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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黄河

当一路同行的草姑娘伏在船头,独自默默地面向黄河虔诚拜谒时,我心中也像有雷声隐隐滚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有人说:黄河是亿万年前遗留在大地上的一道闪电,它千迴百折、金光闪亮,关顾着半个中国。

有人说:黄河是上帝抽打大地的鞭痕,在幸福的疼痛和震颤中,大地母亲用她渗出的黄色血液,哺育着两岸的子民。

站在船头,望着脚下这千年不息的滔滔洪流,我却认为,黄河是太阳神和冰雪公主的女儿。她从白雪皑皑的青藏高原走来,一路上跨山崖、穿峡谷,浩浩荡荡,欲奔大海。但因沿途看到黄尘遍布、贫脊荒凉的孤儿弱女太多,于是心生怜悯,七拐八折,把甘肃、宁夏、内蒙、山西、河南、山东一个个衣冠不整、饥渴难耐的孩子尽数搂入怀中,一边用自己的血液和乳汁来滋养他们,一边行色匆匆但又步履蹒跚地向大海奔去。

又是一个下雨天。尽管如此,原定今天去刘家峡的计划一刻也不能耽误。老泥鳅已包好了车。包括兰州的张筱,一位年轻的女美术评论家以及一位从广东来的女编辑,加上我们共十余人,在兰州市区一个最有代表性的拉面馆每人吃了一碗颇为正宗典型的“兰州拉面”后就匆匆出发了。时间是上午八点左右。

兰州市同甘肃省的地理形态基本一样,是沿黄河两岸从东到西呈狭长布局。车子沿路边时隐时现的黄河流水逆行向西。一路上虽然雨雾濛濛,但少了尘埃,空气倒也显得格外清新湿润。路两侧的行道树郁郁葱葱,十分洁净。

车行两个多小时,到刘家峡水库。因雨天游客稀少,见我们一伙儿到来,顿时围上来一帮船主。经老泥鳅讨价还价,包了一只机动铁壳游船。舱内倒也干净,我们把在路上还有刚才在租船码头上买的茶鸡蛋、煮玉米、烤红薯、面包、点心、白吉馍及形形色色的小吃,包括每人一份的盖碗茶全部放在中间长条形桌案上,人坐两侧。两位包车司机和女车主则进入后边的机器房间同船主在一起。

尽管老泥鳅事前一再提醒大家要多穿衣服,但刘家峡在酷暑八月却如此凉爽,不,甚至可以用寒冷来形容,确实是大伙儿所始料不及的。悔不该在家时没听老婆的金玉良言,把那件双层夹克衫带上。如今全靠一件黑色长袖T恤抵御这霪雨霏霏的刘家峡,颇负盛名的“老人头”(服装品牌)也感到力不从心。何止是我,各位女士小姐们并不比我耐寒。云姑娘套上了老泥鳅那件荨麻花格长袖衫。广东那位女编辑则将张筱那件厚厚的男式上衣裹在身上,开始时仍是嘴唇发青,牙齿打颤,一副楚楚“冻”人的可怜模样,陡然叫人惜玉怜香……

既然冻得人暂时难以出舱,为了增加身体热能,大家索性关起门来在舱内开始吃东西,喝茶水。霎时间,玉米、红薯、面饼、鸡蛋、火腿肠……各尽其能、各取所需。片刻之后,倒也感到身上开始出现回暖现象。

船在轰鸣雨在下。轰鸣依旧,但雨水却比刚开始时小多了。透过云层有时还能偶尔露出片刻蓝天。人,天生就不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吃饱喝足再加上身体元气充盈恢复之后,一个个开始不安分起来,再也不满足于透过船舱玻璃看世界,总想走上船头,去体验一下“舵楼高唱大江东,万里苍茫一览空”的诗情雨意。先是有穿得较厚的女同胞拉开舱门探头探脑朝外张望。而后为了拍照的方便,草姑娘、老泥鳅等人甚至我们那位小小男子汉也都时进时出地在船头上游走起来。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紧咬牙关,“英雄含笑上刑场”一般挺胸昂首,健步跨出舱外。还好,尽管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我险些撞在船头拴锚链的铁桩上,但毕竟不像冬天那样凛冽。站立船头,举目四望,天地苍茫,水阔云低。被船头劈开的浪花,空中游动的乌云,迅速掠过水面的飞鸟,岸上快速后移的山峰,稀疏冰冷的雨丝构成了一幅绝妙的设色水墨画:春江烟雨图。

“朝游蓬岛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至岳阳人不识,吟诗飞过洞庭湖。”此刻,乘风驭虚给人的感觉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或侠之大者,正踩波踏浪、风驰电掣地穿行在万顷波涛之上。而诗人李白那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与自信也会在这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亿万年苍穹之下油然而生。

我不知道匍匐船头的草姑娘此刻心中在想什么,是想着祭祖、祈福,找一个如意郎君?不,郎君已经有了。也可能想找一个“梦中情人”……我不得而知。但在这万顷碧波之中,漫天风雨之下,我却突然想起了“水”,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个关于“水”的故事。

那是一天中午,我正独自行走在一个荒原上,烈日当头,四野无人,并且一丝风儿也没有,就像火焰山下的葡萄,整个人有一种被烘烤成“人干”的感觉。什么法子都想了,但嘴唇干裂,嗓子冒火,想喝一口水的愿望始终无法实现。渴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少年的我突发奇想:人怎么会被淹死呢?要是此刻把我扔进大海里多好,我能一口气把大海喝干。后来我甚至怀疑,中国古代神话中夸父逐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杖,化为邓林”的传说故事肯定是一个同我当时一样,在极端干渴状态下的人所创造出来的。

关于水,我还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兰州市的近邻,“滴水如油”甚至比油还要珍贵的宁夏西(吉)、海(原)、固(原)高原贫困地区,每人每天严格定量控制的“三碗水”(包括畜用),全靠当地部队从几十公里以外用军车运来。一天傍晚,一辆在沙漠边缘的唯一公路上给当地百姓运送“活命水”的军车突然被冲上公路的一头老牛给拦住了。司机猛按喇叭,可那老牛用两只犄角死死顶住车头,就是不肯让路。押车的战士们跳了下来,大声呵斥,并有人扭角、有人拽尾,努力推搡,可老牛就是不肯退让半步。没办法,人与牛就这样僵持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老牛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车上的水箱。天色渐晚,后边的车子越堵越多。有人找来干柴,准备点火驱牛。这时,牛的主人闻讯赶来,他抡起手中的皮鞭死命地向老牛瘦骨嶙峋的背上抽去,一鞭一道血痕,顿时,老牛身上血痕累累。老牛“哞哞”哀叫着,仍然不肯离去。运水战士见状大恸,宁肯回去被记过处分,也要给老牛一盆水喝。可是,当战士将水端到老牛面前时,意外出现了。老牛并没低头喝水,而是将头抬起来,回头“哞哞”吼叫了几声。随着这几声令人心痛的凄惨呼唤,一只小牛犊从山梁背后窜了出来,猛地将头插进水盆,一口气把水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小牛满足地抬起头来,深情而感激地倚伏向老牛身边。老牛双眼似有混浊的泪珠渗出,它伸出舌头,爱抚地舔着小牛身上干燥的茸毛,在没有任何人驱赶的情况下,领着小牛,缓缓走下了公路……

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我都热泪盈眶,为那个战士,为那盆水,也为那舔犊情深的老牛和终于满足了一次生理渴望的小牛犊。水啊水,水是生命之源,是一切动植物的真正“祖先”。人类文明的发祥地都与江河湖海有关,如黄河与长江流域的华夏古文明;恒河与印度河流域的印度古文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两河流域古文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古文明……我们这个浩瀚宇宙中的蓝色星球之所以特别美丽耀眼,就是因为它有水和生命的特殊光波。但是,千百年来人们对大自然的恩赐却很少珍惜,因此,也多次遭受到大自然无情的报复。据说,在沙漠中消失的古楼兰原本是个古树遍野、兽腾鱼跃、充满青春活力的美丽城市。但由于人们砍树毁林、竭泽而渔式的损毁破坏,最终却被无情的沙海所吞没。毛泽东曾在诗词中歌吟过的六盘山,原本有着“盘山晚翠”、“美高苍松”,但由于山上的人多以伐木烧炭为生,结果很快变成了“一木不生,但见细草”的荒山秃岭。

有关资料曾明确记载:在三千多年前,黄河流域同今天的长江流域一样的温暖湿润,长满了大片竹林和阔叶林。当时黄土高原的森林覆盖率远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有人甚至认为达到百分之七十。可是由于人为的破坏,到了秦汉南北朝时为百分之四十二;唐宋时期减少到百分之三十三;明清时期锐减到百分之十三;而现在呢?现在连三十年前还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葱葱”的居延海也变成了一片荒漠。每到春天,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甚至一直刮到北京。现在的黄土高坡除了留下“喊叫水”、“一碗泉”、“两勺潭”、“三瓢坑”等等与水有关、让人浮想联翩的几处地名外,剩下的只是“到这里都会想哭/哭,也没有眼泪”,“家家水窖里只有/重叠的干枯的梦和凄苦”。正像一位作家说的那样:“上苍赐给人类生存需要时,也常常是最大的讨债主。你从他那里过分索取的暂时欢悦,常会变成终生的不幸。甚至还要你父债子还,祖债孙还乃至世世代代都偿还不清。”

珍惜水吧!珍惜地球母亲留给我们的每一滴琼浆玉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古楼兰、六盘山、居延海的悲剧不再重演。这也是我站在这水天茫茫的黄河游船上,面朝皇天后土,对整个人类的一丝祈愿。

雨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空中的乌云与河中的流水都在翻卷奔腾。轰鸣的游船就像城市公交车,一直沿着右岸主航道踽踽而行。刘家峡水库呈葫芦形,从东边的大坝到最西侧的炳灵寺大约三十五公里。因是逆水上行,速度有限,这使我们有机会细致地观测沿岸的景观。我发现,由于水流的冲刷和波浪的侵蚀,那岸边的黄泥就像海边的沙滩,细腻而舒缓,一层层沿着水边向远方无限伸展。又像被神秘的水怪啃得边缘整齐并带有明显齿痕的几块大饼,厚薄均匀地叠压在一起给扔在了水边。每当遇到混浊的支流带着大量泥沙流入水库时,原本碧绿深邃的水库中便有一青一黄两道明显的水线,它们互想拥挤,涤荡却又很难融为一体,就像一条青龙和一条黄龙在奋力搏斗,泾渭分明而且蔚为壮观。

游船进入寺峡沟,右边山崖上“万笏朝天”四个朱红大字迎面而来。岸上群峰耸峙,酷似桂林的石林和三峡的奇峰,陡峭险峻,形态各异。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山峰全是石头,而这里的山峰全是由第三纪红砂岩和第四纪黄土冲刷而成的龙爪状地貌。远远望去,各个地质年代不同的道道水线清晰可辨。我想,远古洪荒时,那高高的山峰本是波涛翻滚的河底,经过亿万年日夜不停地奔流冲刷,由于土质松软,河床渐渐下陷,而遗留下来的堤岸则形成了错落有致、斧劈刀削般的山峰。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面前,人类只有惊叹的份儿。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不知是谁想出了这奇思妙招:在壁立万仞的山峰与奔流不息的河水之间那长满嫩草的块块台地上,不时有牛、马、羊之类的动物自由自在地在啃草。不用人放牧,不怕有猛兽,更不必担心它们跑掉,这天然的笼圈确实比人为的更安全可靠。

深山藏古寺。当那一对相依相偎、亭亭玉立的“姊妹峰”出现在眼前时,炳灵寺到了。“炳灵”二字,按照藏语就是“十万佛”的意思。有十万佛的地方,不就是又一个“极乐世界”吗?

真的令人难以置信,与敦煌莫高窟和天水麦积山石窟并称“甘肃三大石窟”之一的炳灵寺石窟会开凿在这远离尘寰的滚滚黄河岸边,会开凿在这已离青海不远的小积石山大寺沟的悬崖绝壁上。几乎与敦煌莫高窟相始终,从十六国时期西秦王朝建弘元年(420 年)开始,到明清时期共 1600 余年中,这里善男信女川流不息,开窟造像的斧凿锤击声连绵不断,终于建成了上寺区、下寺区和洞沟区 216 个窟龛,800 余尊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雕像和 1000 多平方米精美绝伦的壁画,还有各种类型的佛塔 50 多座。进山不久,我就被那尊高达 27 米、在国内排名第五的弥勒佛坐像所深深震撼了。他依山而建,法相庄严,但又不失亲和慈善。但必须指出的是,这里的弥勒佛可不是国内大部分寺庙天王殿中所供奉的那位“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善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的大肚弥勒佛。那位是五代后梁时,浙江奉化的布袋和尚,名叫“契此”,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因其生死不凡,后来被国人认为是弥勒佛的化身,便照他的模样塑像并供奉在各寺庙的天王殿中。而这位弥勒佛名叫阿逸多。“弥勒”是他姓氏的梵文音译,意译则为“慈氏”。他是未来佛,与过去佛(燃灯古佛或阿弥陀佛)和现在佛(释迦牟尼)并称为“三世佛”或“三身佛”。我国最早的三身立佛造像,就在这刻有西秦建弘元年建窟发愿文题记的炳灵寺第 169 窟之中。据《弥勒上生经》和《弥勒下生经》讲,弥勒佛阿逸多出生在印度南天竺一个大婆罗门家庭,是个极显的贵族。他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后,先于佛入灭(离开人世),上升到了弥勒净土——兜率天,享受种种乐事。他将在释迦牟尼涅槃后的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重新降生人间,并于华林园龙华树下成佛。那时的弥勒世界将是个“地平如镜,名花软草遍复。一种七收,树上生衣。女子五百岁出嫁。人寿八万四千岁”的太平世界。

炳灵寺的管理比较粗放,尽管每个洞窟均设有“不准拍照”的牌子,但可能是游人较少的缘故,并不像敦煌莫高窟那样如临大敌,层层设防。我曾在那维纳斯般精美绝伦的唐代彩色塑像前久久凝望;也曾在释迦牟尼与多宝佛并坐说法的石像前犹豫再三,为了不去干扰这“十万佛国”千年瑰宝的静谧与安祥,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拍照的愿望。尽管没人阻止,但规则总是要有人遵守的。

离开炳灵寺不久,天便渐渐暗了下来。游船全速行驶在夜色弥漫的广阔水面上,不时有航标灯和远处城镇的灯火无声滑过。奔波了整整一天的大男大女们豪情不减,在船舱内各展妙喉,不管是民族、美声还是原生态,你方唱罢我登场,开始了南腔北调大汇唱……

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峰和流水,我却默默地在想,为什么石窟和大佛都雕凿在离水不远的绝壁之上?如:四川的乐山大佛在嘉陵江等三江汇合处;洛阳龙门石窟在伊水岸边;就连沙漠边缘的莫高窟也是凿在大泉河的陡岸上。是佛离不开水,还是水离不开佛?是慈悲庄严的佛祖就像川流不息的河水一样能恩施三界,惠泽八方,还是这川流不息的河水就像慈悲庄严的佛祖一样能普渡众生,孕育安康?“上善若水”。我突然顿悟:佛即是水,水即是佛。对于人类来说,“善待流水”在某种程度上比“倾心向佛”还要更加实际,更加迫切,因为空气和水是生命存在的根本保障! o4QHlWrKoUogT39YNQ6KETtr8SoVSg2VFZaNn13SHeUp6+QMMFj0I74maFz+gf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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