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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前,在一个好日子里,一头奶牛哞哞地叫着,沿路走了过来。途中,遇见一个漂亮的男孩,他的名字叫宝贝塔库……

他父亲曾给他讲过这个故事。父亲透过单片眼镜看着他,脸上毛发很多。

他就是宝贝塔库。哞哞叫的奶牛从贝蒂·伯恩家附近走来。贝蒂家卖柠檬棒棒糖。

哦,在那片小小的绿地上,

野玫瑰正在盛放。

他总唱这首歌。这是属于他的歌。他奶声奶气地唱着:

哦,绿色的美瑰在森放

每次尿床,起初是热乎乎的,慢慢地就凉下来。母亲会铺上一块油布。这油布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母亲身上的气味比父亲好闻多了。她会用钢琴弹奏水手角笛舞曲,让他跳舞。他跳了起来:

哒啦啦,啦啦,

哒啦啦,哒啦啦嘀,

哒啦啦,啦啦,

哒啦啦,啦啦。

查尔斯叔公和丹蒂为他鼓掌。他们比他父亲母亲都要年长,查尔斯叔公比丹蒂大。

丹蒂的柜子里放着两把刷子。绛紫色绒背那把代表迈克尔·达维特 ,绿色绒背那把代表帕内尔 。每次他帮丹蒂拿纸巾,丹蒂总会给他一块口香糖。

万斯家住在七号。他们有自己的父亲母亲,艾琳的父亲母亲。长大后,他要跟艾琳结婚。为此他曾躲到桌子底下。他妈妈说:

——哦,斯蒂芬会道歉的。

丹蒂说:

——哦,要是不道歉,老鹰就会来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

宽广的操场上,成群的男孩子们跑来跑去。他们叫喊着,级长们 也大喊着为他们加油。傍晚的空气阴沉而清冷。这些踢球的孩子们每猛冲一次,砰的一声将球踢出,油兮兮的皮球就会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过灰暗的天空。他在自己年级 队伍的最边上,躲过级长的视线,也避开孩子们的飞脚,时不时地假装跑动几下。在这群踢球的孩子中间,他感觉自己矮小瘦弱,眼睛看不太清楚,还总是流泪。罗迪·基卡姆可不是这样,大家都说他能当三年级的队长。

罗迪·基卡姆为人不错,而纳斯迪·罗什则是个讨厌鬼。罗迪·基卡姆有一双护胫,上边标着他的号码,食堂里有他的一个筐子。纳斯迪·罗什长着一双大手。他把星期五的布丁叫作裹着毯子的狗。有一天他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斯蒂芬·迪达勒斯。

接着纳斯迪·罗什说:

——这是个什么名字?

没等斯蒂芬回答,纳斯迪·罗什又问: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回答:

——他是个绅士。

纳斯迪·罗什又问:

——他是法官吗?

他在自己队伍的边上慢慢挪动着,偶尔小跑几步。他的双手已经冻得发紫,于是把手插进扎着皮带的灰色上衣口袋里。口袋上绕着一圈皮带。这皮带也可以用来打人。有一天,一个学生对坎特韦尔说:

——小心我用皮带抽你。

坎特韦尔说:

——有本事找个厉害点的,去抽塞西尔·桑德尔呀。让我见识见识。他肯定踹你屁股一脚。

这话可不大好听。母亲曾告诉他,别跟学校里的野孩子说话。母亲真好!上学头一天,在城堡式的学校大厅里跟他道别时,妈妈掀起面纱,露出半个脸,亲吻了斯蒂芬。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红红的,快要哭了。他假装没看见。母亲挺漂亮的,可哭起来就没那么好看了。父亲给了他两个 5 先令硬币做零花钱。父亲告诉他,如果还需要什么,可以给家里写信,还说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告别人的密。在校园门口,校长跟他父母握了握手,法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车子载着父亲母亲走了。他们在车上挥着手,大声喊着: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他被卷入争球的混战中,只好弯下腰来,透过一条条腿之间的缝隙,怯怯地看着那些闪烁的眼睛和沾满泥土的靴子。他们叫嚷着,又踢又踹,抢成一团。只见杰克·劳顿的黄靴子把球带了出来,其他人赶紧追了上去。他跟着跑了一小段就停了下来。再往前跑也没用了。很快就能放假回家了。晚饭过后,他要去自习室,把贴在桌子里记日子的数字从 77 改成 76。

在自习室待着要比在外面挨冻好很多。天空昏暗、清冷,校舍却有点点灯光。他想,当年汉密尔顿·罗恩 是从哪扇窗户把帽子扔到了矮墙上,当时窗户下面有花坛吗?有一天他去校舍,校工带他看了看当年士兵们在木门上留下的弹痕,还给了他一块教员们吃的酥饼。校舍的灯光让人感觉舒适又温暖。这场景像一本书里写的一样。可能莱斯特修道院就是这样。康韦尔神父的拼写课本也有漂亮的句子,像诗一样,但只是用来学习拼写的句子。

沃尔西死在莱斯特修道院,

修道院院长们将他埋葬。

溃疡破坏植物,

肿瘤祸害动物。

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头枕着双手,想想这些句子,真舒服啊。他身上一阵发抖,好像浑身沾满了冰凉的泥水。韦尔斯太坏了,只因为他不愿意用小鼻烟盒换韦尔斯那个打败过 40 个对手的干栗子 ,就把他推进尿池子里。那里的水好冷、好脏啊!有人曾经看见一只大老鼠跳进尿池的浮渣子里。妈妈和丹蒂一起坐在壁炉边,等着布里吉德把茶端来。她的脚搭在壁炉的围栏上,镶着珠宝的拖鞋烤得暖烘烘的,散发出温暖迷人的气味。丹蒂知道很多事情。她曾经告诉他莫桑比克海峡在哪里,美洲最长的河流是哪条,月亮上最高的山叫什么。阿诺尔神父比丹蒂懂得更多,因为他是神父嘛。不过爸爸和查尔斯叔公都说丹蒂是个聪明又博学的女人。每次丹蒂吃完饭用手捂着嘴,发出那种声响,准是又烧心了。

操场上远远地传来一声喊叫:

——集合了!

接着,中年级和低年级那边也喊了起来:

——集合了!集合了!

队员们围拢过来,满脸通红,浑身是泥。他也在中间,很高兴要集合了。罗迪·基卡姆拎着装皮球的油兮兮的网袋。有人问他要不要再踢上一回合,他没有理会,径直往前走。

西蒙·穆南叫他别踢了,因为级长正看着呢。那人转向西蒙·穆南说:

——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要多嘴。你就是麦克格莱德的小吸溜

吸溜是个奇怪的词儿。那人这么叫西蒙·穆南,是因为西蒙·穆南曾经跑到级长背后把他的假袖子 系到一起,级长则装出发怒的样子。但是,这个词儿实在太难听了。有一回他在威克洛酒店卫生间里洗手,洗完后父亲提着链子拔起了塞子,脏水顺着盆下边的洞流了出去。盆里的水快要慢慢流干时就会发出那种声音:吸溜。不过声音更大一些。

想起这些场景和卫生间的一片煞白,他不由地感到冷一阵热一阵。酒店里有两个水龙头,只要一拧水就会流出来,有冷水,也有热水。他先是感觉凉飕飕的,接着又有些热,仿佛看见了水龙头上印着的牌子。真是太奇怪了。

走廊上的空气也让他感觉凉凉地。那空气怪怪的,湿漉漉的。不过很快汽灯就会燃起来,汽灯燃着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声音,像轻声歌唱一样。只要娱乐室里的学生们安静下来,就能听到,总是如此。

该上算术课了。阿诺尔神父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很难的算术题,说:

——现在,我们看看谁会赢?开始吧,约克队!开始吧,兰开斯特 队!

斯蒂芬努力地算着,可是那道题实在太难,他有点晕了。胸前别着的白玫瑰丝绸小队徽开始颤动起来。他算术不太好,为了不让约克队输,仍使劲地算着。阿诺尔神父脸黑黑的,不过他并没有发怒,还在笑呢。杰克·劳顿啪地打了个响指,阿诺尔神父看了看他的本子,说道:

——正确。兰开斯特队好样的!红玫瑰队赢了。加油啊,约克队!冲啊!

杰克·劳顿朝旁边看了一眼。他穿着蓝色的水手服,红玫瑰丝绸小徽章显得越发鲜艳。斯蒂芬感觉自己的脸也红了,他想起了大家打的赌,看谁能在必修课程上拿第一名,是杰克·劳顿,还是他。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拿到了第一名的卡片,有几个星期斯蒂芬拿到第一名的卡片。他接着算下一道题,胸前的白色丝绸徽章不停地抖动着。然后他听到阿诺尔神父说话了,紧张的情绪顿时消散,脸上很凉爽。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白,因为感觉脸上很凉。他算不出这道题的答案,不过没关系。白玫瑰和红玫瑰:想来都是很美的色彩。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卡片也都是漂亮的颜色:粉红色、奶油色和淡紫色。淡紫色、奶油色还有粉红色的玫瑰一定也很美丽。或许野玫瑰就是那样的颜色,他想起了野玫瑰在小小的绿地盛放那首歌。可是没有绿色的玫瑰花吧。也可能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

铃声响了,学生们排着队走出教室,沿着走廊朝食堂走去。他看着盘子里的两块印着花纹的黄油,实在吃不下那潮乎乎的面包。桌布既潮又软。笨手笨脚的厨工系着白色的围裙,给他倒了一杯热乎乎的淡茶。他一口气喝了下去。他想,厨工的围裙可能也是发潮的,又或许所有白色的东西都是既冷又潮?纳斯迪·罗什和索林喝的是家里送来的罐装可可饮料。他们说喝不下学校那茶,说那是喂猪的泔水。听人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法官。

在他看来,其他男孩子都很奇怪。他们都有父亲母亲,却穿着不同的衣服,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他好想回到家里,把头枕在妈妈的腿上。但这不可能,于是他盼着游戏、学习和祷告都快快结束,好早点上床睡觉。

他又喝了一杯热茶。弗莱明问:

——怎么啦?你是哪儿疼还是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斯蒂芬说。

——肯定是肚子不舒服了,看你脸色煞白,过会儿就会好的,弗莱明说。

——嗯,是的,斯蒂芬说。

可他并不是肚子不舒服。他想,如果心也能不舒服的话,自己应该是心不舒服。弗莱明竟然来问他,真是个好人。他想哭了。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一会儿捂住耳朵,一会儿又松开。他每次松开手,就会听到食堂里的一片嘈杂。那声音仿佛夜里火车发出的隆隆声。当他捂住耳朵时,那声音就像火车驶进隧道一样消失了。那天晚上在达尔基,火车就像这样发出隆隆的响声,一进入隧道声音就停止了。他闭上眼睛,火车隆隆地向前飞驰,响一阵又停下;又响一阵再停下。听着火车隆隆地前进,响一阵停一阵,隆隆地钻出隧道,又停下来,真有意思。

这时,高年级的学生沿着食堂中间的垫子陆续走了,有帕迪·拉斯和吉米·麦基,有被允许抽雪茄的西班牙人,还有戴着毛线帽子的小个子葡萄牙人。接着中年级和低年级桌子上的人也走了。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

他坐在游戏室的角落里,假装看别人玩多米诺骨牌,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竟然听到了汽灯的轻唱。级长和几个男孩子站在门口,西蒙·穆南正把级长的两条假袖子系在一起。级长正跟他们讲塔拉贝格的事。

过了一会儿,级长出门走了。韦尔斯走到斯蒂芬跟前说:

——迪达勒斯,跟我们说说,你每天上床睡觉之前吻你妈妈吗?

斯蒂芬回答:

——是的。

韦尔斯转身对其他人说:

——哎,听见没,这哥们说,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吻他妈妈呢。

那些人停下游戏,转过身,大笑起来。被他们这么看着,斯蒂芬脸红了,连忙说:

——我不吻。

韦尔斯又说:

——哎,听见没,这哥们说他睡觉前都不吻他妈妈。

他们又哄笑起来。斯蒂芬勉强想跟他们一块儿笑,但感到浑身发热,不知道如何是好。该怎样回答才对呢?他说了两个答案,可韦尔斯总是大笑。韦尔斯一定知道正确答案,因为他是文法三年级的啊。他试图想象韦尔斯母亲的样子,却不敢抬头去看韦尔斯的脸。他不喜欢韦尔斯那张脸。前一天,就是韦尔斯把他推进尿池子里的,因为他不肯拿自己的小鼻烟盒换韦尔斯那个击败过 40 个对手的干栗子。那样做实在太坏了,大家都这么说。尿池子里的水多凉、多脏啊!有人见过一只大老鼠跳进那浮渣子里。

池子里又凉又脏的臭水沾满了他的身体。自习课的铃声响起,各年级的学生都从游戏室走了出去。他感觉楼梯和走廊里的冷风直往他衣服里钻,脑袋里仍使劲地想着该怎样回答那个问题。亲吻母亲是对,还是不对?吻,是什么意思?仰起脸来,说一声晚安,然后母亲俯下脸来。这就是吻。母亲的嘴唇贴在他脸上。柔软的嘴唇,弄湿了他的脸颊,还会发出轻轻的响声。人们为什么要用脸来做这个?

他坐在自习室里,揭开书桌盖子,把贴在里边记日子的数字从77 改成 76。离圣诞节还早着呢,不过总有一天会到的,因为地球在不停地转动嘛。

他的地理课本第一页上有一幅地球的图画,像在朵朵云彩之中的一个大球。弗莱明有一盒彩色蜡笔,有一天晚自习的时候,他把地球涂成了绿色,把云彩涂成了绛紫色。就像丹蒂柜子里的那两把刷子一样,绿色绒背的是帕内尔,绛紫色绒背的是迈克尔·达维特。可是他并没有叫弗莱明用这两种颜色涂。是弗莱明自己涂的。

他打开地理课本开始学习,怎么也记不住美洲的那些地名。因为都是些不同的地方,叫着不同的名字。它们都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国家又在不同的大陆,不同的大陆在世界各个地方,而世界又在宇宙之中。

他翻到地理课本的扉页,看到自己在上面写的一些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地方。

斯蒂芬·迪达勒斯

基础班

克朗戈斯伍德学院

萨林斯

基尔代尔郡

爱尔兰

欧洲

世界

宇宙

这些字都是他写的。有一天弗莱明为了好玩就在这一页背面写了几句:

斯蒂芬·迪达勒斯是我的名字,

爱尔兰是我的国家。

克朗戈斯是我居住的地方,

天堂是我的向往。

他把这几句倒着念了一遍,顿时不像诗了。然后,他又从下往上读扉页上的字,一直念到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就是他。接着他又顺着往下念了一遍。宇宙之后又该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可是,这虚无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宇宙的周围是否有什么东西标志着宇宙的尽头。不可能是一堵墙。但可能是一条很细很细的线,包围着一切。思考所有的事物和所有的地方太宏大了,只有上帝能够做到。他试图想象那该是怎样宏大的思考,但只能想到上帝。上帝就是上帝的名字,就像他的名字叫斯蒂芬一样。Dieu是法语中上帝的名字,这也是上帝的名字。如果有人向上帝祷告时说了Dieu,上帝马上知道这是个法国人。但是,虽然世界上不同的语言里上帝有不同的叫法,人们用不同的语言祷告,上帝都能明白。上帝永远都是那个上帝,上帝真正的名字就叫上帝。

这样的思考让他觉得疲惫,感觉脑袋都大了。他翻过扉页,疲倦地看着绛紫色云彩中那个绿色的圆形地球。他想知道,是支持绿色对呢,还是应该支持绛紫色。因为有一天丹蒂用剪刀把代表帕内尔的绿色绒背给剪掉了,还对他说帕内尔是个坏人 。他想,他们是不是正在家里讨论这个问题。这就是政治。政治分为两边:丹蒂是一边,他父亲和凯西先生是另一边,而他母亲和查尔斯叔公则哪一边都不属于。报纸上每天都有讨论政治的内容。

他有点痛苦,自己既不清楚政治的含义是什么,又不知道宇宙的尽头在哪里。他觉得自己既渺小又瘦弱。什么时候才能像诗歌班和修辞班那些人一样呢?他们嗓门大,靴子也大,还学三角学。那简直太遥远了。先过一个假期,接着上一学期,再一个假期,再上一学期,再过一个假期。就像火车进出隧道,又像在食堂里吃饭时捂住耳朵、然后松开时听到的嘈杂声。学期,假期;进隧道,出隧道;嘈杂,安静。多么遥远啊!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只要去礼拜堂做完祷告,就能睡觉了。他一哆嗦,打了个哈欠。被子焐热后,躺在里面可真舒服啊。刚钻进去肯定是冰凉的。一想到那种冰凉,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慢慢地就会暖和起来,然后就可以入睡了。疲惫的感觉是很舒服的。他又打了个哈欠。做完祷告就能睡觉啦。他又哆嗦了一下,直想打哈欠。再过上几分钟就会很舒服了。他感到一阵暖流从冰冷的、颤抖的被窝里传来,越来越暖,直到浑身都是暖融融的。想到这里他身子又抖了抖,还是想打哈欠。

晚祷的铃声响了,他随其他人一起走出自习室,下了楼梯,沿着走廊到礼拜堂去。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礼拜堂里也是。很快一切都会暗下来,入睡。礼拜堂里,夜晚的空气很凉,大理石的颜色如同夜晚的海水。大海白天晚上都很冷,但夜里更冷一些。父亲的屋子旁边,海堤下面更是又冷又黑。不过在屋里,炉盘上会温一壶潘趣酒。

礼拜堂里当值的级长在他头顶做着祷告,他记着那些祷词:

哦,主啊,开启我的口,

我们要讲出对您的赞美。

请赐予我们帮助吧,哦,上帝!

哦,主啊,快来帮助我们!

礼拜堂里有一种冷夜的气息,是神圣的气息。不像星期天弥撒时,跪在礼拜堂后边的老农身上的那种味道。那是空气、雨水、泥炭和灯芯绒混在一起的味道。但他们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他们在他脖子后边喘着气,一边祷告,一边叹息。有人说他们住在克莱恩,那里有许多小农舍,车子从萨林斯经过那里时,他曾看到一个农妇,怀里抱着小孩,站在半掩的门边。要是能在那农舍里睡上一晚该有多好啊,看着泥炭冒着青烟,火光照亮黑暗,沉浸在暖暖的夜色,闻着老农身上空气、雨水、泥炭和灯芯绒交融在一起的味道。可是,唉,树林中间那条路却是黑漆漆的!在黑暗里会迷路的。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害怕。

这时,礼拜堂当值级长已经在念最后一段祷词。他顺便祈祷上帝,别让自己困在树下的黑暗里。

哦,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吧,请消除敌人给我们设下的一切陷阱。愿您神圣的天使在这里住下,保护我们的和平生活。愿您通过我主基督,永远赐予我们祝福。阿门。

回到宿舍,脱衣服时,他的手指不停地发抖。他告诉自己的手指快一点。在汽灯熄灭之前,他要脱掉衣服,然后跪下来做自己的祷告,这样死后才不会下地狱。他脱下长袜,迅速穿上睡衣,哆嗦着在床边跪下来,匆匆说了几遍自己的祷词,生怕汽灯熄灭。他低声祷告时,感觉自己的肩膀在发抖:

上帝保佑我的爸爸妈妈,让他们留在我身边!

上帝保佑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让他们留在我身边!

上帝保佑丹蒂和查尔斯叔公,让他们留在我身边!

他也给自己祝福了几句,然后飞快地爬上床,把睡衣的一角压在脚底下,在冰冷的白色被单下蜷成一团,不停地发抖。不过他死后不会下地狱了;颤抖过会儿也会停下来。这时,有人给宿舍里的孩子们道了声晚安。他从被窝里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周围和前面都挂上了黄色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灯光悄悄地暗了下去。

级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去哪儿了呢?是下了楼梯,去了走廊,还是到尽头他自己的房间里了?眼前漆黑一片。听说有一条大狗,长着车灯一样的大眼睛,一到晚上就在黑暗里走动,是真的吗?他们说,那是一个杀人犯的鬼魂。想到这里,他害怕了,浑身抖了好一阵。他看到城堡黑乎乎的门厅。穿着旧衣服的几个老仆人都待在楼梯上面那件熨烫室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仆人们都安安静静地,屋里生着火,可门厅还是一片漆黑。忽然,一个身影从门厅进来,走上楼梯。他穿着将军的白色斗篷,脸色苍白,样子很奇怪,一只手按着身体一侧,奇怪的眼睛望向那几个老仆人。他们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老长官的脸和白色斗篷,知道长官早已身负重伤而死去。所以他们看到的只是漆黑一片,只有黑暗、沉寂的空气。他们的长官是在海那边遥远的布拉格战场上负伤而死。他矗立在战场上,手按着身体一侧,脸色苍白而奇怪,穿着白色的将军斗篷。

啊,想到这些事就感觉又寒冷又诡异!黑暗总是又寒冷又诡异。黑暗里有苍白而奇怪的脸,大如车灯的眼睛。他们是杀人犯的鬼魂,是遥远的海那边战场上负伤而死的将军的身影。他们的表情如此奇怪,到底想诉说些什么呢?

哦,主啊,降临到我们居住的地方吧,请消除……

放假回家!那可太棒了,大家都这么跟他说。在冬日的早晨起来,爬上马车。一辆辆车子从砾石路上驶了出去。大伙儿都向校长欢呼着!

好哇!好哇!好哇!

车子经过礼拜堂时,大家都脱帽致敬。他们沿着乡间小路快乐地前行。车夫用鞭子指向博登斯镇。大伙儿欢呼起来。他们路过“快乐农夫”的农舍。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他们驶过克莱恩,与镇上的路人互相欢呼致意。农妇站在半掩的门边,男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在外边站着。冬日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味道,克莱恩的味道。雨水、冬日的空气、燃烧的泥炭和灯芯绒交融在一起的味道。

火车上挤满了学生。一列长长的巧克力色的火车,包着奶油镶边。卫兵们来回走动着,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一会儿把门锁上,一会儿把门打开。他们穿着镶着银边的深蓝色制服,带着银色的哨子,身上挂着的钥匙发出短促、悦耳的响声:嘀铃,嘀铃,嘀铃,嘀铃。

火车向前飞驰,驶过一片平坦的田地,又经过艾伦山。一根根电线杆不停地向后闪过。火车继续前行。它知道该上哪儿去。在父亲的房子里,前厅挂着灯笼,还有一条条细长的绿色树枝。穿衣镜周围缠绕着冬青树枝和常春藤,吊灯也缠上了冬青树枝和常春藤,有红有绿。墙上那些古老的画像上也挂着红色的冬青和绿色的常春藤。冬青和常春藤是为他,也是为圣诞节准备的。

太美妙了……

家里人都在。欢迎回家,斯蒂芬!一片欢迎声。母亲吻了他一下。这样做对吗?父亲现在是局长了,比法官的级别更高。欢迎回家,斯蒂芬!

他听到各种声音……

窗帘上的铁环滑过横杆的声音,往脸盆里倒水的哗哗声。宿舍里学生们起床、穿衣、洗漱的声音。级长拍着手走来走去,告诉学生们收拾得精神点。惨淡的阳光下,他看到一条条黄色的帘子已经拉开,很多被褥掀在一边。他的床上很热,脸和身体也很热。

他起身坐在床边,感觉很虚弱,使劲穿上长袜。袜子粗糙得让人难受。阳光显得奇怪又清冷。

弗莱明说:

——你不舒服吗?

他也不知道。弗莱明又说:

——回床上躺着吧。我会告诉麦克格莱德你不舒服了。

——他病了。

——谁病了?

——告诉麦克格莱德。

——回床上躺着吧。

——他病了吗?

一个同学扶着他的胳膊,他使劲脱掉贴在脚上的长袜,爬回暖暖的被窝。

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被窝里热乎乎的真舒服。其他人都在穿衣服,准备去做弥撒。他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他们说,把他推进尿池子里真是太坏了。

同学们的声音停了下来,都已经出去了。忽然有人在床边说话了:

——迪达勒斯,别去告发我们啊,你肯定不会吧!

他看到了韦尔斯的脸。他望着那张脸,看出韦尔斯害怕了。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会去告密吧?

父亲曾经告诉他,不管做什么,绝不能告别人的密。于是他摇了摇头说不会的,感觉很愉快。

韦尔斯说: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对不起。

那张脸和他的声音都离去了。道歉是因为他害怕了,害怕我得了什么大病吧。溃疡破坏植物,肿瘤祸害动物,或者其他什么病。很久以前,暮色中的操场上,他在自己的队伍边上时不时地挪动着,一只大鸟低飞,划过灰色的天空。莱斯特修道院亮起了灯火。沃尔西死在那里。院长们把他埋葬。

他又看到一张脸,不是韦尔斯,是级长的脸。他没有装病。没有,没有,是真的病了。他没有装病。他感到级长把手放在自己的额头。自己的额头又热又湿,级长的手又凉又潮。老鼠就是那样,脏兮兮的,又凉又潮。老鼠长着两只眼睛,贼溜溜的四处观望。油滑的皮毛,小小的爪子收缩起来准备跳跃,黑漆漆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观望。老鼠知道如何跳跃。但它们的脑子理解不了三角学。它们死后会侧着身子躺着。慢慢地皮毛变干,成为一堆死物。

级长又来了,他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让他起床,说校长神父让他起床穿好衣服到医务室去。他赶紧起来穿衣服。级长又说:

——我们得快点儿去迈克尔兄弟那儿,因为我们的肚子咕噜噜叫了!

级长这么说真是不错,想逗他笑。可是他笑不出来,因为他的脸颊和嘴唇都在发抖。级长只好自己笑了笑。

级长喊道:

——快步走!干草脚!稻草脚!

他们一起下了楼梯,沿着长廊,路过澡堂。经过澡堂门口时,他想起里边热乎乎的泥水,又热又潮的空气,学生们扑腾水的声音,还有一股药味儿的毛巾,不由得心生几分恐惧。

迈克尔修士站在医务室门口,他右手边黑色的柜子里传出一股药味儿。那是架子上药瓶子的味道。级长跟迈克尔修士讲了讲情况,迈克尔修士一一作答,还称呼级长为先生。迈克尔长着一头微红色头发,夹杂着一些白头发,样子有点怪。他一直都是修士,真奇怪。同样奇怪的是,人们不能称呼他先生,因为他是修士,而且样子也很特别。是他不够虔诚吗?为什么他不能跟别人一样?

医务室里有两张床,一张床上已经躺着一个学生。他们刚进去,他就喊着说:

——嘿!是小迪达勒斯啊!你咋了?

——病了呗,迈克尔修士说。

他是三年级文法班的学生,斯蒂芬脱衣服的时候,他要迈克尔修士去给他拿一块黄油面包。

——啊,快去吧!他说。

——黄你个头!迈克尔修士说。明天早上医生一开单子,你就得走人。

——啥?那学生说。我还没好呢。

迈克尔修士又重复道:

——你明天就得走,我跟你说。

他弯腰扒了扒火。他的背很长,像拉车的马背一样。他沉着脸晃了晃拨火棍,朝三年级文法班那学生点了点头。

迈克尔修士出去了。过了一阵,三年级文法班那学生转向墙那边,睡着了。

这里是医务室。他生病了。有人写信告诉他父亲母亲了吗?要是有个神父能亲自去家里一趟就更快了。或者他可以自己写一封信让神父带回去。

亲爱的妈妈:

我生病了。我想回家。请你过来带我回家吧。我在医务室。

你亲爱的儿子,
斯蒂芬

家人离得太远了!窗外是寒冷的阳光。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去。就算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人也会死去。可能母亲还没来他就死了。礼拜堂里会为他举行弥撒,听学生们说,里特尔死后就是那样做的。所有人都会去参加弥撒,穿着黑衣服,表情很悲伤。韦尔斯也会去,但没有人会看他一眼。校长穿着黑金相间的法衣,圣坛和灵柩台上点着长长的黄蜡烛。他们抬着棺材,缓缓走出礼拜堂,把他埋葬在石灰石大路旁边的小公墓里。那时,韦尔斯会为自己干的事感到后悔。钟声慢慢响起。

他似乎听到了钟声,于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布里吉德教他的那首歌。

叮咚!城堡里的钟声响起!

永别了,我的母亲!

把我埋在古老的教堂墓地吧,

就在我大哥的身旁。

我的棺木应是黑色,

六个天使伴随着我,

两个唱歌,两个祈祷,

还有两个带着我的灵魂离去。

多么优美、多么悲伤的词句啊!把我埋在古老的教堂墓地吧,这歌词真美!他浑身一阵颤动。多么优美、多么悲伤!他想悄悄地哭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歌词,那么优美、那么悲伤,像音乐一样。叮咚!叮咚!永别了!哦,永别了!

寒冷的阳光愈加黯淡。迈克尔修士站在他床边,端着一碗牛肉汤。太好了,他嘴里正感觉又热又干。耳边似乎传来同学们在操场上嬉闹的声音。学校里活动照常进行,跟他在的时候一样。

过了一阵,迈克尔修士出去了。三年级文法班那个学生说他肯定会回来,把报纸上的所有消息都讲给斯蒂芬听。他告诉斯蒂芬,他的名字叫阿赛,他父亲养了很多赛马,一个个身形漂亮,能跑善跳,只要迈尔克修士有需要,父亲就会给他透露些有利信息,因为迈克尔修士是个好人,每天从学校拿了报纸都会把上边的消息讲给他听。报纸上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事故、海难、体育,还有政治。

——现在报纸上都是关于政治的内容,他说。你们谈论政治吗?

——是的,斯蒂芬说。

——我们也是,他说。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

——你的名字挺奇怪,迪达勒斯,我的名字也很奇怪,阿赛,是个小镇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语。

接着,他问:

——你会猜谜语吗?

斯蒂芬回答说:

——不太会。

他又说:

——你能猜出这个谜语吗?为什么基尔代尔郡像裤腿?

斯蒂芬想了想答案,说:

——猜不出来。

——因为里边有一条大腿啊,他说,你明白这里的包袱了吗?阿赛是基尔代尔郡的一个镇,而阿赛 就是一条大腿。

——哦,我明白了,斯蒂芬说。

——这是个老谜语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听我说啊!

——什么?斯蒂芬问道。

——你知道吗,可以换个方式出这个谜语,他说。

——是吗?斯蒂芬说。

——同样的谜语,他说。你知道怎么问吗?

——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能想出来吗?他说。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被子边儿上望着斯蒂芬。接着他躺在枕头上,说:

——有另一种方式,但我不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说?他的父亲,养着很多赛马,一定也是法官,跟索林的父亲和纳斯迪·罗什的父亲一样。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母亲弹琴父亲唱歌的情景,想到自己要 6 便士父亲总是给他 1先令。父亲不是法官,不像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他为父亲感到遗憾。那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这里来呢?父亲曾经告诉他,这里并不陌生,因为早在 50 年前,他的叔祖父就在这里向解放者丹尼尔·奥康奈尔 做过演讲。那时候的人,从他们穿着的老式衣服就能辨识出来。在他心里,那是一个庄严的时代。他想,克朗戈斯的学生们应该穿着铜纽扣的蓝色上衣和黄色马甲,戴着兔皮帽,像大人一样喝啤酒,还养着追捕野兔的猎犬。

他望向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操场那边的天空一定是灰蒙蒙的。操场上的喧闹声停了。学生们一定在写作文,或者听阿诺尔神父念书。

真奇怪,他们什么药也没给他吃。也许迈克尔修士会把药带过来。听人说,要是进了医务室,就得喝一种难喝的东西。不过他现在感觉比之前好多了。最好是慢慢地好起来,这样就拿一本书看。图书馆里有一本关于荷兰的书。书里有许多好听的外国名字,还有样子很奇特的城市和船舶的图片。看这种书令人心情愉快。

窗外的天色好昏暗啊!不过也挺好的。火光映在墙上,起伏翻动,像波浪一样。有人往炉子里加了炭,他听到了声音。他们在说话。那是波浪的声音。也许是波浪起伏翻动时,在彼此交谈。

他看到了海浪,绵延的黑色海浪起伏翻涌,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显得更加黑暗。码头那边闪着一点微光,一只船正要靠岸。一大群人聚集在岸边,看着那艘船驶入港口。甲板上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朝平坦黑暗的陆地眺望。借着码头的灯光,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迈克尔修士忧伤的脸。

只见迈克尔修士朝人群举起一只手,用悲伤的声音高声喊道:

——他死了。我们看到他在灵柩台上躺着。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哀号。

——帕内尔!帕内尔!他死了!

人们都跪了下来,悲伤地哭泣着。

丹蒂穿着一件绛紫色丝绒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绿色丝绒斗篷,一句话也不说,高傲地从岸边跪着的人群中走过。

*

炉栅里高高地堆起炭火,红红的火苗熊熊燃烧。缠绕着常春藤的吊灯下,庆祝圣诞节的餐桌已经摆好。他们回家稍晚了一些,晚饭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妈妈说马上就好了。大家都等着那扇门打开,等着仆人们进来,端来重重的金属盖子盖着的大盘菜肴。

大家都在等着。查尔斯叔公远远地坐在窗边的黑影里,丹蒂和凯西先生各自坐在壁炉两边的安乐椅上。斯蒂芬在两人中间的椅子上坐着,双脚搭在烤得热乎乎的雕花矮凳上。迪达勒斯先生照照壁炉台上的镜子,捋了捋八字胡,然后转过身背对着炭火,整理衣服的下摆,时不时抽出一只手捋自己的胡子。凯西先生歪着头,面带微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脖子。斯蒂芬也笑了,因为他现在知道了,凯西先生的喉咙里并没有银袋子。之前凯西先生发出了银币一样的响声骗过了他,想来真是好笑。那时,他还使劲掰开凯西先生的手,看里边是不是藏了银袋子,发现他的手指根本伸不直。凯西先生告诉他,那三根伸不直的手指是为了给维多利亚女王做生日礼物 才成那样的。凯西先生拍着他的脖子,面带微笑,睡眼惺忪地看着斯蒂芬。迪达勒斯先生对他说:

——是啊,好啦,没什么关系。嘿,我们今天走了挺长的路,是吧约翰?嗯……不知道咱们今天还能不能吃上晚饭。嗯……哦,那什么,我们今天在布雷海德山呼吸了不少新鲜空气。啊,真美。

他转向丹蒂,说:

——你没出去活动活动,里尔登夫人?

丹蒂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

——没有。

迪达勒斯先生松开他的衣服下摆,走向餐柜。从柜子里拿出装威士忌的大粗陶罐子,慢慢地往玻璃瓶里倒酒,时不时地弯腰下去,看看倒了多少。然后,把罐子放回去,往两个玻璃杯里倒了一点威士忌,又加了点水,端着回到壁炉边。

——喝点儿吧,约翰,开开胃,他说。

凯西先生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把杯子就近放在炉台上,说:

——嗯,我突然想起了咱们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酿的……

他忍不住一阵又笑又咳,接着说:

——给那些人酿的香槟酒。

迪达勒斯先生哈哈大笑。

——你是说克里斯蒂吗?他说。他那光头上的疣子里装的鬼主意比一群狐狸还要多。

他低下了头,闭上眼睛,使劲舔了舔嘴唇,开始学旅店老板的腔调说:

——他跟人讲话的时候,嘴巴特别柔软,你知道吧。下巴底下的赘肉总是潮乎乎的,上帝保佑他吧。

凯西先生还在那里笑一阵咳一阵。看着父亲表演旅馆老板神情和腔调,斯蒂芬也笑了。

迪达勒斯先生戴上眼镜,低头看着他,平和而亲切地说:

——你笑什么呢,小宝贝,嗯?

仆人们进来了,把一盘盘菜肴摆放在餐桌上。迪达勒斯夫人跟了进来,把座位安排好。

——过来坐吧,她说。

迪达勒斯先生走到餐桌的一头,说:

——来吧,里尔登夫人,过来坐吧。约翰,你也坐下,我亲爱的朋友。

他望向查尔斯叔公坐的地方,说:

——嘿,先生,这儿有位女士等着你呢。

大家都就座后,他的手放到了盖子上,又立即抽了回来,赶紧说:

——嘿,斯蒂芬。

斯蒂芬站起身来,开始做饭前祷告:

哦,感谢我主保佑,感谢您通过我主基督赐予我们丰盛的食物。阿门。

大家都做了祷告,迪达勒斯先生愉快地舒了一口气,把盘子上沉甸甸的盖子揭开,盖子周围挂了一圈水珠,闪闪发亮。

斯蒂芬看着肥大的火鸡,先前在厨房案板上被捆扎得结结实实。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多利尔大街邓恩店里花一基尼 买的,店主在鸡胸骨上戳了好几下,证明火鸡非常好。他记得店主说:

——拿这只吧,先生,这只是最好的。

为什么克朗戈斯的巴雷特先生把他的戒尺叫作火鸡呢?克朗戈斯离得太远了。大盘小碟散发出热腾腾的浓浓的火鸡、火腿和芹菜的香味,炉栅上高拢的炭火烧得通红,绿色的常春藤和红色的冬青让人心生喜悦。晚餐结束后,端上来一大盘李子布丁,点缀着剥了皮的杏仁和冬青嫩枝,四周跳动着蓝色的火焰 ,顶上插着一只绿色的小旗。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圣诞晚宴。在布丁上来之前,他一直想着自己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他们还在儿童室等着,跟他小时候一样。他穿着伊顿夹克,领结又深又低,让他显得奇怪又老气。那天早上,母亲把他带到客厅,给他穿衣服准备去做弥撒时,父亲哭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查尔斯叔公也是这么说的。

迪达勒斯先生把盖子放下,开始大口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怜的老克里斯蒂,他现在几乎不干什么正经事。

——西蒙,你还没给里尔登夫人调味汁呢,迪达勒斯夫人说。

迪达勒斯先生拿起调味碟。

——是吗?里尔登夫人,原谅我这个可怜的瞎子吧。他喊道。

丹蒂用手捂着盘子,说:

——不用了,谢谢。

迪达勒斯先生转向查尔斯叔公。

——您来点儿,先生?

——我这正好,西蒙。

——你呢,约翰?

——我也很好。你吃吧。

——玛丽呢?来,斯蒂芬来点儿吧,吃了能让你的头发打卷。

说着往斯蒂芬盘子里倒了好些调味汁,然后把调味碟放回桌上。接着他又问查尔斯叔公火鸡肉嫩不嫩。查尔斯叔公嘴里正塞满了食物,没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我们的朋友对教规做了很好的回应。对吧?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觉得他没想那么多,凯西先生说。

——神父,只要你不再把教堂当成投票站,我就会交税。

——说得好啊,丹蒂说,一个自称是天主教徒的人竟然这样回答他的神父。

——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迪达勒斯先生温和地说道。他们听了傻子的建议,只会关注宗教那些事。

——这就是宗教,丹蒂说。告诫人民是他们的责任。

——我们去教堂,只是想恭敬地向我们的造物主祈祷,而不是去听竞选演讲,凯西先生说。

——这就是宗教,丹蒂又说。他们是对的,他们必须指引教民。

——还要在圣坛上宣讲政治,对吗?迪达勒斯先生问。

——当然了,丹蒂说。这是一个公共道德的问题。如果神父不去告诉教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那他就不是神父了。

迪达勒斯夫人放下刀叉,说:

——求你们了,求你们了,一年里这么重要的一天,咱们能不能别讨论政治了。

——您说得对,夫人,查尔斯叔公说。嘿,西蒙,够了。别再说了。

——好的,好的,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

他大咧咧地揭开盖子,说:

——嘿,谁还要点儿火鸡吗?

没人应答。丹蒂说:

—— 一个天主教徒,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里尔登夫人,我求求你了,别再谈这个话题了,迪达勒斯夫人说。

丹蒂转向她说:

——难道要我坐在这里听人侮辱我们教会的神父吗?

——只要他们不掺和政治上的事,没人说他们不好,迪达勒斯先生说。

——爱尔兰的主教和神父们说过的话,他们必须服从,丹蒂说。

——让他们离政治远一点,凯西先生说,否则人们就会远离教堂。

——听见了吧?丹蒂转向迪达勒斯夫人说。

——凯西先生!西蒙!别再说了。迪达勒斯夫人说。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查尔斯叔公说。

——怎么着?迪达勒斯先生叫道。难道要我们听从英格兰人的命令抛弃他 吗?

——他不配再领导我们,丹蒂说。他是民众的罪人。

——我们都是罪人,罪孽深重,凯西先生冷冷地说道。

——让灾难降临至丑闻缠身的人吧!里尔登夫人说。最好在他脖子上拴一块磨石,再把他丢进深海里去,免得他让我们的孩子们蒙羞。这是圣灵讲的话。

——要我说,这话太坏了,迪达勒斯先生冷冷地说。

——西蒙!西蒙!查尔斯叔公说。孩子还在这儿呢。

——对,对,迪达勒斯先生说。我是说……我想起了火车站搬运工说的脏话。好了,没事儿了。来,斯蒂芬,把你的盘子拿过来,小伙子。把这都吃掉。来。

他在斯蒂芬的盘子里盛满了食物,又分别给查尔斯叔公和凯西先生几块火鸡肉,还洒了些调味汁。迪达勒斯夫人吃得很少。丹蒂把手放在膝盖上坐着,满脸通红。迪达勒斯先生拿切肉刀在盘子拨弄着,说:

——这块儿特别好吃,我们叫它教皇的鼻子 。哪位女士或先生……

他用叉子叉起一块鸡肉。没人说话。于是他把这块肉放进自己的盘子,说:

——好啦,可别说我没问你们啊。我看还是我自己吃了它吧,因为最近我身体不太好。

他朝斯蒂芬眨了眨眼,把盘子盖好,又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于是他说:

——嗯,今天天气还不错,有好些外地人过来了。

没人搭话。他又说:

——我看今年来的人比去年圣诞节还要多。

他四面看看其他人,发现大家低着头,脸对着盘子,没人理他。等了一会儿,他只好苦闷地说:

——好吧,我这顿圣诞晚宴是毁了。

——一个不尊重教会神父的家庭是不会有好运和福气的,丹蒂说。

迪达勒斯先生哐啷一声把刀叉扔在盘子上。

——尊重!他说。尊重耍嘴的比利 ,还是尊重阿尔玛那个胖子?尊重!

——教会里那些王子呗,凯西先生嘲讽道。

——莱特里姆勋爵的马车夫 ,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们是受我主涂油的人,丹蒂说。他们是国家的骄傲。

——死胖子,迪达勒斯不客气地说道。告诉你,他睡着的时候,那张脸长得还行。你应该看看那家伙在寒冷冬天舔着吃火腿和白菜的德行。呵,那家伙!

他扭曲着脸,做出一副丑陋的怪相,吧嗒着嘴唇发出舔东西的声音。

——说真的,西蒙,你不应该在斯蒂芬面前说那样的话。这样不好。

——哼,他长大了也会记得这一切的,丹蒂激动地说。他会记得在自己家里听到的这些亵渎上帝、宗教和神父的话。

——也让他记住,那些教士和他们的狗腿子用怎样的话让帕内尔伤心,逼他至死,凯西先生隔着桌子冲她喊道。让他长大了也不要忘记这些。

——狗杂种们!迪达勒斯先生吼叫着。他倒霉的时候,这些人就出卖他,像对待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折磨他。下贱的狗东西们!他们就是那德行!我的天,就是那德行!

——他们做得没错,丹蒂喊道。他们遵从主教和神父的旨意。向他们致敬!

——行了,一年到头就不能有一天不谈这些烦人的事,迪达勒斯夫人说,咱们能不能别谈这些烦人的争论了!

查尔斯叔公轻轻地抬起双手说:

——好了,好了,好了!不管有什么观点,咱们能不能别生气,别说这么难听的话?实在太难听了。

迪达勒斯夫人低声对丹蒂说了几句,丹蒂却大声嚷嚷起来:

——不让我说话,休想。教会的叛徒侮辱、唾骂我的教会和宗教,我就得维护它们。

凯西先生一把将他的盘子推到桌子中间,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嘶声对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是不是给你讲过那个著名的吐唾沫的故事?

——没讲过,约翰,迪达勒斯先生说。

——好吧,这可是很有启发性的故事,凯西先生说。故事发生在不久前,就在咱们威克洛郡。

他停了下来,转向丹蒂,强压着怒火说:

——如果你指的是我,夫人,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教会叛徒。我和我父亲、我的祖父、曾祖父,我们都是天主教徒。我们宁可牺牲性命,也不会出卖信仰。

——你现在这样说就更可耻了,丹蒂说。

——那故事,约翰,迪达勒斯先生笑着说。给我们讲讲那故事吧。

——好一个天主教徒!丹蒂又讽刺地说。这地方最恶毒的新教徒也不会说出今晚我听到的这些话。

迪达勒斯先生的脑袋晃来晃去,像乡村歌手一样哼唱起来。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新教徒,凯西先生涨红了脸说道。

迪达勒斯先生还在摇头晃脑地哼着,开始用很重的鼻音唱了起来:

哦,来吧罗马天主教徒们啊,

你们从来没做过弥撒吧。

他又兴致勃勃地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并对凯西先生说:

——让我们听听你那故事吧,约翰,可以帮助我们消化。

斯蒂芬亲切地看着凯西先生的脸,凯西先生胳膊肘撑在桌上,两手握在一起,凝视桌子对面。斯蒂芬喜欢挨着他坐在炉火旁,抬头看他凶巴巴的黑脸。不过他那双黑眼睛可从来不凶,慢悠悠的声音也很悦耳。但他为什么要反对神父呢?因为在斯蒂芬心里,丹蒂总是对的。不过父亲也讲过,她曾经是个修女,她兄弟用破珠子烂瓷器跟野蛮人换了些钱,她就从阿勒格尼山上的修道院里跑出来了。或许因为这个她才特别恨帕内尔吧。她不喜欢斯蒂芬跟艾琳玩,因为艾琳是新教徒。丹蒂小时候认识一些常跟新教徒玩的孩子,新教徒们总是拿圣母玛利亚的祷文开玩笑。他们常说“象牙塔,黄金屋”,一个女人怎么能是象牙塔、黄金屋呢?到底谁是对的?他想起了在克朗戈斯校医务室度过的那个夜晚,漆黑的海水,码头上的灯光,还有人们听到噩耗后哀痛的呻吟。

艾琳的手细长而白皙。一天晚上玩捉迷藏的时候,她用手蒙住他的眼睛,那双手修长、白皙、纤细、清凉、柔软。那就是象牙,又凉又白。那就是“象牙塔”的意思。

——故事不长,很有意思,凯西先生说。有一天在阿克洛,天气寒冷,就在我们的领袖 去世前不久。愿上帝保佑他!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骨头,咬下一块肉,说:

——你是说,在他被害之前吧。

凯西先生睁开眼,叹了口气,接着说:

——那天在阿克洛,我们在那里开会,会议结束后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去往火车站。那种嘘声和哄闹声,你可能从来没听过。他们用尽世界上所有的脏话骂我们。有一个老妇人,真是个醉酒的老泼妇,一个劲儿地缠着我。她一直在泥路上跟着我,在我身边窜来窜去,还朝我叫嚷:祸害神父的坏蛋!拿巴黎人的钱 !狐狸先生 !基蒂·奥谢!

——你是怎么做的呢,约翰?迪达勒斯先生问。

——我就由她那么叫唤,凯西先生说。那天很冷,为了给自己提神(恕我冒昧,夫人),我嚼了一片塔拉莫尔烟叶,满嘴都是烟草汁儿,根本没法说话。

——后来呢,约翰?

——后来,我还是任由她叫唤,尽情地叫唤,基蒂·奥谢什么的,最后她骂了那位夫人一句话,那话我实在不想在这里重复,免得脏了这圣诞节的餐桌和夫人您的耳朵,也免得脏了我的嘴。

他停住了。迪达勒斯先生正啃着骨头,抬起头来问:

——那你怎么做的,约翰?

——怎么做!她叫唤的时候把那张丑陋的老脸凑过来,我当时满嘴都是烟汁,就低头冲她来了一下,呸!

他转向一边,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

——呸!我就这么来了一下,正中她的眼睛。

他用手捂住眼睛,嘶哑而痛苦地尖叫:

——哦,耶稣,玛利亚,约瑟夫!她这么喊。我眼睛瞎了啊!我眼睛瞎了,快要淹死了!

他停下来,止不住地又咳又笑,接着叫道:

——彻底把我弄瞎了啊。

迪达勒斯先生仰面靠在椅子上大笑起来,查尔斯叔公则不停地摇头。

看着他们大笑,丹蒂气坏了,嘴里念叨着:

——很好!哼!很好!

朝那女人眼里吐唾沫并不好。

可是那女人究竟骂了基蒂·奥谢什么话,凯西先生都不肯说出来呢?斯蒂芬想象着凯西先生穿过人群,站在马车上演说的情形。就因为这件事凯西才进了监狱。他记得有天晚上,奥尼尔警官来到家里,站在客厅跟父亲低声说话,神情紧张,不停地咬着帽子上的带子。那天晚上,凯西先生没有乘火车去都柏林,不过有一辆马车来到家门口,他还听到父亲提到了卡宾蒂里路。

凯西先生是拥护爱尔兰和帕内尔的,他父亲也是。丹蒂原来也跟他们一样,有天晚上在海滨听音乐,到最后乐队演奏《上帝保佑女王》时,有位先生脱下了帽子,她还用伞敲了这位先生的头。

迪达勒斯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

——啊,约翰,他说。他们说的倒也没错。我们是个被教士控制的民族,过去是这样,将来还会这样,永远都是。

查尔斯叔公摇摇头,说:

——糟透了!糟透了!

迪达勒斯先生又说:

——被教士控制的民族!被上帝遗弃的民族!

他指着右边墙上祖父的画像。

——看见上面的老伙计了吗,约翰?他说。他当年干这些事都没钱拿,真是个善良的爱尔兰人。被当作白衣会 成员判了死罪。不过他对那些拥护教会的朋友有一句名言,那就是他永远不会让这些人到他的餐桌上吃饭。

丹蒂怒冲冲地打断他:

——如果我们真是教士控制的民族,那我们应该感到骄傲!他们是上帝的宠儿。基督说,“别碰他们,他们是我的宠儿”。

——难道我们不能热爱自己的国家吗?凯西先生问。难道我们不能追随天生就是领导我们的人吗?

——他是国家的叛徒!丹蒂回答说。叛徒,奸夫!神父抛弃他是对的。神父永远是爱尔兰真正的朋友。

——是吗,真的吗?凯西先生说。

他握起拳头砸在桌子上,愤怒地皱着眉头,然后手指一根根伸展开。

——合并 的时候,拉尼根主教向康沃利斯侯爵做效忠致辞,爱尔兰的主教们不是在背叛我们吗?1829 年,为了换取天主教解放法案,主教和神父们不是把国家的理想都出卖了吗?难道他们没有在讲坛上和忏悔室里诋毁过芬尼运动吗 ?难道他们没有侮辱特伦斯·贝柳·麦克马纳斯 的英灵吗?

他气得满脸通红,斯蒂芬听了这些令人激动的话,感觉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迪达勒斯先生发出一阵粗哑的嘲笑。

——哦,上帝,他叫道。我都忘了保罗·卡伦 那小老头子了!又是一个上帝的宠儿!

丹蒂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冲着凯西先生喊道:

——做得对!做得对!他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上帝、道德和宗教最重要!

迪达勒斯夫人见她那么激动,于是对她说:

——里尔登夫人,你跟他们说话,自己别激动。

——上帝和宗教高于一切!丹蒂吼叫着。上帝和宗教高于世界上的一切!

凯西先生举起紧握的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好啊,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既然如此,爱尔兰不需要什么上帝!

——约翰!约翰!迪达勒斯先生拉着凯西先生的袖子叫道。

丹蒂瞪着桌子对面,脸颊不停地颤抖。凯西先生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桌子向她探过身去,一只手在眼前凭空乱抓,好像把一张蜘蛛网撕扯到一边。

——爱尔兰不需要上帝!他喊道。爱尔兰已经受够了上帝。滚蛋吧上帝!

——亵渎上帝!魔鬼!丹蒂尖叫着跳起来,差点要唾在凯西先生脸上。

查尔斯叔公和迪达勒斯先生把凯西先生拉回到他的椅子上,在两边劝导他。他瞪着前方,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又说道:

——滚蛋吧上帝,我就这么说!

丹蒂猛地把她的椅子推开,离开了餐桌,她的餐巾环掉在地毯上,缓缓地滚到安乐椅腿边停了下来。迪达勒斯夫人连忙起身,跟着她到了门口。在门口,丹蒂猛地转过身来,气得脸颊通红,不停发抖,朝屋里喊道:

——地狱来的魔鬼!我们胜利了!我们已经把他 处死了!恶魔!

她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凯西先生挣脱了抓着他的手,突然把头低下埋在手里,痛苦地抽泣起来。

——可怜的帕内尔!他大哭道。我死去的国王

他痛苦地大声抽泣着。

斯蒂芬抬起头来,一脸的惊恐,看到父亲的眼里满是泪水。

*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话。

有个学生说:

——他们是在莱昂山附近被抓到的。

——谁抓住他们的?

——格利森先生和那个神父。他们当时在一辆马车上。

那个学生接着说:

——高年级的一个学生告诉我的。

弗莱明问: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逃跑,跟我们说说?

——我知道为什么,塞西尔·桑德尔说。因为他们从校长办公室里偷了钱。

——谁偷的?

——基卡姆的兄弟。他们都有分儿。

那可是偷窃啊。他们怎么会干那种事?斯蒂芬心想。

——桑德尔,你知道挺多哈!韦尔斯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逃跑。

——快跟我们说说。

——人家不让我说,韦尔斯说。

——哎呀,说吧,韦尔斯,大家都说。你尽管说。我们不会传出去的。

斯蒂芬把头探过去听着。韦尔斯环顾四周,见没有人过来,这才神秘地说:

——你们知道圣器室小柜子里放着圣餐礼用的酒吧?

——知道。

——嗯,他们把酒喝了,而且靠着酒味儿,已经查到偷喝酒的人了。知道了吧,他们就是为这个逃跑的。

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学生说:

——是的,高年级那学生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大家都沉默了。斯蒂芬站在他们中间听着,不敢说话。一丝不安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们怎么会干那种事呢?他想到了黑暗寂静的圣器室。里边有一些黑色的木柜子,柜子里静静地叠放着褶皱的圣衣。那里虽然不是礼拜堂,但还是得小声说话。那是个神圣的地方啊。记得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们要列队前往树林里的小圣坛,为了准备捧香船 ,他去圣器室穿戴衣服。那是一个奇怪而神圣的地方。持着香炉的男孩要提着中间的链子来回晃动,好让里边的炭火燃着。那东西叫木炭,随着男孩轻轻地晃动,木炭静静地燃烧着,发出一股淡淡的酸味。所有人都穿戴整齐后,他站好,把香船举到校长跟前,校长往里边搁一勺香,红红的炭火嘶嘶作响。

操场上,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他感觉同学们似乎都变小了,因为前一天他被一个骑车的人撞倒了,一个二年级文法班的学生。那家伙的自行车把他撞倒在煤渣路上,眼镜摔成了三块,煤灰渣子都弄到了嘴里。

所以,他感觉同学们都变小了,而且离他很远,球门柱也显得又细又远,浅灰的天空显得那么高。球场上没人踢球,因为要开始打板球了。有人说巴恩斯要来当教练,有人说弗劳尔斯要来。操场上到处都是玩板球的,有的在投旋转球,有的在投高球。透过浅灰的天空,四处传来板球拍击球的声音:噼噼啪啪,像喷水池里的小水滴缓缓地落在水池的响声。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赛轻声说道:

——你们都错了。

大家都好奇地转向他。

——为什么?

——你知道?

——谁告诉你的?

——跟我们说说,阿赛。

阿赛指着操场的另一头,西蒙·穆南正独自走着,边走边踢着面前的一块石头。

——问他吧,他说。

学生们朝那边看了看,说:

——为什么问他呢?

——他也牵扯进去了?

阿赛压低声音说:

——你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要逃跑吗?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是你们千万别传出去。

——告诉我们吧,阿赛。快点儿。你知道就跟我们说说。

他停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说:

有天晚上在尿池子那边,他们和西蒙·穆南还有塔斯克·博伊尔一块儿被抓了。

大家都看着他问:

——被抓了?

——他们在干什么?

阿赛说:

——干偷偷摸摸的事儿呗

大家都不说话了。阿赛说:

——所以他们才逃跑。

斯蒂芬看着同学们的脸,他们都在朝操场对面看。他想找个人问问。在厕所里偷偷摸摸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高年级的那五个人要为这件事逃跑呢?应该是开玩笑吧,他想。西蒙·穆南总是穿着漂亮体面的衣服,有天晚上,他还让斯蒂芬看一个装满奶油糖果的大糖球,那是十五岁足球队队员们从食堂中间的地毯上滚过来给他的。那天晚上他们跟贝克蒂夫流浪者队踢了一场球。糖球像个又红又绿的苹果,只不过它可以打开,里边装满了奶油糖果。有一天,博伊尔跟他说,大象的两根象牙应该叫塔斯克 ,所以他的名字叫塔斯克·博伊尔。但是有些同学叫他博伊尔夫人,因为他总爱修指甲。

艾琳也有一双细长、清凉又白嫩的手,因为她是女孩子。那双手跟象牙一样,只不过很柔软。这就是“象牙塔”的意思,但是新教徒不明白,总拿这个开玩笑。一天,他站在艾琳身边,望着酒店的庭院。一个侍者正往旗杆上挂一串彩旗,一只猎狐 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跑来跑去。艾琳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握住他的手,他感到那只手清凉、纤细又柔软。她说,衣服上的口袋真有意思,然后突然把手抽出去,笑着沿弯曲的小路跑开了。阳光下,她金色的头发像金子一样飘在身后。“象牙塔。黄金屋。”有些事情,想一想就会明白。

可是为什么会在厕所里呢?需要方便的时候才去那里啊。那里铺着厚厚的石板,整天都有水从小孔里滴出来,还有一股奇怪的腐水气味。其中一个隔间的门背后,有人用红色铅笔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穿着罗马服装,两手各拿一块砖,下边写着一行字:

巴尔博斯正在砌墙。

不知是谁为了好玩画了这幅画。画中的脸很滑稽,不过真像个留着胡子的人。另一个隔间的墙上,有人用向左斜的字体工整地写了一行字:

尤利乌斯·恺撒写了《花布肚皮》

或许他们去厕所就是为了这个吧,为了取乐在这里胡写乱画。可尽管如此,阿赛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样子还是有些奇怪。他们肯定不是因为在那里闹着玩逃跑。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朝操场那边望去,渐渐害怕起来。

最后,弗莱明说:

——所以我们都要为别人干的事儿受惩罚?

——我不回来了,你们看着吧,塞西尔·桑德尔说。食堂里会连着三天静悄悄地,时不时地叫我们上楼挨几板子。

——是啊,韦尔斯说。而且老巴雷特发明了一种折纸条的新方法,别想拆开偷看再折回原样,谁也不知道要挨几下。我也不回来了。

——没错,塞西尔·桑德尔说。今天早上教务主任还去二年级文法班了。

——我们造反吧,怎么样?弗莱明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四周的空气很寂静,只听见板球拍击球的声音,比之前更慢了:噼~,啪~。

韦尔斯问道:

——会怎样惩罚他们呢?

——西蒙·穆南和塔斯克要挨鞭子,阿赛说。高年级的那几个可以选择,要么挨鞭子,要么被开除。

——他们怎么选的?刚才第一个说话人的问。

——除了科里根,其他人都选择被开除,阿赛说。科里根要挨格利森先生的鞭子。

——我明白了,塞西尔·桑德尔说。他这么做是对的,其他人都错了。挨鞭子过一阵子就没事了,被学校开除这名声可就一辈子落身上了。再说,格利森先生不会使劲打的。

——他最好别使劲打,弗莱明说。

——我不想跟西蒙·穆南和塔斯克一样,塞西尔·桑德尔说。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挨鞭子。可能他们会被叫上去各挨九戒尺。

——不对,不对,阿赛说。他俩都会在要命的地儿挨鞭子的。

韦尔斯揉着屁股,带着哭腔说:

——求求您了,先生,饶了我吧!

阿赛咧嘴一笑,卷起外衣袖子说:

没办法,

必须打。

快快脱掉你的裤子,

露出你的屁股蛋子。

大伙儿都笑起来,可斯蒂芬觉得他们其实有点害怕了。浅灰色的寂静空气中,到处传来板球拍击球的声音:啪。这声音听起来十分清脆,要是挨上一下一定会非常疼。教鞭也能发出声音,但跟击球的声音不一样。有人说那玩意是用鲸鱼骨和皮子做的,里面还有铅。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疼痛。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存在。细长的藤条会发出尖锐的声音,他也不清楚抽在身上是何滋味。想到这些,还有阿赛说的话,他浑身发凉,不由地一阵哆嗦。这有什么好笑的呢?他只觉得浑身哆嗦,不过脱了裤子人总是会哆嗦。洗澡的时候脱衣服也是这种感觉。不知道是谁来脱裤子呢,是先生脱,还是学生自己脱。唉,他们怎么能那样笑呢?

他看了看阿赛卷起的袖子和指节上沾满墨水的手。阿赛模仿格利森先生的样子卷起了袖子。可是格利森先生的袖口又圆又亮,手腕白白净净,一双白手肉乎乎的,指甲又长又尖。也许他跟博伊尔夫人一样经常修指甲。可是他的指甲太长太尖了,有点吓人,尽管他白白胖胖的手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凶,还很温和。一想到格利森先生可怕的长指甲,想到藤条的尖啸声,想到脱掉裤子时衬衫底下那股凉意,令他发冷,害怕,浑身发抖,但想到那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结实又柔和的手,又不禁暗暗感到一种奇怪的欣喜。他想起塞西尔·桑德尔说过的话:格利森先生不会使劲打的。弗莱明也说不会,因为格利森先生最好别使劲打。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操场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集合了!

接着又有人喊:

——集合了!集合了!

写作课上,他双臂交叉坐在那里,听着钢笔缓缓划在纸上的声音。哈福德先生来回走着,不时用红色铅笔帮学生做修改,有时还坐到某个学生旁边纠正握笔的姿势。他试着拼出课文的标题,可他已经知道标题是什么了,因为是课本的最后一篇,《热情而不谨慎,犹如随波逐流的船》。这些字母的线条就像看不见的细线,只有紧紧地闭上右眼,用左眼细看,他才能看清几个大写字母的曲线。

哈福德先生人很不错,从来不发脾气。其他老师发起火来可真吓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为高年级学生干的事受罚呢?韦尔斯说,他们偷喝了圣器室柜子里的圣餐用酒,而且凭着酒味儿找出了喝酒的人。也许他们偷走了一个圣体盒,打算到什么地方卖掉。深更半夜悄悄地进入圣器室,打开黑漆漆的柜子,偷走金光闪闪的盒子,这可是大罪过啊。在祈求赐福的仪式上,上帝就在圣体盒里。盒子在圣坛上供着,四周摆满了鲜花和蜡烛,有人晃动着香炉,两边香云缭绕,唱诗班里多米尼克·凯利独自唱出赞美诗的第一部分。当然,他们偷盒子的时候,上帝不在里边。可即便是触碰那盒子也是不可思议的大罪过啊。想到这里他深深地感到敬畏。真是不可思议的大罪过。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钢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他不由地一阵恐惧。偷喝柜子里的圣餐用酒,又因为酒味儿被发现,也是一种罪过,只不过不那么严重,不那么怪异。只是酒味儿会让人觉得有点恶心。头一次在礼拜堂参加圣餐礼那天,他闭上眼睛,张开嘴,微微伸出舌头。校长弯腰下来给他圣餐时,他闻到校长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校长刚才在做弥撒时喝了酒。葡萄酒,这个词听起来很美。让人想到深紫色,在希腊,白色庙宇一般的房子外面就长着深紫色的葡萄。但是,他第一次领受圣餐的那天早晨,校长嘴里微微的酒气让他觉得有点恶心。第一次领受圣餐的日子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有一回,将军们问拿破仑,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是什么时候。他们以为他会说,是赢了一场大战或是他加冕成为皇帝的那一天。可是他却说:

——先生们,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是我第一次领受圣餐的那天。

阿诺尔神父走了进来,拉丁语课开始了。斯蒂芬依然双臂交叉,倚在桌上。阿诺尔神父把作文本发下来,说这些作业简直丢人,要所有人马上照着批改重写一遍。最糟糕的是弗莱明的作业,因为他那几页纸全被墨汁粘住了。阿诺尔神父拎着本子的一角说,把这种作业交上来是对所有老师的侮辱。接着,他让杰克·劳顿做名词“海 ”的变格,杰克·劳顿只知道这个词的离格单数,到复数就不知道了。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阿诺尔神父严厉地说。就这样你还当班长呢!

接着他问下一个男孩,再下一个,一个个地问下去。男孩子们都试着回答,却答不上来,阿诺尔神父的话音渐渐低了下来,越来越低。他声音很平静,脸色却很黑,眼睛瞪着。然后他问弗莱明,弗莱明说这个词没有复数。阿诺尔神父猛地合上课本,朝他吼道:

——跪到教室中间去。你是我见过最懒惰的学生。你们其他人都给我把作文重新抄写一遍。

弗莱明慢腾腾地从座位上挪出来,跪在最后两排椅子中间。其他学生都埋头开始在作文本上抄写。教室里一片寂静,斯蒂芬胆怯地瞥了一眼阿诺尔神父黝黑的脸,发现他的脸都气得有点泛红了。

阿诺尔神父这样发火算是一种罪过吗?是不是学生们懒惰的时候他可以发火,这样才能让他们学习更好?或者他只是故意装出一副发火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他有权这么做吧,神父们肯定知道什么是罪过,知道什么不该做。可如果有那么一次,他真的不小心犯了罪过,会怎样忏悔呢?也许他会向副校长忏悔。如果副校长有罪过,会向校长忏悔,校长会找大主教忏悔,大主教则向耶稣会会长忏悔。这叫作教阶制度。他曾听父亲说,他们都是聪明人。假如他们不是耶稣会士,都可以成为世界上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他想,如果阿诺尔神父和帕迪·巴雷特还有麦克格莱德先生和格利森先生不是耶稣会士的话,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要把他们想象成不同的模样,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和裤子,有的下巴留胡子,有的留着八字胡,还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这太难了。

门悄悄地打开又关上。一阵耳语声在教室里迅速传开:教务长。顷刻间教室里变得死一般寂静,突然教鞭啪的一声敲在最后一张课桌上。吓得斯蒂芬心里猛地一跳。

——有想挨揍的学生吗,阿诺尔神父?教务长大声喊道。班里有没有想挨揍的懒虫啊?

他走到教室中间,看到跪在地上的弗莱明。

——呵呵!他叫道。这学生是谁啊?为什么跪着呢?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弗莱明,先生。

——呵呵,弗莱明!一定是个懒虫。从你那眼神里就能看得出来。他为什么跪着呢,阿诺尔神父?

——他的拉丁语作文写得不好,阿诺尔神父说。还把所有的语法题都答错了。

——他就是这样!教务长叫道。他就是这样!天生的懒虫!从他眼角我就能看出来。

他啪的一声用教鞭敲了一下桌子,大喊道:

——起来,弗莱明!起来,小伙子!

弗莱明慢腾腾地站起来。

——把手伸出来!教务长吼道。

弗莱明伸出一只手。教鞭啪啪地打在他的手上: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另一只手!

教鞭又啪啪地落在他手上,连响了六下。

——跪下!教务长喊道。

弗莱明跪在地上,两手塞到腋窝底下,痛苦地扭曲着脸。不过斯蒂芬知道,弗莱明的手是很硬的,因为他总是在手上搓松香。可是他也许真的很疼,因为教鞭的声音太响了。斯蒂芬的心怦怦直跳。

——都做你们的作业!教务长喊道。我们这里不要懒虫,不要懒惰的捣蛋鬼。快做作业,听见没?多兰神父每天都会来盯着你们。多兰神父明天还会来。

他用教鞭捅了捅一个男孩的腰,说道:

——你,小子!多兰神父什么时候会再来?

——明天,先生,汤姆·弗朗回答道。

——明天,后天,大后天,教务长说。都小心点。多兰神父每天都会来。快写作业。你,小子,你是谁?

斯蒂芬的心猛地一跳。

——迪达勒斯,先生。

——别人都在写作业,你为什么不写?

——我……我的……

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为什么不写作业,阿诺尔神父?

——他的眼镜碎了,阿诺尔神父说。我就免了他的作业。

——碎了?我没听错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教务长说。

——迪达勒斯,先生。

——出来,迪达勒斯。懒惰的小捣蛋鬼,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来。你是在哪儿打碎眼镜的?

斯蒂芬又害怕又慌张,跌跌撞撞地走到教室中间。

——你是在哪儿打碎眼镜的?教务长又问了一遍。

——在煤灰路上,先生。

——呵呵!煤灰路!教务上喊道。我知道你这小把戏。

斯蒂芬惊奇地抬眼看了看多兰神父。他的脸是灰白色的,已经不再年轻,灰白的秃顶脑袋两侧有稀疏的绒毛,戴着钢圈眼镜,没有颜色的眼睛正透过镜片往外看。为什么他说知道这个把戏?

——懒惰的家伙!教务长喊叫道。打碎了眼镜!学生们的老把戏了!快把手伸出来!

斯蒂芬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出去,掌心朝上。他感觉到教务长碰了碰自己的手指,把它们掰直,黑色的法衣袖子呼的一声,猛然举起教鞭。一鞭子打下来,像棍子折断一样啪的一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颤抖的小手,像掉进火堆的树叶,缩成一团。随着响声和剧痛,滚烫的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睛。他吓得浑身发抖,伸着的胳膊哆嗦着,被打得乌青的火辣辣的手缩成一团颤抖着,像空中飘荡的树叶。他想哭,想哀求。尽管热泪灼痛了眼睛,四肢因剧痛和恐惧而颤抖,他还是强忍住滚烫的泪水,没有让灼痛喉咙的哭声喊出来。

——那只手!教务长喊道。

斯蒂芬收回他受伤发抖的手臂,伸出左手。黑袍袖子又是嗖的一声,举起了教鞭,只听见一声棍子折断一般的脆响,火辣辣的一阵刺痛,手掌顿时乌青一片,颤抖着缩成一团。滚烫的泪水涌入眼眶,耻辱、痛苦和恐惧燃烧着,他惊恐地把颤抖的手臂缩回来,痛苦地呜咽起来。他吓得浑身颤抖,羞辱和愤怒灼烧着喉咙迸发出一阵哭喊,一股热泪流出眼眶,顺着火辣辣的面颊淌下来。

——跪下,教务长大叫道。

斯蒂芬连忙跪下,挨过打的双手紧紧地贴在身子两侧。想到自己的双手一会儿工夫被打得又疼又肿,他就替它们感到难过,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别人的手。他跪在地上,极力压抑住喉咙里最后一阵哭泣,强忍着贴在身子两边手掌里那针扎火烧一般的刺痛,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自己伸出手去,掌心向上,教务长抓着自己颤抖的手指,不一会儿手掌又红又肿,在半空中无助地哆嗦着。

——所有人,都赶紧做你们的作业,教务长站在门口喊道。多兰神父每天都会来,看有没有哪个学生,哪个懒惰的家伙想挨揍。每天都来。每天都来。

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继续抄写作文。阿诺尔神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学生们中间,柔声细语地指点他们,指出他们的错误。他的声音非常和蔼,非常轻柔。然后,他回到座位上,对弗莱明和斯蒂芬说:

——你们两个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弗莱明和斯蒂芬站起来,各自回到位子上坐下。斯蒂芬羞愧地满脸通红,赶紧用一只受伤的手打开课本,俯下头去,脸都要贴到书页上了。

太不公平,太残忍了。医生跟他说过,没有眼镜就不要看书,而且那天早上他已经给家里写信,叫父亲给他送一副新眼镜来。何况,阿诺尔神父也说了,新眼镜送来之前他不用学习。然而他却当着全班人的面被人骂作捣蛋鬼,还挨了一顿教鞭,他可是经常在班里拿第一、第二的啊,而且是约克队的队长呢!教务长凭什么说他玩鬼把戏?教务长抓着他的手时,他感觉到了教务长的手指,起初还以为要跟自己握手呢,因为那手指既温柔又结实,可刹那间他就听到法衣袖子呼的一声扇起来,随即教鞭啪啪地打在手上。还叫他跪在教室中间,太不公平,太残忍了。阿诺尔神父就那么让他俩回到自己位子上,什么也不说,好像自己跟弗莱明一样。阿诺尔神父在帮学生们指正作业,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也许他现在感到内疚了,想要尽量和善一点儿吧。但这也太不公平,太残忍了。教务长是神父,但这么做还是不公正,还是很残忍。他灰白的脸色和钢框眼睛后面没有颜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残忍,他用结实而柔软的手指抓着斯蒂芬,竟然只是为了打得更准,打得更响。

——真是太卑鄙无耻了,绝对是。各班学生依次走向食堂,弗莱明在走廊上说。人家没犯错,却要打他。

——你确实是不小心打碎了眼镜,对吧?纳斯迪·罗什问。

听了弗莱明的话,斯蒂芬心里堵得慌,没有回答。

——当然啦!弗莱明说。要是我,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我肯定去找校长告他的状。

——就是,塞西尔·桑德尔愤愤不平地说。我看见他都把教鞭举过肩膀了,他不应该那样。

——打得疼吗?纳斯迪·罗什问。

——很疼,斯蒂芬说。

——要是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弗莱明又说。管他是这个秃头还是那个秃头。真是卑鄙无耻下流,绝对是。要是我,吃过晚饭我就直接上去找校长,跟他讲清楚。

——对,去吧。对,去吧。塞西尔·桑德尔说。

——对,去吧。没错,上去找校长告他一状,迪达勒斯,他说明天还要来揍你,纳斯迪·罗什说。

——对,对,告诉校长去吧,大家都说。

有几个二年级文法班的学生在听他们说话,其中一个说:

——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宣布,迪达勒斯是被冤枉的。

冤枉人啊,太不公平了,太残忍了。他坐在食堂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自己经受的羞辱,难受极了,到最后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捣蛋鬼,真想用块小镜子照照自己。但是脸上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这就是不公正的、残忍的、不公平的做法。

大斋节的星期三,食堂里做的是黑乎乎的鱼肉炸面团,他实在吃不下去,而且给他的土豆里,有一个上面还有铁锹铲的口子。是的,他要照同学们说的去做。他要上楼告诉校长,自己是被冤枉的。历史上有人这么做过,历史书上还有这位伟大人物的头像呢。校长肯定会为他平反,因为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总是为蒙冤的人平反。《里奇马尔·玛格诺尔的历史问答 》就有这些大人物的名字。历史书上讲的全是他们的事迹,彼得·帕利的《希腊和罗马故事集》也是。这本书的第一页就是彼得·帕利本人的画像。一片荒野上有一条路,路边长满了野草和矮小的灌木,彼得·帕利像新教牧师一样带着宽边帽,拿着一根大手杖,沿着那条路快步朝希腊、罗马走去。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需在吃完饭后和同学们依次走出食堂,但他自己不去走廊,而是爬上右边通向楼上办公室的楼梯。他不需要做别的任何事情,只是向右一拐,快步走上楼梯,只要半分钟就能走到那条低矮、昏暗的长廊,长廊穿过办公楼,一直通往校长的办公室。大家都说这不公平,就连二年级文法班那个提到元老会和罗马人民的同学也这么说。

结果会是怎样呢?

他看到食堂前面高年级的学生站了起来,他们沿着食堂中间的垫子走了出来。帕迪·拉斯,吉米·麦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第五个是大块头科里根,他很快就要挨格利森先生的鞭子了。就因为这个,教务长骂斯蒂芬是捣蛋鬼,无缘无故地打了他一顿。斯蒂芬使劲地睁着模糊的眼睛,先前流泪眼睛都疲倦了,他看着大块头科里根宽阔的肩膀,一头黑发的大脑袋耷拉着走在队伍中间。但他毕竟是犯错了的,而且格利森先生也不会使劲打他。斯蒂芬想起了高大的科里根在洗澡间的样子。他的肤色跟浴池边的泥水一样,经过浴池时,脚板啪嗒啪嗒地拍在湿湿的瓷砖上,每走一步大腿上的肉就抖一下,他太胖了。

食堂已经空了一半,学生们仍在挨个往外走。他完全可以从楼梯上去,神父和级长从来不会在食堂门口站着。但是他不能去。校长会站在教务长一边,认为这是学生在捣鬼,然后教务长照样每天都来,而且只会更糟,因为有人到校长那里告他的状,他一定会非常气恼。同学们都让他去告状,可他们自己却不会去。他们早都忘了这回事了。对,最好还是忘了这回事吧,教务长说他会来,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对,最好还是躲到一边去吧,小孩子个子小,往往能躲到一边。

他这张桌子上的同学们都站起来了。他也站起来排着队跟他们一起走了出去。眼看就要到门口,必须做出决定了。如果继续排队跟同学们走,他就永远不能上去找校长了,他不能因为这个离开操场去找校长。如果他上去了,结果还是照样挨打,同学们一定会取笑他,说小迪达勒斯去找校长告教务长的状了。

他沿着垫子往前走,眼前就是食堂大门。不可能,他不能去。他想到了教务长的秃头,那双冷酷无情、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他,问了他两遍叫什么名字。第一次已经告诉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他记不住呢?他第一次没有在听吗,还是想故意取笑自己的名字?历史上有大人物就叫这样的名字,可没人取笑他们啊。教务长自己的名字才可笑:多兰,像个洗衣服的妇女的名字。

他走到门口,快步向右一转上了楼梯,还没来得及改变主意往回走,就已经走进了通往办公楼的长廊,长廊里低矮、昏暗而又狭窄。跨入长廊门口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却依然看得见同学们都在一边排队往外边走,一边望着他。

他沿着又矮又暗的长廊往前走,经过教员办公室的一个个小门。他在昏暗的光线中左右张望,心想那些肯定都是画像。一路昏暗而寂静,他视力本来就差,先前又哭了一通,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想,那些一定是圣人和教会大人物的画像,在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默默地俯视着他。圣依纳爵·罗耀拉 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指着书中的一行字:为了天主更大的荣耀 。圣方济各·沙勿略 指着自己的胸膛。洛伦佐·里奇头上戴着法冠,像个级长一样。还有三位青春守护神——圣斯坦尼斯洛斯·科斯特卡、圣阿洛伊修斯·冈萨戈和上帝保佑的约翰·伯奇曼斯,他们都样貌年轻,因为他们死的时候都很年轻。彼得·肯尼神父裹着一件大披风,坐在椅子上。

他出了长廊,来到门厅上边的楼梯口,四处张望。那里正是汉密尔顿·罗恩出事的地方,还有士兵们留下的弹痕。也就是在这里,老仆人们看到了披着白色斗篷的将军的鬼魂。

一个老仆人正在楼梯口扫地。斯蒂芬问校长办公室在哪里。老仆人指了指远处尽头那个门,一直看着他朝门走去,抬手敲门。

没有人应声。他又使劲敲了敲,隐约听到里边传来说话声,他的心顿时怦怦跳起来。

——请进!

他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又摸索着找到里边绿呢门的门把手。摸到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校长正坐在桌前写东西。桌子上摆着一个骷髅,房间里有一种奇怪而庄严的气味,像旧皮革椅子的味道。

来到这庄严的地方,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看了看骷髅,又看了看校长慈祥的面孔。

——哦,小伙子,校长说。有什么事吗?

斯蒂芬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我把眼镜打碎了,先生。

校长张大了嘴说:

——噢!

接着他微笑着说:

——嗯,咱要是打碎了眼镜,就得写信回家要一副新的哦。

——我已经给家里写信了,先生,斯蒂芬说。而且阿诺尔神父说,在拿到新眼镜之前,我不用做功课。

——没错啊!校长说。

斯蒂芬又咽了一口唾沫,竭力忍住两腿和嗓音的颤抖:

——可是,先生……

——怎么啦?

——多兰神父今天在教室打了我一顿,因为我当时没有在写作文。

校长默默地看着他。他能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了自己的脸,泪水也快要出来了。

校长说:

——你叫迪达勒斯,是吧?

——是的 ,先生。

——你在哪里把眼镜打碎的?

——在煤灰路上,先生。一个学生从自行车棚里冲了出来,把我撞倒,眼镜就碎了。我不知道那个学生的名字。

校长又默默地看了看他,然后微笑着说:

——哦,这是个误会。我想多兰神父肯定不知道。

——可是我跟他说我的眼镜碎了,先生,他还是打了我。

——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已经写信回家要新眼镜了?校长问道。

——没有,先生。

——哦,这样啊,校长说,多兰神父是不了解情况呀。你就说我允许你这几天不用做功课了。

斯蒂芬怕自己哆嗦得说不出来,赶紧说道:

——好的,先生,可是多兰神父说他明天还要来为这个打我。

——好吧,校长说。这是个误会,我会亲自跟多兰神父说说的。这样好不好?

斯蒂芬觉得泪水已经湿润了自己的眼睛,嘟囔着说:

——哦,好的,先生,谢谢。

校长从桌子上放骷髅的地方伸过手来,斯蒂芬把自己的手搁到校长手里放了一会儿,校长的手掌凉凉的、潮潮的。

——再见,校长说着把手收回来,微微一鞠躬。

——再见,先生,斯蒂芬说。

他鞠了一躬,轻轻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把两重门关上。

他从楼梯口的老仆人身边走过,回到又低又窄又暗的走廊,开始加快脚步。他越走越快,兴奋地穿过昏暗的长廊。用胳膊肘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匆匆跑下楼梯,快步穿过两条走廊,来到外面。

操场上传来同学们的叫喊声。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路过煤渣路,跑到低年级的场地停住,大口地喘着气。

同学们看到他跑过来,一拥而上把他围住,你推我挤地都想听他讲讲刚才的经历。

——快跟我们说说!快跟我们说说!

——他怎么说的?

——你进去了吗?

——他怎么说的?

——快跟我们说说!快跟我们说说!

他讲述了自己是怎么说的,校长是怎么说的。讲完后,所有人都把帽子旋转着抛向空中,大声地呼喊:

——呼啦!

他们把帽子接住,又旋转着抛向天空,不停地叫:

——呼啦!呼啦!

他们把手搭在一起,抬起斯蒂芬到处走,斯蒂芬挣扎着想摆脱出来。他好不容易下地之后,同学们四散开来,又把帽子旋转着抛向天空。他们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叫:

——呼啦!

他们替秃头多兰嚎叫三声,为康米 欢呼三声,说康米是克朗戈斯有史以来最好的校长。

欢呼声在柔和的灰色天空中渐渐消散。他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既开心又自在。但是无论如何他不会在多兰神父面前洋洋得意。他会安静而恭顺。他希望能为多兰神父做点什么好事,好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得意。

天色柔和、昏暗,夜幕就要降临了。空气中飘荡着傍晚的味道,飘荡着乡间田野的味道。有一次他们散步去梅杰·巴顿家,路过田地挖了萝卜削了皮吃。还有亭子那边小树林的味道,亭子那儿长着五倍子。

学生们在练习投远球、低球还有慢速旋转球。柔和而灰暗的一片寂静中,他听到板球的撞击声,还有四处传来的板球拍击球的声音:噼噼啪啪,像喷水池里的小水滴缓缓地落在水池的响声。 g03G+H1ksqh+fChVDST6uFfgritBwomARpoiOecMrN33Tql/4Yrm7GFA5NuALbd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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