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母亲”,实际上是亲吻黄河。亲吻黄河,是从兰州水车园那尊“黄河母亲”的雕像边开始的。中午下车,已是午后一点多钟,当现居兰州的网络朋友、热情仗义的老泥鳅在车站接到我们,并将我们的行李安放到市区中心的航空大酒店之后,就陪同我们去了另一家大饭店,同等候在那里的几位当地和外地的朋友共进午餐。酒足饭饱,稍事休息以后,便带我们去了与兰州著名景区白塔山公园隔河相望的水车园。
到了水车园,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尊花岗岩雕塑的“黄河母亲”。据说,在蜿蜒几千公里的黄河沿岸,真正有特色、有价值、有影响的同类雕塑作品目前只有三尊。一尊是在黄河中游,就是我现在居住的城市,郑州邙山游览区黄河岸边的“黄河母亲”,那是一尊白色人造大理石坐姿的雕像;另一尊就是在黄河下游入海口的“黄河母亲”,那是一尊锻铜立姿的雕像。而眼前这尊坐落在黄河上游兰州市的“黄河母亲”,则是一尊花岗岩卧姿石雕。她是一位名叫何鄂的女雕塑家的成名作。这件作品形象逼真,线条流畅,刀法简洁、粗犷,颇具汉唐时期中国雕塑的雍容大气。这位“母亲”体肤丰腴,半倚半卧在群山大河环抱之中。而一个屁股高高撅起、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正趴伏在她宽阔温暖的胸腹间侧目回望,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同郑州邙山那个在母亲怀抱中酣睡的婴幼儿相比,他则更加灵动感人,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确实别是一番气象。
我久久凝望着这尊雕像,耳边好像回荡着黄河的涛声和一种奇怪的、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吱吱吜吜”的声响。我突然感到自己就像那天真无邪的婴幼儿一样,又回到了开辟鸿蒙时的高山大川,又回到了宇宙洪荒时的母亲身旁……
当众人招呼我前进时,我才猛然醒悟,哦,这只是一尊雕像,一尊象征“黄河母亲”的石刻雕像!
“现在河口的仙女,
跳到了水车轮上,
轮子带动了转轴,
转轴又叫磨子歌唱!……”
休怪我孤陋寡闻。尽管我对古希腊诗人这首歌颂水磨的诗歌了如指掌,说实话,关于水车、水磨的知识,除了我从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有一知半解的了解外,其实是白纸一张。因此,当我追寻着刚才那“吱吱吜吜”的声响,突然看到几架足有两三层楼高,硕大无比、蔚为壮观,并在黄河流水的冲击下缓缓转动的水车时,我愕然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把它当成了“风车”,当成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伟大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穷乡绅堂吉诃德同其进行殊死搏斗的那架“巨大的风车”。
堂吉诃德因读骑士小说入了迷,想当游侠骑士,便拼凑了一副破烂不全的盔甲,骑上一匹瘦马,手执盾牌和长枪,带着他的侍从桑丘·潘沙出门行侠……
这时候,他们远远望见郊野里有三四十个风车。堂吉诃德一见就对他的侍从说:
“运道的安排,比咱们要求的还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交手……这是正义的战争,消灭地球上这种坏东西是为上帝立大功。”
他一面说,一面踢着坐骑冲出去。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这时微微刮起一阵风,转动了那些庞大的翅翼。堂吉诃德见了说:“即使你们挥舞的胳膊比巨人布利亚瑞欧(希腊神话里的巨人,有一百条手臂)的还要多,我也要和你们见个高下!”
他说罢一片虔诚向他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祷告一番,求她在这个紧要关头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稳身体,横托着长枪飞马向第一架风车冲杀上去,他一枪刺中了风车的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猛,把长枪迸做几段,一股劲把堂吉诃德连人带马直扫出去;堂吉诃德翻滚在地,狼狈不堪。桑丘·潘沙趱驴来救,跑近一看,他已经不能动弹……
这故事看起来像是玩笑,其实它不尽是玩笑,而是极其幽默风趣并形象化地折射出了人类的盲目和狂妄自大。是人类在同大自然挑战时所遇到的挫折和尴尬的一个缩影和形象化再现。当人们“横托着长枪”飞马冲出,去移山填海,围沙造田,滥伐森林,践踏草原时,带来的不仅是“把长枪迸做几段”,而且是湖竭河干,山穷水断,一块块良田变盐碱,一片片草原成荒原。大风一起,沙尘弥漫,有的地方连饮水都很困难……看起来有时候取得了微不足道的胜利,到头来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需要子孙后代来加倍偿还。
请不要讥笑堂吉诃德。事实证明,我们有些人的头脑,并不比堂吉诃德聪明,有时候甚至比他还更混蛋!有这样一个故事,我不能不说。
1970 年 3 月,有一支来自江、浙两省的 200 多名新兵就在这黄河岸边进行野营拉练。天快黑的时候,精疲力竭的战士突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几只狼悄悄跟在队伍后面,后来逐渐增加到四五十只,有的狼还在不停地仰天长嚎,呼叫同伴。部队的向导——那个当地出生的牧民快步跑到连长跟前,问战士们枪里有多少子弹?连长说,这些都是新兵,枪里连一发子弹也没有。向导顿时脸色大变,建议渡过黄河,改变路线,这样就可以摆脱狼的围攻,转危为安。指导员坚决不同意西渡黄河,说那样是逃跑主义。革命战士就应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敢于向任何反动势力宣战。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狼已经聚集了几百只。它们先在大路上把部队拦住。不得已,部队改走山口小路,而这正是狼所要达到的目的。在一排战士走出山口以后,三路狼群一下子就完成了对 200 多名新兵的包围。一路截断山口的出口,一路堵在山口的入口,把二、三、四排堵在山里。另一路则完成了对一排的包围。在二、三、四排与狼僵持的同时,最先走出山口的一排却成了狼的牺牲品,62 名战士被啃得血流遍野,只剩下累累白骨。包括向导和二排的 4 名官兵在内,这次共有 67人遇难。
堂吉诃德对风车的挑战,只是“把长枪迸做几段”。而不顾主客观条件,盲目向自然界狼群挑战的那个指导员,却是拿67 位官兵的年轻生命做殒献。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愚蠢,甚至比堂吉诃德更愚蠢的事例怎能不叫人愤怒和心寒!难怪我们的“母亲”黄河在日夜呜咽。做为历史的见证人,她是为这次和许许多多类似的事件,为人类——这个永不成熟孩子的无知、愚蠢和鲁莽而感到无限的伤感。
我是否正在重复堂吉诃德的梦幻?当我乘坐羊皮筏子,试图划向对岸,在滚滚流水中同“黄河母亲”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候,我是否就像当年的堂吉诃德一样在向巨人般的“风车”挑战?唯一不同的是:那匹“瘦马”变成了鼓鼓的羊皮筏子,而手中的“长枪”则变成了桨,并操在了助手桑丘·潘沙——一个筏子工的手上。还有那位假想中的杜尔西内娅小姐,不在花园、不在厨房,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是否是在向“母亲”黄河挑战?不,“黄河母亲”啊,我可不敢!请您原谅,这只是一场游戏。就像雕像上那个屁股撅得高高的小男孩儿,在“黄河母亲”的怀抱中,这只是一次天真无邪的嬉戏和活泼顽皮的捣蛋。
尽管我出生在黄河故道旁边的一座小城,尽管成年后我曾多次路过并眺望黄河,但真正同“黄河母亲”肌肤相亲还是这次在黄河兰州段的羊皮筏子上。
我生性怕水,除了童年时外祖母经常讲“水鬼找替身”的故事使我对那谜一般的水底有股与生俱来的恐惧外,还有差一点儿被淹死的溺水经历都使我对水敬而远之。记得在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几乎在夏季的每天中午,我都要和小伙伴们去当时一座中学后边的那条小河(现在已成为市中心的柏油马路)里游泳戏水。小河不宽,两岸大约相距三十米左右,中间还有一座小岛。小岛这边最深处只到我的胸脯,而小岛那边约有三四米的距离水可淹过我的头顶。我的游泳水平有限,充其量只会点儿“狗爬式”,大部分时间都是光着屁股在小岛这边的浅水中嬉戏。有一次,出于好奇心和自我感觉良好,并深信自己的“狗爬式”已足以越过那三四米远的深水区,于是,便到小岛那边试着向深水区踩去。准备到距离差不多时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就能游过那道对我来说从未逾越的“天堑”。但走着走着,水到脖颈时身体已不能控制,“呼”地一下滑进了深水处。我开始一起一伏地在水中大喊,但两岸的小伙伴们却无动于衷,还以为我是在故意闹着玩儿。当我踩到水底,然后猛地向上一蹿露出水面时,甚至还能看到他们的笑脸。我连喝了几口水,呛得难受,心想这下完啦,兴许是被“水鬼”抓我来当替身!我依然猛跳猛蹿,哇哇大叫,当然也难以控制地大口大口向肚子里灌水。事有凑巧,当我再次把头伸出水面时,忽然看见有两条白白的大腿正在我的面前打水。我急忙向前扑去,死死抱住了那人的一只脚。幸亏距离小岛不远,那人吓得连滚带爬,边叫边喊地扑向岛边,把我也给带了上来。那人姓鲁,曾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的同学。现在想想,他可能就是梁山好汉鲁智深的后代吧?不然,他岂能有如此造化和“见义勇为”?把我给救了出来。当时我可没想那么多,上岸后趴在地上就只顾“哇哇”地大口大口吐起水来……
当草姑娘因十分惧怕水而不敢乘坐羊皮筏子时,其实,我的心里也紧张的“怦怦”直跳。但当老泥鳅问我漂不漂时,我依然口气十分坚决地回答:“漂!”在这“生死存亡”面前,除了草姑娘,所有的女同胞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包括海姑娘家那位小小男子汉。如果我太窝囊,岂不被人耻笑!因此,我心中一横,哪怕是折戟沉沙,这次也非同“黄河母亲”亲近一下不可!
我的理直气壮,再加上老泥鳅等人的鼓动,草姑娘终于犹犹豫豫地被海姑娘扶上了羊皮筏子。当然,其前提是老泥鳅亲自给她和小小男子汉做保镖。
我与云姑娘、山姑娘同乘一个筏子。当往身上套橘红色救生衣时,我突然想,小小的羊皮筏子上有山姑娘的“万斤之躯”,这可不是吉兆。但幸亏有云姑娘在身旁,我知道云姑娘平时很注重身体煅炼,跑步、爬山、学瑜珈、翻跟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特别是游泳的根基很深,水性更是十分了得。虽然没在这水流湍急、旋涡深深的滚滚黄河中打过滚、翻过跟头,但艺高人胆大。如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虽然关健时刻我不会、也不敢像对待我的老同学那样去抱云姑娘的双腿,但我相信她决不会见死不救。到那时候,我真的希望高居碧空之上的云姑娘能向我伸出“上帝之手”……
阳光灿烂,天空蔚蓝。两只羊皮筏子,七八个男女,在翻卷着浪花和旋涡的激流中起伏盘旋,有惊无险。这就是黄河吗?这就是那条养育了我们几千年,把我们染成了黑眼睛、黄皮肤的黄河吗?同其他江河湖海不一样的是,在这浑黄的河水里,映不出岸上的行人车辆、绿树红楼,同样也映不出离岸不远处那高高的白色塔尖。在斜阳的映照下,河水闪耀着青铜般的光亮。这是一个民族的亮色,就像我们血管里的血液在汹涌澎湃地奔腾流淌。
对面筏子上的老泥鳅一会儿侧身、一会儿躺倒在筏子上给我们拍照,海姑娘家那位小小男子汉对着河中心撒了一泡尿。人们笑了,都说,如果他父亲是个有心人,知道以后,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在故乡的黄河里用瓶子接到。
“观景去苏杭,品瓜下兰州”。此话还真有道理。弃筏上岸,当我们坐在滨河公园的椅子上休息时,老泥鳅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了两个白兰瓜,据说是兰州特产,形状像哈蜜瓜,但皮呈黄白色。剖开一尝,众人齐声叫甜。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孔老夫子“闻韶乐而仨月不知肉味”。我吃这瓜后,至今还甜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