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埃格到纽约的中途,公路匆匆与铁路汇合且并行了 1/4 英里,为的就是要绕开某个荒凉的地区。那是一个满是灰沙的谷地,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奇特的农场,因为这里的灰沙可以像麦子一样生长,或长成山脉,或长成丘陵,抑或是长成一些奇形怪状的园林。除此之外,这些灰沙还可以幻化成不同的形态。它们可以用来造房子、做烟囱,也可以化作炊烟袅袅升起;最厉害的是,在经过一番卓绝的努力后,它们形成了一群灰蒙蒙的人。隐约中你可以看到他们在移动,但灰尘弥漫的空气早已使人无法看清他们完整的身影。偶尔会有一列灰蒙蒙的货车沿着无法看清的轨道缓慢地向这里蠕动,随着“嘎吱”一声惨叫,货车停了下来。顷刻间,那些灰蒙蒙的人们操起沉甸甸的铁锹蜂拥而上,随即扬起一股厚厚的尘埃。接着,那个朦胧的劳作场面便会从你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上空,长年累月地飘浮着一阵阵暗淡的尘土,如果能等上一会儿的话,你就能在尘土上方看到T.J.艾克尔伯格医生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巨型的蓝色眼睛,仅它的瞳仁就有一码高。它并非长在一张脸上,而是长在一副巨大的黄色眼镜后,观察着外面的世界。至于这副眼镜,则是被架在一个虚构的鼻子上面。显然它们是被某个异想天开的眼科医生放在那里的,为的就是能在皇后镇靠自己的这门手艺发家致富。后来,不知是他自己沦落到失明了,还是搬到别处去了,这双眼睛就被遗忘在了这里。由于常年经受日晒雨淋而又无人粉刷,他的这双眼睛已经有些黯淡无光了,不过它们仍然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沙场。
在这个灰土谷边上有一条肮脏的小河,每当有驳船从这里经过时,河面上的吊桥就会被拉起,而过往的火车就不得不在此停留上半个钟头,这也使车上等待的乘客可以一睹眼前这副凄凉的场景。即使是正常情况下,火车每次从这里经过至少也要停留一分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初次见到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听说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情妇,而且,他还经常带着这个情妇出入一些有名的餐厅,然后把她撇在座位上,自己到处转悠,跟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要聊上几句,他的熟人们对此都非常反感。我虽然好奇她长什么样,但我并不想和她见面,只是——我终究还是见到了她。一天下午,我和汤姆一起搭火车去纽约,火车刚在灰土堆处暂停下来,汤姆便一骨碌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肘,可以说是强行把我从车厢里拖了出来。
“我们下车了,”他不由分说,“我让你去见见我的女朋友。”
我想他午饭时肯定喝了不少,因为他坚持要我陪同,态度非常坚决,几近与我动粗。他自认为我在星期天的下午肯定没有比见他的情妇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了。
我跟着他跨过一道矮矮的白色铁路栅栏,在艾克尔伯格医生一如既往的注视下,我们又沿着公路往回走了 100 码。视线所及之处,唯一的建筑物就是一排黄砖砌的几栋房子,坐落在这片荒地的边缘;还有一条算是此地的商业街,街道虽小,但可以为这里的居民提供一些必需品,而街道的四周则空无一物。这里总共有三家店铺,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一个通宵营业的餐馆,门前有一条煤渣铺就的小径;第三家则是一个汽车修理铺,招牌上写着: 乔治·B.威尔逊 汽修/二手车买卖。 接着,我便跟着汤姆走了进去。
铺子里空荡荡的,一副生意不景气的样子,唯一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一辆布满灰尘的破旧福特车,蜷缩在一旁阴暗的角落里。这使我不禁猜想到或许这个修车铺只是一个障眼法,那些奢华又有情调的公寓套间就掩藏在楼上。就在此时,车铺的老板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正在用一块抹布擦手。他一头黄发,面无血色,看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长得还算可以。当他看见我们的时候,他那双湿润的浅蓝色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希望。
“你好啊,威尔逊老伙计,”汤姆说,同时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不赖,”威尔逊回答道,不过着实令人难以信服,“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辆车子卖给我?”
“下周吧,我已经叫人开始拾掇了。”
“它现在跑得很慢了吧,是不是?”
“没有,它跑得不慢,”汤姆冷冷地说,“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那我还是把它卖给别人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威尔逊赶紧解释道,“我只是想说……”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汤姆一脸不耐烦地扫视着整个车铺。接着,我听到楼梯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办公室门口的光线便被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挡得严严实实。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看起来略显富态,不过,像某些女人一样,这种肉肉的感觉反倒平添几分性感。她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深蓝色双绉连衣裙,脸蛋长得并不算好看,但一眼就能看出她非常有活力,仿佛全身的神经一直都在默默地燃烧着。她缓缓一笑,旁若无人地从丈夫身旁走过,仿佛他只是一个幽灵,但在同汤姆握手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却是难掩的兴奋。她润了润嘴唇,头也不回便低声粗气地对丈夫说:
“去拿几张椅子来,让客人坐下,这你都想不到。”
“就是,就是,”威尔逊连忙应承道,随即向小办公室走去,他的身影瞬间便与水泥墙的颜色融为了一体。一层灰白色的尘土覆盖在他暗色的衣服和枯黄的头发上,就像周围的一切都被尘封了一样——除了他那位已经凑到汤姆面前的妻子。
“我要见你,”汤姆急切地说,“搭下一班火车。”
“好的。”
“我在车站下面的那个报亭旁等你。”
她点点头便从汤姆的身边走开了,因为此时乔治·威尔逊刚好拿着两把椅子从他的办公室出来。
我们在公路上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等她。此时离 7 月 4 日 也没几天了,轨道旁,一个浑身脏兮兮又瘦得皮包骨的意大利小孩正在放一排鱼雷炮仗。
“这个地方太糟糕了,是吧,”汤姆说,说着冲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皱了皱眉头。
“是很糟。”
“她多出来几趟还是好的。”
“她丈夫对此没有意见吗?”
“威尔逊吗?他以为她是去纽约看望她妹妹。他太蠢了,蠢到都分不清自己是死还是活着。”
于是,我和汤姆·布坎南以及他的女友一起登上了去纽约的火车——其实,也不能完全算一起,出于小心,威尔逊太太一个人坐到了另一节车厢里。汤姆还是有所顾忌的,怕万一有同乘的东埃格人察觉到她。
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棕色的花布连衣裙,火车到达纽约后,汤姆扶她下车,那条裙子便紧紧地绷在她的肥臀上。她在报亭买了一份《闲话纽约》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的药房 里买了一些面霜和一小瓶香水。上楼后,我们在一条阴暗的、充满回声的车道旁等车,她让过前面四辆出租车,最终选中了一辆淡紫色外观配灰色坐垫的新车,我们坐着它穿过大半个车站之后驶进了一片明媚的阳光里。紧接着,她猛地从车窗前回过头来,探身向前,敲了敲前面的玻璃。
“我想要一只那样的小狗,”她急切地说,“我想在公寓里养一只。养着挺好玩的——小狗狗。”
于是,我们的车便退回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旁边,此人长得跟约翰·D.洛克菲勒出奇地相似。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蜷缩着十几只新生的小狗,只是看不出它们属于什么品种。
“它们都是什么品种?”老人刚走到车窗前,威尔逊太太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什么品种都有。太太,您想要什么品种呢?”
“我想要一只警犬。我想你这里应该没有吧?”
老人略显迟疑地在篮子里看了看,然后伸手进去,捏住一只小狗的颈背便拎了出来,被拎起的小狗直扭身子。
“这可不是警犬。”汤姆说。
“对,这不是一只纯种的警犬,”老人略显失望地回答道,“它多半是艾尔谷犬,一种硬毛猎狗。”他的手穿过小狗脊背上那棕色的如毛巾般的皮毛,“看看它的这身皮毛,多好的皮毛。你永远都不用担心它会着凉。”
“我觉得它挺可爱的,”威尔逊太太饶有兴趣地说,“多少钱?”
“这只狗?”老人略带赞赏地看了看它,“这只狗收你 10 美元吧。”
这只艾尔谷犬——毫无疑问,它身上确实存在某种艾尔谷犬的特征,虽说它的四个爪子白得有些出奇——就这么易主了,此刻正趴在威尔逊太太的膝上,而她正兴高采烈地抚摸着它那身可以遮风挡雨的皮毛。
“它是雌狗还是雄狗啊?”她轻柔地问道。
“这只吗?这只是雄狗。”
“是只雌狗,”汤姆坚定地说,“给你钱。这些够你再去买 10只的了。”
我们的车开到了第五大道,此时气候温暖,阳光柔和,俨然一幅田园风光,在这样一个夏季周末的午后,即使转角处有一大片洁白的绵羊跑出来,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停一下,”我说,“我要在这儿跟你们道别了。”
“不行,你不能走,”汤姆立刻说,“要是你不到公寓去,梅特尔会伤心的。是吧,梅特尔?”
“走吧,”她怂恿道,“我打电话把我的妹妹凯瑟琳也叫来,有眼光的人都说她长得很漂亮。”
“哎,我很想去,可是……”
我们的车继续往前开,重又折回穿过中央公园,往西一直开到一百多号的街区去了。出租车来到 158 号街道,这里的公寓楼就像一大块白色的蛋糕,车子就在其中一栋小小的公寓楼前停了下来。威尔逊太太一副女王驾到的样子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捧起小狗以及买来的其他东西,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我要把麦基夫妇叫上来,”她在电梯间里郑重其事地说,“哦,当然,还要给我的妹妹打电话。”
公寓在最上面一层,包括一间小客厅、一间小餐厅、一间小卧室,还有一个卫生间。小客厅里放了一套织锦装饰的家具,但尺寸显然与客厅极不相称,因为整个客厅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每次想要从这里穿过,总要被绊倒在装饰布那法国仕女在凡尔赛宫花园荡秋千的画面上去。
墙上唯一的挂画是一幅放大了的照片,乍一看,就像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模糊的岩石上,可是远远望去,母鸡却幻化成了一顶帽子,戴在一个壮实的老妇人头上,她面带笑意,俯视着整间屋子。桌子上放着几本破旧的《闲话纽约》、一本名叫《彼得·西蒙传》的流行小说,以及几本专门报道百老汇 丑闻的八卦杂志。威尔逊太太最关心的还是她的小狗,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一个电梯工帮她找来一个铺满稻草的纸箱和一些牛奶,此外,他还主动找来了一罐又大又硬的狗饼干,不过,从中拿出来的一块饼干在盛着牛奶的碟子里泡了整整一下午竟还坚硬如初。此时,汤姆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
我平生只喝醉过两次,第二次便是在那天下午。虽然这个公寓在 8 点以前一直都光线明亮,但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模模糊糊,如同蒙了一层雾一般。威尔逊太太坐在汤姆的大腿上打了几通电话,接着我们的香烟抽完了,于是我便到街角的药店又买了一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已不知所踪,于是我便识趣地在客厅坐下,随手翻阅起《彼得·西蒙传》中的一个章节。但不知是这本书写得太烂,还是那瓶威士忌搞的鬼,反正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当汤姆和梅特尔(一杯酒下肚,我和威尔逊太太便开始彼此直呼其名了)重回客厅后,客人们也开始陆续到场了。
梅特尔的妹妹——凯瑟琳,30 岁上下,是个身材纤细、满身世俗的姑娘,一头又硬又密的红色短发,脸上的粉涂得像牛奶那么白。她的眉毛是拔光之后重新画上去的,新眉形较之前多了几分俏皮,但原生的眉毛重又长了出来,于是整张脸看起来就不那么分明了。她的手腕上带着数不清的陶瓷手镯,只要她一动,这些手镯便不停地上下叮当作响。她如同回自己家一样走了进来,理所当然地扫了一眼家具,我琢磨着或许她就住在这里,但当我向她求证时,她立刻放声大笑起来,大声地复述了一遍我的问题,接着她才告诉我她和一个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基先生是一个白白净净、女里女气的男人,就住在一楼。看得出他刚刚刮过胡子,因为他的颧骨上还残留着一点白沫。进屋后,他礼数周到地同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他跟我说自己是“搞艺术的”,不过后来我才搞明白他原是搞摄影的,曾为威尔逊太太的母亲放大过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挂在墙上就像幽灵一样飘浮在那里。他的妻子说起话来尖声细嗓,有气无力,虽然长得还算可以,但十分讨人厌。她洋洋自得地告诉我,自打他俩结婚以后,她的丈夫已经为她照了 127 张相片。
不知何时,威尔逊太太换好了一套衣服,此时,她穿上了一套做工考究的奶白色薄纱连衣裙——便宴时穿的那种日礼服,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衣裙便不断地沙沙作响。可能是衣服的原因,她的整个性情也悄悄地发生了转变。修车铺里的她活力四射,令人难忘,而此刻的她已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她的笑声、她的姿态以及她的言谈变得越来越矫揉造作。随着她愈演愈烈的自我膨胀,房间似乎也变得愈加局促,最后,烟雾中仿佛出现了一根枢轴,而她就绕着它吱嘎旋转着。
“我亲爱的妹妹,”她装腔作势地对妹妹大声说,“现在的人总想着如何骗人,他们满脑子里都是钱。上周有个女人来家里给我看脚,最后结账的时候,你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来给我割阑尾的。”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麦基太太问道。
“艾伯哈特太太。她经常走街串巷上门去给人看脚。”
“我喜欢你的这套裙子,”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它好看极了!”
威尔逊太太并没有理会她的恭维,仅不屑一顾地挑了挑眉。
“不过是件旧玩意儿,”她说,“有时候我懒得拾掇自己了,就拿它随便穿穿。”
“但这件衣服很衬你,你懂我的意思,”麦基太太自顾自地说,“要是切斯特能把你刚才的那个姿态拍出来,我想它肯定能成为一幅杰作。”
于是,我们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威尔逊太太,此时,她正将眼前的一缕碎发撩起,随后,她又回首冲我们粲然一笑。麦基先生歪着头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接着,他又抬手在自己面前缓缓地来回摆动。
“我需要调整一下光线,”停了一会儿,他这样说,“我要把五官的那种立体感呈现出来,我还要把后面的头发也全都拍进去。”
“我认为不需要调整光线,”麦基太太叫道,“我觉得现在就……”
她的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所有人的目光便重又聚集到了主人公的身上。就在这时,汤姆打了一个响哈欠,随后站了起来。
“麦基夫妇你们自己也喝点吧,”他说。“梅特尔,再去搞点冰和矿泉水来,大家都快睡着了。”
“我早就交代那个家伙带点冰上来了。”梅特尔眉毛一挑,表现出对下人们消极怠工的无奈,“这些人啊!非得你时刻敦促着才行。”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无来由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跳起来便向小狗奔去,对着它狂热地亲个不停。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厨房,仿佛里面有十几位大厨正在等着她发号施令似的。
“我在长岛拍过一些很不错的照片。”麦基先生笃定地说。
汤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装裱了其中的两幅,就在楼下挂着呢。”
“两幅什么?”汤姆问道。
“两幅专题照片。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大海’。”
那个叫凯瑟琳的妹妹就挨着我坐在沙发上。
“你也在长岛那边住吗?”她询问道。
“是的,我住在西埃格。”
“当真?我大约一个月以前去那边参加过一个聚会。在一个叫盖茨比的人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家隔壁。”
“哦,听说他是德国皇帝威廉·恺撒的侄子还是什么表亲。他的钱都是靠这层关系来的。”
“是吗?”
她点了点头。
“我有点怵他。我可不想有什么事情犯到他手里。”
这个关于我邻居的话题颇为引人入胜,只可惜被麦基太太给打断了,她突然指着凯瑟琳说:
“切斯特,我觉得你可以帮她拍几张。”她突然开腔,但麦基先生只是兴味索然地点了点头,接着,他把注意力转到了汤姆身上。
“如果有门路的话,我想在长岛进一步发展。我只求在刚开始立足的时候能有人拉我一把。”
“去找梅特尔吧,”汤姆说,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梅特尔正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她会帮你写一封介绍信的,是吧,梅特尔?”
“做什么?”她问道,一脸吃惊。
“你可以把麦基介绍给你的丈夫,这样他就可以帮你的丈夫也做一个专题拍摄。”他一面琢磨一面嘴里默默念叨着,“油泵前的乔治·B.威尔逊。诸如此类的专题。”
凯瑟琳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他们俩都受够了自己家里的那口子。”
“是吗?”
“就是受够了。”她看了一眼梅特尔,又看了看汤姆,“我想说的是,既然他们都已经受够了自己的另一半,为什么还要继续生活在一起呢?我要是他们的话就立刻去离婚,转头再跟自己看中的人结婚。”
“她对威尔逊也没有感情了吗?”
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因为梅特尔碰巧听到了我的问题,于是她便亲自给出了答案,只是内容实在粗俗不堪。
“我就说吧!”凯瑟琳自鸣得意地嚷道。她再一次压低声音道:“其实就是他妻子把这一对儿给生生隔开的。她是天主教徒,他们的教义里没有离婚这一说。”
黛西并非天主教徒,因此,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万一哪天他们离婚了,”凯瑟琳接着说,“他们就去西部住上一段时间,等一切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那去欧洲的话岂不更稳妥?”
“哦,你喜欢欧洲吗?”她惊奇地大叫了起来,“我刚从蒙特卡洛 回来。”
“是嘛。”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姐们儿一起去的。”
“住了段日子吗?”
“没有,我们到了蒙特卡洛不久就回来了。我们是从马赛 过去的。出发的时候,我们身上带了一千两百多美元,可是不到两天,这些钱就在赌场的包间里面全部被人诈光了。实话告诉你,我们回来的时候别提有多惨了。天啊,我恨死那个鬼地方了。”
傍晚的天空从窗口望去颇为壮观,一时间我竟有种置身于蔚蓝晶莹的地中海之中的感觉。然而,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重又把我拉回到房间里来。
“我曾经也差点酿下大祸,”她字字铿锵地说,“我差点就和一个苦苦追求我多年的犹太小子结婚了。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总是劝我说:‘露西尔,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你!’但如果后来我没有遇见切斯特的话,他肯定就捡了一个大便宜。”
“是啊,不过听我说,”梅特尔·威尔逊边说边不停地点着头,“还好你没嫁给他。”
“就是说啊。”
“哎,可是我嫁了,”梅特尔含糊其词地说,“这就是你我情况的不同之处。”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呢,梅特尔?”凯瑟琳追问道,“又没有人逼你。”
梅特尔沉思了一会儿。
“我当初嫁给他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一位绅士,”她终于开口说,“我以为他多少懂一点儿教养,但实际上他连给我舔鞋都不配。”
“你曾经还迷恋过他一阵子呢。”凯瑟琳补充道。
“迷恋他!”梅特尔大叫了起来,这令她难以置信,“谁告诉你我曾经迷恋过他?说我迷恋他还不如说我迷恋眼前的这位男士呢。”
她突然指向了我,于是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看了过来,连带着把气也撒到了我身上。我竭力做了个表情,表示自己并不曾参与到她的过去。
“嫁给他是我干的最不清醒的一件事,其实,我当时就已经知道自己走错了。那天,他穿着跟别人借来的一套正装来和我结婚,事后居然提都没跟我提起过。有一天,那人上门来讨衣服,碰巧他出门去了。”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想看看都有哪些听众,“‘哦,那是你的衣服吗?’我问他。‘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过我还是把衣服还给了他,然后就一头栽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真应该抛弃他,”凯瑟琳跟我说,“他们在那个车铺上面住 11年了。这些年来,汤姆是她第一个情人。”
这瓶威士忌——已经是第二瓶了——此刻深受在座宾客的欢迎,除了凯瑟琳,她虽滴酒未沾但已然是“飘飘欲仙”了。汤姆按铃把看门人叫了上来,然后吩咐他去买一种出了名好吃的三明治,权当是晚餐了。我几次想要离开,打算在柔和的暮色中漫步到东边的公园去,但每当我准备起身告辞时,总会有一场难解难分的激烈争论将我卷入其中,仿佛有根绳子将我每每拉回到座位上去。对于暮色渐沉的街道上那些无意间驻足的人来说,我们这排傲居在城市上空透着明黄色灯光的窗户似乎也暗藏着某种人类的奥秘。其实,我也算是驻足者之一,仰望着,思索着。我身在其中但又不在其中,对于这多姿多彩的生活也是既着迷又抗拒。
梅特尔将椅子拉到我跟前,忽然间,她那温热的气息伴随着她与汤姆第一次相遇的爱情故事一起向我扑面而来。
“这个事情还要从两个面对面的小座位说起,就是火车上总是被挑剩下的那两个座位。我刚好进城去看望在纽约的妹妹,并打算在她那里住上一晚。他穿着一身礼服,一双漆皮皮鞋,我的视线一刻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因此每当他回看我时,我都不得不假装自己在看他头顶上方的广告。到了车站之后,他就紧跟在我身边,白色衬衫的前襟紧贴着我的胳膊,于是我就对他说我要报警,但他知道我在撒谎。我兴奋过了头,竟然同他乘着一辆出租车就走了,压根儿没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去坐地铁的。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她一转身看向了麦基太太,接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她那做作的笑声。
“亲爱的,”她叫道,“等我把这身裙子换下来就给你。明天我要再买一条新的。我得把要买的东西列一张清单。按摩、烫发、给小狗买项圈,还有那种小巧可爱的烟灰缸,一碰弹簧它就会自动掐灭的那种。还要给我母亲的墓地买一个花圈,带黑丝、带蝴蝶结的那种,可以摆整个夏天呢。我要把它们写下来,不然我会一件都想不起来去做。”
当时已经 9 点了,可感觉又过了没多久,手表却已经指向了 10点钟。麦基先生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那样子活脱脱是一幅斗士的画像。他脸上残留的那一点白沫已经凝固了,我为此闹心了一个下午,于是,我掏出手绢把它擦掉。
小狗蹲在桌子上,用那双还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在烟雾中看来看去,不时还会微弱地呻吟几声。人们在烟雾中时隐时现,一会儿打算去什么地方,一会儿又找不到同行的伙伴了,这会儿忙着找人,转眼却发现人就在旁边站着呢。快到午夜的时候,汤姆·布坎南和威尔逊太太就她有没有资格提黛西的名字大吵了起来,二人面对面站着,争吵得十分激烈。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太太大声叫嚷道,“我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南身子一闪,一巴掌便把威尔逊太太的鼻子打出了血。
接着,卫生间的地板上便满是沾了血的毛巾,以及女人的斥骂声,还有一个拖长音调且时断时续的哀号声,盖过了其他所有乱糟糟的声音。麦基先生从瞌睡中醒来,接着晕晕乎乎地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他又转过身来看了看眼前的这一幕——他的妻子和凯瑟琳一边责骂并安慰着,一边在拥挤的家具中四处跌跌撞撞地找急救药品。沙发上躺着那个绝望的人儿,虽然依旧血流不止,却还在挣扎着想要把一份《闲话纽约》摊在印有凡尔赛风景的织锦沙发套上。随后,麦基先生转过身去继续向门外走去。从衣架上取回帽子,我便跟着出去了。
“找时间一起吃个午饭吧。”我们坐着嗡嗡的电梯下去时,他提议道。
“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行。”
“别碰电梯开关。”电梯工厉声说。
“很抱歉,”麦基先生礼貌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碰到它了。”
“好的,”我表示赞同,“我乐意奉陪。”
……我站在麦基先生的床头,他穿着内衣、盖着床单在床上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大相册。
“《美女与野兽》……《孤独》……《杂货铺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之后,我便半睡半醒地躺在了宾夕法尼亚车站冰冷的地下候车室里,一边盯着早上刚出的《论坛报》,一边等着四点半的那趟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