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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草原

孤独是迷人的。就像这鲜花盛开、绿茵覆地的桑科大草原,亿万年来只有舒缓的山坡和哗哗流淌的大夏河与其相伴;只有这湛蓝天空中飘浮的白云和四时变幻的清风对其表示过眷恋。

孤独是高贵的。正是因为孤独,才有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才有了“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九死而不悔”的屈原;才有了“以孤篇压全唐”的诗人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千秋疑问;才有了鉴湖女侠秋瑾“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的万古悲歌。

孤独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人类的祖先原本居住在一个风和日丽、草茂水丰的百花园内。后来,因为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乐园”,因此,便产生了孤独的感觉。

孤独是对依附母体的诉求,是对回归自然的渴望。孤独是一面能够映照灵魂深处的宝镜,在高山、在大海、在戈壁、在荒原,在一切人迹罕至的地方,孤独往往与旅人相伴而行。

我们是早上六点钟从夏河县“夏兴宾馆”乘车出发的。当时,天空还飘落了几点疏雨。顾不上吃饭,只是买了点矿泉水和烤饼,路上权作干粮。车行半小时后,便进入了美丽辽阔的桑科大草原。刚开始,还有帐篷、房屋和袅袅的炊烟。再往深处,除了一望无际、长满湿漉漉嫩草的山坡和晨曦初露的蓝天之外,便只有凉丝丝的轻风与我们相伴。

桑科大草原同内蒙古那在风沙中透出顽强和新疆那高大茂密的两处草原都不一样。它四周群山环抱,地形起伏,水草丰美,属于高山草甸草原。据说,这里的达久滩,就是藏族英雄、传说中的雄狮大王格萨尔 13 岁时赛马夺冠、登基称王的地方,也是他祭祀神灵之地。

太阳出来了。微风吹过,掀起一层层起伏的草浪,从两侧的山坡一直荡向那天地相接的远方。远处的山坡上,游动着一群群灰黑的牦牛和黑白相间的藏山羊。奔腾流淌的大夏河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条浮光耀金的银链,风情万种地伴随着我们,穿行在这广阔无垠的绿色大地上。打开车窗,一股早晨潮湿清新的空气,混合着泥土、牧草和野花的芳香扑面而来,温润着喉咙,溅湿了眼眶。背后的美女们开始尽展歌喉,放声高唱。我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孤独,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默默地望着车窗外美不胜收的大草原,开始了那云天雾地、难以名状的思索与遐想……

草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最初认识草,并为之付出奋斗和汗水的是在我从小学一年级升入二年级的那个暑假之中。那时,我所在的学校为勤工俭学而养了一群羊。但学校在市中心,根本无处放牧。校领导便“全民动员”且硬性规定,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每个学生不交够一百斤干草,开学后不准报名。于是,在三伏盛夏,那时年龄刚刚六岁半的我,就在年龄十倍于我的外祖母带领下,挎上家里的菜篮和锅铲(没有割草的工具),每天到离城十几里外的农村高粱地或红薯地里去割草(实际上是拔草,锅铲不顶用)。就这样,一老一小两个人,几乎整整拔了一个暑假,终于完成了一百斤干草的任务。结果是我的脸上和身上被晒得整整脱了一层皮,外祖母的手背上和胳膊上也到处都是被野草和利剌划出的道道血痕。因此,我对草的最初印象是愤恨,是恼怒。我小小的心里曾想,都是这草惹的祸。如果没有草,学校里就不会喂羊;不喂羊,校长就不会叫学生去拔草,我把全部的不满都记恨在了草的身上。但是不久,我对草的观点就改变了,开始感恩于草。那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城乡一样,都处在严重的饥饿之中。树皮、野菜都已吃完的时候,我开始和童年的小伙伴到驻地部队的靶场、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寻找一种茅草的根来吃。那草根尽管纤维粗糙,很难下咽,但嚼在嘴里有股甜滋滋的味儿。也可能就是那些草根或树叶、树皮、野菜维持了我的生命,我才得以从那三年饿死几千万人、亘古未闻的大劫难中侥幸逃了出来。

草对我真正开始有诗情画意还是到了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我有个“敏”表妹,她当时经常到我家逗我刚刚两、三岁的女儿玩耍,并教她唱了很多儿歌,其中就有那首名叫《小草》的歌曲:“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朋友遍及天涯海角……”这歌曲常引起我的思索、我的遐想。我开始对草和草原有了憧憬、有了向往。但当我真正来到这辽阔的大草原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挥汗如雨地在高粱地里带我拔草的外祖母,想到的是蜀汉旧臣李密给晋武帝司马炎的《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从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可外祖母已仙逝多年)。想到的是童年时一起觅食草根的小伙伴(很多人已下岗在家,度日如年)。因此,最初看到这大草原的时候,我思绪纷飞,浮想联翩,在旷世孤独的层层纠缠之中难以自拔。就像鲁迅先生在《野草》一书中写的那样:“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车子里,草姑娘等人已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陪你一起看草原》、《草原升起不落的太阳》等等有关草原的歌曲唱了无数遍。直唱得声嘶力竭、兴犹未减,见我一言不发,默然呆坐,云姑娘首先开始向我发难。怨我沉默,怨我孤独,怨我只做听众,不当演员。我只得回转身来,向大伙儿道歉,并一再申明:我这公鸭嗓子破锣腔,还天生有个缺陷——那就是五音不全,对音乐地地道道是一个门外汉。按咱们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唱中音又找不到调”。虽然在四下无人时也曾自我欣赏地偷偷“哼歌”,但那都是自忖自度的“一调歌”,不入流,上不了台面。目的只是为了背诵歌词或自我赏玩。

就像风中的大树,一枝动,百枝摇。云姑娘一开口,草姑娘、海姑娘也紧锣密鼓地一拥而上。尽管我一再解释,照样是谴责声不断。我发现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几位似乎带有“阶级仇、民族恨、苦大仇深”的女同胞开始借此机会来“围剿”我。就像舞台上的戏剧,她们把“唱口”改成了“说口”,把“唱段”换成了“道白”,开始竭尽全力地闹腾我。我知道,她们实则并非要我唱歌,而是想把我从梦幻般遥远的孤独世界拉回到现实中来。但她们劳而无功。我内心深处依然就像被岁月剥蚀已久、苔痕斑驳的古烽火台,一颗孤独的心仍然幽闭在那逝去的狼烟烽火之中。

孤独是我的生活,孤独是我的灵魂。我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会在不尽的孤独中了却残生。

在云姑娘等人众口一词的逼迫下,我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我说:实在不行,我就给大家背诵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骆宾王的《讨武曌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或者是将《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随便背诵一段,算是有个表示。话音未落,众人齐声反对,又是云姑娘首先跳了出来。理由是这些东西太沉闷,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不符,拒绝接受这个建议。顿时,就像被“桴鼓战金山”的梁红玉困在黄天荡里的金兀术;就像被淮阴侯韩信“十面埋伏”围在乌江岸边的楚霸王项羽;就像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我是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甚至做好了“缴械投降、束手待毙”的准备,情愿受罚,回宾馆以后请众人到大酒店里海吃一顿。不料天无绝人之路,人不该死有人救。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存亡的一瞬间,司机小马突然宣布:“尕海到了,我们可以下车拍照。”这时再也没有人追究我了。就像打开笼门的鸟儿,只听“呼啦”一声,众人纷纷跳下车去,扑向了尕海,扑向了草原……

尕海据说是山神大臣之妻,水龙王的女儿,因对这片草原情有独钟,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之情。故大臣走后,她却留在了这里,化做了一汪泉水,滋润着尕海的万物生灵。尕海海拔3800 米,实际上是一个高原淡水湖,这里水面辽阔,但极清浅,最深处仅有两米左右。由于水草丰美,鸟类繁多,牧草种类甚至达上千种之多,因此过去这里曾被称为亚洲最好的牧场之一。

几位女士都在忙着拍照留念,我独自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尕海湖畔,孤独地望着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水面上笼罩着的那淡淡的一层水气默默发呆。我发现那水气很轻、很柔、很淡,就像水墨江南微雨中的轻烟。而那湖水极纯、极清、极浅,水底的草根清晰可见。我忽然看见了几条小鱼就像顽皮的孩子,在近岸的草根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尾巴一甩,转身便向那水草密集的深处钻去。最令人惊奇的还是此时正在不远处立起身子、偷偷朝我观望的几只小动物,忘了它们叫什么名字。据司机小马说,它们看起来像獾、鼠之类,其实从种类和形体上来说,它们更接近兔子。在这湖边的草原上,到处可以见到它们和它们的巢穴。我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静静地观望着我,可是当我轻轻地向它们靠近的时候,它们转眼间就不见了,全都躲进了自己的洞穴。小马还说,它们有朝拜太阳的习惯。每当草原上久雨初晴之后,它们都要成群结队地出来,后脚立在地上,前爪捧在胸前,高高挺起身子面朝太阳顶礼膜拜。我想,它们不是膜拜太阳,而是为了借助太阳的光线来晒干身上潮湿的皮毛。

尕海,又是另一种类型的“世外桃源”。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恬淡、那样的悠闲。除了不远处我那朋友们五彩缤纷的身影,就只有这蓝天白云、湖水草原。在这里,时间好像已经凝固,亘古如一,永恒不变。我真想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这丰腴柔软的大地母亲的胸脯之上,与湖水草滩为伍,与清风明月相伴,就像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在一首题为《垂死孩童》的诗中写的那样:“母亲,我累了,我想睡了,让我歇息在你的心畔。”直到永远、永远……

滚滚红尘中的暄嚣使人浮躁而欢乐,但“带着月光上路,去追逐太阳的脚步”那种真思、真爱、真孤独却又令人沉重而痛苦。

“你说你孤独

就像很久以前

长星照耀着十三个州府……”

每当记起诗人海子的这首诗,总让我想起这样一个孤独的故事:众所周知,被誉为 20 世纪中国诗坛“夜莺”的诗人徐志摩苦苦追求旷世才女林徽音,为求一见,甚至不惜包机赴京。但飞机却因大雾撞在泰山北麓,机毁人亡,遂成千古遗恨。后来,林徽音嫁给了古建筑学家梁思成。但很多人不知道,中国现代逻辑学奠基人金岳霖也是林徽音的暗恋者之一。当林氏嫁给梁思成后,金岳霖痴心不改,由情场的追逐者变成了梁思成夫妇最好的朋友。在几十年天南海北的碾转动荡之中,如影随形,比邻而居,宁肯终身不娶。当林徽音去世后,有一天,金岳霖突然召集一班老友到酒店聚会。这一天非年非节,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众人感到困惑不解。席间,金岳霖倾倒美酒一杯,满含热泪地告诉大家:“今天是徽音的生日!”

一句话,众人顿时热泪盈眶。

情到深处人孤独。孤独的价值不在情感的暴发而在激情的凝聚。金岳霖先生孤独一生,但他是“站在太阳的芒上”,始终不渝地去追求自己心中的那一轮月亮。朋友,你能嫌弃他的孤独吗?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但真正的靠近是心灵的靠近。来到了桑科大草原,就像回到了离别已久的家。我知道,这里的青山,这里的绿水,这里的小草,这里的野花已经等了我亿万年。亿万年以来,春荣秋枯,望眼欲穿。亿万年的祈盼,亿万年的守候,就是为了等着我来同它们聚会片刻,就是为了等着我来看它们一眼。我怎能轻易地放弃这个机会?我怎能不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它们身上?朋友,不要指责,不要埋怨,我不能使它们失望,不能使它们抱恨终生,在凄风苦雨中孤独地再等下一个亿万年。虽然我已沉默的太久、太久……但天日可鉴,我的心依然亮如昨天!

我终于实现了儿时的宿愿,骑在雪白色的高头大马上,在广阔无垠、开满格桑花儿的桑科大草原上纵横驰骋。但遗憾的是手中没有握一柄震古烁今的长剑。此时,马上的云姑娘头戴阔边遮阳帽,依然是那样雍荣华贵,仪态万方,并没有太多的改变。美女如玉剑如虹,而轻纱系面的海姑娘却像一位骑在马上纵横大漠的侠女。她怀抱着刚刚从盗贼手中“救出”的小男孩儿(年幼的儿子),美的冷艳,美的惊魂,背景是远山尽头那一轮硕大无比的血色夕阳。

一望无际的桑科大草原,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儿,再加上这几位天生尤物的灵秀之气,真真是美轮美奂。此时此刻让人万千留恋!

当云姑娘、海姑娘我们三个人并辔而行的时候,两位姑娘分别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但最令人感动的是,不敢骑马的草姑娘也气喘吁吁地奔跑在大草原上给我们拍照。当时,我真想把这百媚千娇的“草儿”掳上马来,绝尘而去……但是我不敢,因为人家已经是名“草”有主。难怪先前云姑娘曾不无调侃地说:这一次,你可成了真正的“白马王子”。其实,云姑娘不知道,“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同“白马王子”相比,我则更愿做那“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筹边大将,用胸中的一腔热血把大地洗得更绿,把天空擦得更蓝。但愿望归愿望,理想归理想,它与实际生活的距离往往相距十万八千里,甚至背道而驰。正如南宋诗人陆游在表现自己的身世情怀时写的那样:“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但最后却不无遗撼地叹道:“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试想,这样的人能不孤独吗?! C9+7+aA4oJIFZ2na2YYPSmu7BvPMqObVPrS1cW/ohiRU4SfHsqqgR+jD4+WdjdQ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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