,要点燃“桑秀”,齐声诵念“六字真言”,吹响海螺。因喇嘛在煨桑时撒入了丰富的桑烟料,如糌粑、茶叶、酥油等,浓郁的桑烟味冉冉升起,会招引来大量鹫鹰。如果死者被鹫鹰吃得又快又干净,表示死者生前有德,亡灵已升天界。否则,则被认为生前有心事未能如愿,还要请活佛喇嘛再来念经,为死者解脱罪恶。我还看到过另一个说法,人类短暂的生命与永恒的存在最后的吻别时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就是由天葬师把死者的头割下来,在一句诵经之后高高地抛向空中,按头颅触地的方式作为天堂或地狱的界限,头落在地上,仰面朝天者,升入天堂;俯首向地者,则进入地狱。我不十分相信这种说法,如果把一生的善恶良莠都交付于这瞬间的偶然之中,不是太随意了吗?但也可能一切早已在命中注定。
在藏族人眼里,鹫鹰是神鸟,是“空行母”的化身。据我所知,“空行母”的祖籍在印度,是密宗沿袭古代南亚次大陆先民原始信仰中特别崇尚女神的一种继承。也有为数不多的“空行母”是西藏本土的女神。据说,在被鹫鹰叨走的每块骨肉里,都包含着死者的一部分灵魂。这些灵魂会迅速重走生前所走过的道路,把遗留在那里的“脚印”一个个收拾起来。等死者的灵魂最后重新聚合起来以后,根据生前的这些脚印再进行审判,才能确定其是升入天堂还是被打入地狱。可是,据说总有一部分灵魂为情所动,流连忘返,这也是人到来世还要再受磨难的原因之一。
看起来,这里的规矩委实过于复杂,不像我们家乡简单。人一咽气,黑、白“无常”两个勾命鬼便将一条铁链往那人灵魂的脖子上一套,拉起就走。先到城隍爷那儿销了号,顶多叫你在“望乡台”上再回往家乡一眼,而后便直奔“十殿阎君”处接受审判。根据你生前的所作所为,或杀或剐,或下油锅,或上刀山,或用锯解,或塞磨眼,无论是斧劈火烧水淹,由判官当场做出决断。积德行善的,叫你到奈何桥边喝碗“孟婆汤”,把前世的爱恨情仇忘得个干干净净,然后投胎他乡,重新做人;作恶多端的,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超生人间。不过,上天堂的大部分都是王侯将相,高僧贵人,因为他们原本都是星宿下凡,回归天上,理所当然。上天堂的美差,好像也与咱一般老百姓无缘,除非你是大德、大善!
起风了。先是一阵凉嗖嗖的微风,轻轻地拂动衣角,掠过草尖。而后山风突然大了起来,四周也变得十分昏暗。天葬台周围钢钎上的各色布片开始相互撕扯、纠缠。上山已十分困难,我索性停住脚步,抬头向远处望去。我突然发现,在西北方的天空上,波翻浪涌的厚厚云团滚滚而来。“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是黑云,那是黑色的城池、黑色的山岳直接向我们头顶倾倒下来。刚才还在远天翱翔的几只鹫鹰,此刻正张开巨大的羽翼在空中一动不动地滑行着,突然像黑色的精灵乘风直插云端,从乌云和蓝天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高高的山脊上,只有那如豆的人影仍在不停地梭巡,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呼唤着什么?他的衣袂飘飘,就像遥远的海平面上三桅船顶的一丝风帆。
这时,我真想高声大喊,真想在这里向风狂雨暴的大自然挑战。但是,我不能。在阴风呼啸、雷电隐隐之间,我突然感到了大地在颤抖,我突然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灵魂在呻吟、在啸叫、在呼喊,并张扬着白骨嶙峋的手臂在向我们紧紧围拢过来。我感到通体透凉,毛骨悚然。我想扑上前去,尽快拦住那花弱柳柔的草姑娘,尽快逃出这是非之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抢到我的前面,即将靠近那为灵魂搭建的石屋旁边。可是我像被什么东西扯住,挪动脚步已非常困难。在天地间,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弱。就像地上的草芥、风中的柳絮,在这旷野、大山、风雨雷电面前,我不能、不敢、也无力和它们抗衡。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还为了那几位需要我来保护的同样弱小的生命。
就在这时,停在我身后十几米远的山姑娘突然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起来。但那声音毕竟太远、太微弱,转眼之间就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没办法,我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向草姑娘拼命挥动右臂。草姑娘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回过头来,看见我们焦急的样子,终于停住了脚步。我扬手指了指密雾浓云的天空,示意她马上回来。
突然,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和战车般隐隐雷声滚过,我分明看见,在那倒海翻江的云层之上,露出了一道霞光。雷公、电母、金刚、罗汉、诸天神将、护法伽蓝,一个个怒目圆睁,法相庄严,各持神兵法器,风驰电掣般径直向这座山峰压来……我瞬间感到了全身回暖,一股热流从头顶直向脚下贯穿。沉雷过后,阴风渐渐变小,像退潮的波浪,在无奈的叹息声中,那些隐隐约约、白骨嶙峋的手臂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坐在车里,山姑娘解释,她最怕的是暴雨过后,遇到山洪,那样我们的车子不但无法下山,甚至后果不堪设想。但谁也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想的是什么?我想的是:这里不是我们的归宿,我们不应该过早窥视这里的“天堂之路”。我悔恨自己的鲁莽,我感谢众神的救助……
几滴疏雨过后,天空仍是那样蔚蓝、明净,几片白云悠然地在碧海一样的空中滑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
在郎木寺,除了车子下山路过一座经堂时看了约半个小时喇嘛念经外,什么也没看到。后来,在寺外街市上的餐馆里每人吃了一碗“水氽牛肉”(因为是牦牛肉,肉丝挺粗,但不难吃),便踏上了回程。因为时间不允许,原来游览郎木寺的计划,几乎全部落了空。但有了那窥探天葬台的经历,我看也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