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赴美这事,我一人在屋中编纂筹备,前后约有七八年的功夫,然而事前并未在外发表过。什么原故呢?因为款项总没有筹好,俗语说:“没钱办不了事”,真是不错的。不过我说到这里,一定有些人想:“我不信拥有百万家产的梅兰芳,竟会连这点游美的盘费都拿不出来!”其实这观念完全错了。我现在把梅君的经济的状况,大略说说,大家就可以知道款项一层,确在游美计划中成为一个绝大障碍。梅君的祖产,简直可以说没有。至于他每月演剧所得的报酬,也就刚够他一月的开消。偶然到外省去表演一次,虽然可以积蓄一点儿;然而这几年的外交费,及国内的交际费,那样的浩大;加之梅君对于落魄亲戚、贫苦同业,所有求助,无不慷慨赠与。更有些乞妇孤儿,闻名前来告帮的,总没使他们空手回去过,数目虽不大,然而积少成多,日久就很可观了。所以梅君不但没有积蓄,亦只勉强够日用开消。若平空添出这样一大笔游美旅费,这是他绝对办不到的,所以筹款这层,是非常困难。美国出款来约的人也很有几位,但是他们都是完全买卖性质,所以不能成事实。我现在且把怎样筹得的步骤,略略述之于后:
当初我们的计划,想法借一笔款项,出国游历,同时表演几出戏,一则可以宣传中国戏剧,沟通中外文化;二则若挣钱回来,除还帐之外,所有的余利,完全充作提倡戏剧之用,如:办一戏剧学校、开一戏剧图书馆、建一合于科学的新式剧场。因此就多方设法借款,但都没有成功。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有一天,我同李君石曾闲谈,说到这话。石曾先生颇以此举为然。但那时因政治关系,他正在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里躲避,后来又到上海去了,由那里又到了法国,没有机会再晤谈这事。在这两年之内,虽又找了许多朋友来进行借款,总是仍没结果。
有一天,偶然与燕京大学校长司雷登博士谈起这事。司徒博士也极端赞成,并且问:“大概须多少钱才够呢?”我说:“大约在十万元左右就够了。”他说:“这件事情是沟通中美二国文化的举动,按本校章程,或者可以帮忙,助成此举。”我得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以为游美一定可以实现了。谁知道后来因种种关系,同人中有不赞成的,遂将此事中止了。过了几时,又经同人们商酌,由司徒博士代借五万元,同人等担任五万元,一切都已说妥,但又因种种关系,没能成功。想不到这件事情,竟有这许多的波折!
事到这时,似乎是无法可施了。一天,梅君黯然的对我说:“出国这事,恐怕不容易办成了!”我立刻说:“您只管在戏剧上用功!不要因此扰乱心思。全凭你的艺术作为出国的基础;若能基础稳固,别的事都不成问题。您且平心静气的去演戏,把这事让我去跑!我想只要多下工夫,总有门路可寻的!”梅君也颇以为然,况且事到其间,也只有这个办法。
我这方面仍旧进行着。在这几年之中,也有几个外国人来接洽,肯出款的,但是他们太注重营业,恐怕与梅君游历考查的宗旨有妨碍,所以也都没有说妥。
转瞬间,便到民国十八年的春天了。恰巧这个时候,李石曾先生又到了北平。家兄竺山,一天与李先生谈起这事,说:“梅兰芳要出国了!您可以帮帮忙么?”李生说:“这有两种说法,若是梅君以营业的性质出去,为赚几个钱,那就无需帮忙——也无从帮起,若是以沟通文化的公益性质出去,则不但帮忙,并且应该尽力帮忙。”次日,李先生就来与我讨论这事,我仍把出去的宗旨,说了一遍。李君很赞成,于是斟酌了半天,议定请银行界诸公,帮助筹款。以后大家公推李石曾、周作民、司徒雷登、钱新之、冯幼伟、王绍贤、吴震修诸公为董事;又有黄秋岳、传泾波诸公帮助,先将戏剧学校开办,再由校中请梅君出国,代为募捐。
当初我与梅君,本想先借款出去,挣钱回来,再开办学校,然李石曾先生以为先办学校,比较容易入手些。于是商定:由李石曾、周作民、王绍贤、傅泾波诸公连我,共同在北平筹五万元;其余的五万元,由钱新之、冯幼伟、吴震修诸公,在上海筹备。至此,款项一层,总算有了办法。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当北平筹足五万元,梅剧团将要动身的前两天,接连接到美国几个电报,大约都说:“美国现在发生金融恐慌,市面太坏,美金价一天比一天高,十万元之外,非再多筹几万不可!”谁也料不到临时发生这种意外,但那时一切事已预备妥当,与美国接洽,已有定规,其势如箭在弦上,怎能不发呢?幸而冯幼伟君,费尽心力的张罗,银行界诸公的帮忙,居然在上海筹了十来万元之多,梅剧团这才能够上船,远渡大洋,往美国去了。
我写出这一段经过的事迹来,并不是自己表功,不过希望诸君知道,凡作一件初创的事业,都是不容易办成的,但只要尽心努力去作,不要消极,总有成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