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亭,当世名角,天生运气人。
他唱武生,一举一动,有股他人难有的漂亮劲。出场亮相,老规矩要六个动作,他偷懒做两下,也能赢得满堂彩。别人要学他减工,则会出丑,必遭骂。
太戏,起运于咸丰皇帝。清宫传统,自备戏班,伶人乐师都是太监。咸丰是戏痴,能编词作曲的修为。一日来了兴致,要听民间音色,传了位名伶进宫。
不许带乐师班底,名伶一人来的。宫廷班底奏起,名伶张不开嘴,琴鼓水平超过自己班底太多,听着新鲜,不会唱了。咸丰没怪罪,乐着说:“今后你常来。我教你。”
太戏得满人喜欢,亲王贝子府上都养戏班,但在汉人是下贱事。文化人不听戏,听戏的是商贩兵卒。听戏的低俗,唱戏的就不长进了,宫廷戏班的水平当然高过民间。
咸丰以指点民间伶人为乐,后来索性让他们带乐师班底进宫,一块受熏陶。慈禧当年是咸丰最亲近的妃子,听戏都要她陪,咸丰死后,她掌权,延续外召伶人的做派。几十年下来,风水流转,民间戏班的伶人乐师水平都高过了宫廷。
高小亭戏好命更好,慈禧偏爱他的戏,成了入宫演出的头牌。图省事的天性,注定他不会精益求精,同行们不服气,说他命好,慈禧跟他有眼缘,一样水平的人多了,偏觉得他好。
高小亭告诉守墓少年:“我这眼缘,不是跟太后,是跟李谙达。”
李谙达是宫廷戏班出来的人,九岁入宫。这岁数的小太监都要学戏,看看有无可造之才。他十二岁,慈禧看完戏,随口问话,他回应得有趣。慈禧说:“这孩子不错,会聊天。”他从此离了戏班,跟在了慈禧身边。
他是和太后聊天的人,亲王贝勒跟他套近乎,以满语叫他“谙达”,熟人老友之意,后来大小官员都这么称他。
李谙达虽不唱了,但受教于老辈的宫中大角,亲近过几拨民间俊才,评起戏来,令人心服。慈禧偏爱高小亭,因为他说高小亭好。
高小亭成名晚,二十五岁才有资格入宫唱戏,演过一次后,李谙达寻到家:“你有才,耽误了。老辈人的艺,我见得多,说给你吧?”
他立刻拜师。两人的师徒关系,对外保密,李谙达假死之后,委托他办事,能不露行踪。
高小亭在宫廷有面子,安排守墓少年去皇上身边,先做个“殿上的”——打扫卫生的童子。说是穷亲戚家的孩子,太监们给办。
殿上的,都是十三岁以下男孩,跟小太监一样,入宫先学一月戏,有天赋的留下来。殿上的学上戏,便免去了大半打扫的活儿。
为守墓少年能在宫廷戏班待住,高小亭亲自教他功底。一日教着,想起李谙达,问:“咱哥俩要不要去西山看看?”
真是心小,不装事。
两人赶到西山洋楼,见李谙达剩下个脑袋。知道遇上了野兽,身子不知给叼哪儿去了。
高小亭哭过后,问:“眼下怎么办?”多年习惯,能问别人,自己就不想。
守墓少年:“师父不是有座墓么?”
六年前假死,建过墓地。
高小亭一拍大腿:“对!”
李谙达葬入八里庄,脑袋下接了套高小亭的武生戏装——《八蜡庙》中的黄天霸。黄天霸是戏曲人物,也是清朝早期的历史真人,因护驾有功,得皇室赏赐黄马褂,封二品荣誉官职。
李谙达也是二品荣誉,得配黄天霸。这点,高小亭动了心思。
清皇宫是座“响”城,在皇宫中轴线上,宫外三四里范围起了大响动,都可以听到——防兵变、民变的建筑设计。
守墓少年化名“李敬事”,入宫一月后,顺利留在戏班,还没见过皇上,常跑到中轴线上,听外面声响。太平岁月,听不到什么,无细节的街面噪声。
一日午休,李敬事又到中轴线。北方大殿后拐出一行自行车队,挂步枪的英国军用自行车。车队约二十人,都十一二岁,戴英国陆军钢盔、穿太监服,独领队人穿黑色马褂,鼻梁上架副蒙古喇嘛的水晶眼镜。
中轴线是大臣上朝的路线,下人不能走。领队人摘下步枪,向李敬事一指:“拿下!”
李敬事被绑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随车队走了。车队所过之处,路边的宫女太监纷纷跪倒,行遍皇宫主路,至御花园停下,领队人发话:“此趟巡逻,有何敌情?”
小太监们下车:“回禀老爷子,天下太平,独有一人鬼鬼祟祟,似藏祸心。”领队人:“枪毙!”
二十杆枪对准李敬事,枪栓暴响后,响起二十张嘴模拟的开枪声,噼噼啪啪。领队人拍手大笑:“严刑拷打,看什么来头!”
小太监们冲过来一顿假打,抓土将李敬事脸抹脏。一小太监回禀:“老爷子,我知道他,高小亭的外甥,刚进了内学。”内学是宫廷戏班。
领队人起了太戏腔:“高小亭——乱臣贼子!敢在宫里安插眼线,随我去扫平内学!”
老爷子——宫女太监对皇上的称呼,借用的蒙古语。蒙古牧民称喇嘛为老爷子,拿皇上当出家人尊重。
李敬事心知是皇上,暗道:“六飞,是我,来陪你十年。”
六飞——这代皇上的秘名,皇族专用,不能当面叫,私下说到皇上时的代称。
宫里有五座戏台。隆裕太后转让天下后,不久病亡,牙不好的女人命不长。宫中再无皇后,四位前代妃子主事,延续外召伶人的旧习。
距畅音阁戏楼百米,六飞下车,四位随身小太监跟他步行,其余人留在墙边。小孩喜欢生人,六飞向李敬事招手:“瞧你脏的。来。”
李敬事擦脸掸衣,小跑跟上。
六飞现身戏楼,戏便停了。伶人向皇上行礼,是戏完下台后,戏台上不行礼,拢手静立。四位太妃欠身行礼,让出主位。
侧席里坐着穿前清官服的数位老者。让陪侍看戏,是对大臣的奖励,其中一位老者是皇上老师陈泊迁。老师不跪皇上,有老师在,六飞做手势免了他们一排人的跪礼。
宫中规矩,等老师坐下后,皇上才能落座。陈泊迁却不坐,对身旁一人厉声道:“赵共乡!你敢不跪皇上!”
被喝的赵共乡七十岁年景,阔颧尖腮的猴相。猴相人善辩,赔笑:“皇上免跪了,我该不该遵旨?”
陈泊迁大喝:“歹人!朝中不幸!”
六飞已坐,乐了:“奢佛,他是谁呀?”奢佛,满语的老师。
陈泊迁怒视赵共乡:“清史馆馆长!亡国才修史,皇上还在,大清未亡。你在民国政府任职修清史,对年幼的皇上,何等残忍?”
赵共乡:“皇上明察!我本是大清最后一任东三省总督,当年袁世凯偷天换日,妄建民国,许诺东三省还是我的,要我做民国的总督,我不受,卸任归隐。好端端的封疆大吏不当,冷室拣文,我图什么?”
陈泊迁:“贼心难测,我哪儿知道你图什么?”
赵共乡:“修清史,是袁世凯诡计,告示大清已亡,天下人别做他想。这事,是拦不住的。谄媚袁世凯的人去做,必污大清旧事,写成暴政殃民,袁世凯取而代之,便合理了。一旦成书,再没法否定民国,大清就翻不了身啦。”
陈泊迁:“你来做,不让皇上亏着理,日后好复国?”
赵共乡连声称是:“我是连哄带骗,向袁世凯抢下这职位。”
陈泊迁:“袁世凯是人精,你骗得了他?”
赵共乡:“这辈子不骗人,就骗过袁世凯!”
六飞笑嘻嘻看着,问身旁的康谨太妃:“他二位是一见面就吵?”
康谨太妃:“您来了才吵的。”
六飞大了声:“奢佛,您别唱戏了!明白了,这是位功臣……我刚进了两辆法国雁牌自行车,赐他一辆吧。”
陈泊迁小声解释:“皇上年少,这是他觉得世上最好的东西。”赵共乡忙谢恩,六飞直手免去赵共乡跪谢,瞄向一人:“他,日本人?”
是位穿西式礼服的老者,银须银发,五官之清俊、胡型之漂亮,神似日本名将临森四典——六飞课程学到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见过临森照片。
康谨太妃笑道:“他呀,才是您首席大奢佛,陈奢佛排名在他下面——您三岁定下的事,过了十四岁,就该他教您啦。”
那人站前一步,禀告姓名,叫徐烛宾。清末黑龙江、吉林、奉天三个军区改成省制,他是第一任东三省总督,赵共乡的老上司。
六飞:“荷兰的拳头牌自行车,分金拳头、银拳头两种,我都有,你想要哪个?”
徐烛宾:“金拳头皇上留着,我选银的。”
六飞:“你样子气派,我看着高兴,都给你。”
徐烛宾笑起,庄重样子里生一丝难察觉的狡诈狐态。
六飞皱眉:“笑模样不好看。”
徐烛宾止笑。
六飞拍手:“现在好。”
重开戏后,徐烛宾向身旁的赵共乡轻叹:“皇上厉害。像极了荣禄大人。”摊手,指间尽汗。
今日戏码,高小亭以《铁笼山》压轴——倒数第二折戏,头牌伶人演的。最后一折戏叫大轴,负责舒缓观众情绪,轻松逗乐,又叫送客戏。
听戏习惯,压轴戏完,精彩已尽。上了大轴戏,观众听两句便可走了。大轴伶人上台,敬懿太妃跟庄和太妃说起了闲话。
四大太妃中拿主意的人,是康谨太妃,凡事都是她领头。见姐姐们无心听戏,叫宫女扶自己起身,领头走。起了身子,却重坐下,眼光落到台上。
所有人眼光都落在台上,大轴伶人是位旦角,西洋女子般长腿。闪展摇曳,灵活得不似人腰。演的是《宇宙锋》一折戏,赵女装疯。
疯态似舞,唇眼如春……恍惚间,大轴戏完,伶人们下台谢恩。太戏戏班无女人,旦角是男人所扮。大轴伶人保持女态,跟在高小亭身后,款款而来,侧胯屈膝,谢恩的跪姿美得不可方物。
康谨太妃:“这是个妖孽,什么来历?”
高小亭:“家里三代旦角,成就在他一人身上,十一岁初登台,行里人一见,都明白这幼苗是参天大树。果然,八年身子长熟,去上海大戏台亮相,一炮而红。他叫兰词芳。”
康谨太妃:“刚红,就让进宫啦?你可够急的。”
高小亭:“呵呵,是个眼福。想您早看到。”
康谨太妃:“得赏啊!”左小臂枕在椅子扶手上,亮出腕上翡翠镯子,向兰词芳喝道:“你的了!”
兰词芳改了男性跪礼,一个头磕下,动作利落潇洒,不输高小亭。
康谨太妃:“你的了。”
兰词芳:“谢太妃恩典!”朗声高腔,男声也具魅力。
镯子翠绿,腕子雪白。
康谨太妃又一声:“你的了。”
兰词芳再一个头磕下。
赵共乡觉出不对,康谨太妃不摘镯子让太监转递,难道是要兰词芳上前亲自摘,碰肤贴肌……望着伏地不起的兰词芳,不由慨叹,真是妖孽,第一秒便明白了,心思比我还快。
众人笑盈盈看着,凑趣随喜的模样,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康谨太妃一贯地不动声色,难想到她起了春情。
再晚片刻,众人一多心,便成丑闻。赵共乡想出一句救场话,刚要说,六飞已开口:“你可真像女的,上来我瞧瞧。”
兰词芳未卸装,走男人步子,尴尬难看。仍用女态碎步行来,众人看紧了呼吸。
六飞上下端详:“怪了,没一点男人样。你唱的大轴,扭来摆去,漂亮死了,什么戏呀?”
兰词芳窃笑,一口女腔:“说的是赵家女儿,不愿嫁给皇上,于是向爹爹装疯。”
六飞:“啊!嫁皇上有什么不好?”
兰词芳:“是个昏君。”
六飞:“第一天来宫里,演不嫁皇上的戏,讽我是昏君,你是要闹革命?”咖啡色镜片遮蔽眼睛,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兰词芳窘住,康谨太妃搭话:“就是个逗乐戏,我们老姐妹看过多少回了,没人往那想。”镯子下腕,由太监递去,兰词芳谢恩,与康谨太妃对视一眼。
他是女子美目,她是平眉冷眼。
六飞:“这么说,是我小心眼啦!我将来娶皇后,得找个跟你长相一样的,破了这戏。”
康谨太妃先笑起来,在场众人都随之大笑。六飞也跟着乐了:“太妃赏你镯子,是冲着你这一身扮相。我赏,冲你本人,男人得用男人的东西,马可沁机关枪!”
英国军用三轮车机关枪,是双座蹬的。两个小太监骑来,场里亮一眼,问了地址,骑去兰家。
六飞跑下,抓住徐烛宾的手:“大奢佛,还赏你了,跟我取车。”
牵出两步,徐烛宾一身冷汗。
六飞的自行车房,由一栋档案大库改成,车从欧洲购来,近二百辆。车库内有马扎,让太监摆了,一只在北,一只在西。
东汉前天子坐西向东,东汉后坐北朝南,西方尊位给了老师,称为“西席先生”。老师坐旧时天子位,与皇上平等。
六飞引徐烛宾落座:“大奢佛,等您教我得两年后,既然见了面,就先讲一课吧。”
徐烛宾:“想听什么?”
六飞:“袁世凯。”
蒙古喇嘛戴的咖啡色水晶镜片上,徐烛宾看到自己的脸。
“家父早亡,我年少时傻傻的,没大人喜欢,没老师看上。幸好小楷字清秀,能换钱,游走河北的县衙门,抄文书养母亲和弟弟。
“二十四岁,我人聪明了些,想考举人,无旅资。熟人告诉我,河南项城有个大户少爷,豪迈任侠,叫袁世凯。我径直去了,他一见我相貌,就行礼,说我是人杰,当即给钱。
“我哪是什么人杰?是个志在温饱的人,穷久了,志气都没了。袁世凯骑马射箭,狐朋狗友,豪饮无度,逞兴杀人,熏陶女色,挥霍家财——过这种日子,才会出人杰。
“我考了举人考进士,在翰林院闲待九年。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想四十二岁,遇上了你姥爷。”
六飞惊言:“我姥爷!”
徐烛宾:“是,荣禄大人。他说我是人杰相貌,不该活得这么局促。他扩展了我志气……”
六飞:“怎么扩展的?”
徐烛宾一笑:“把天下事托付给我。心怀天下后,人一下聪明,能一目十行,能过目不忘,遇上烦难,不需参考先例,稍想即有办法。”
六飞极为羡慕的语气:“能聪明这么多!天下事是什么事?”
徐烛宾:“天下事,就是袁世凯。他是经世之才,你姥爷培养他接班,又培养我制约他。如此安排,大清不亡。”
六飞:“——大清不是亡了么?”
徐烛宾:“袁世凯不是死了么?”离了马扎,深鞠一躬,“皇上,很快您就能再开早朝。”
六飞:“我年岁小,听不懂。”
徐烛宾:“不用听懂,等我做到了,您就看懂了。”
六飞:“你可真逗!”作怪地一串笑,似太戏里乱臣贼子的放肆奸笑,又似英烈壮士的绝命长啸。
徐烛宾变了脸,似惧怕又似厌恶。
六飞笑止:“想你快点教我,非得再等两年么?”
徐烛宾:“早定下的,改了不便。”
六飞:“你说你小楷清秀,先留下两幅字,供我摹习吧。”
徐烛宾没留小楷,说小楷是早年的养家手艺,写怕了,上任东三省总督后便不写了。背临下王羲之的草书《二日帖》《迟日帖》。
他走后,六飞让太监找出宫里收藏的两帖拓片,对比许久,铺纸也写了一张,背临的王羲之小楷《遗教经》首页三行。
放下笔,见李敬事还在身边。没发话叫他走,他就一直混在随侍太监里面。六飞叫他评价徐字。几代守墓,贫得买不起字帖,一脸难色。
六飞大乐:“我教你。徐的字,跟王羲之纤毫不差,费尽心机才能模仿到这份上!但他形上逼真,笔法全错,王羲之草书流转不停,他还是个写小楷的,一笔搭一笔,拼凑成形。”
立起《遗教经》,“他不如我。我写的虽是小楷,横平竖直,笔笔皆断,气势上却有草书的贯通。”挥手让随侍太监们退远,俯视徐字,神色凝重,“看字可以识人,徐是思前想后的大心机人。事上滴水不漏,忠心就难说了。”
李敬事生出一股血缘的亲近感,看六飞,恍惚是教导幼弟的宽厚兄长。
六飞视线离了书帖,恢复乐呵样:“你叫啥?”
“李敬事。”
六飞:“呵呵,你是个‘事儿’,就这么叫你啦!事儿啊,你是高小亭的外甥,放你十天假,出宫跟你舅聚聚。赵共乡的自行车还没领呢,你也顺便送去他家吧。”
李敬事受命要走,六飞喝住,咖啡色镜片后一双不辨瞳孔的眼。刚才的亲近感消失,看着他,李敬事第一次感到怕一个人,颤声道:“老爷子。”
六飞微笑:“亮着心眼,遇到什么,听到什么,回来说一声。”
赵共乡府上在北兵马司胡同,距皇宫不远,李敬事不会骑车,推了半个时辰方到。原想门房留了车即走,报出名后,赵共乡却要见他。
赵府不大,二重院,砖瓦房装了西式铁门窗。二院东侧是赵共乡书房,悬熊皮门帘。熊皮去了头肢,黑簇油亮的方整一块,以绸缎扎边——任过黑龙江将军、东三省总督,据称为官清廉,赵共乡从东北带回的仅这张熊皮。
高小亭坐在屋里,李敬事进来后,介绍给赵共乡,说李谙达法术传给了他。赵共乡瞪起眼,相面般看他:“怎么瞅着像个满人孩子,跟咱们皇上倒有三分像啊。”
宫中听戏时,赵共乡是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现在秃头,辫子挂于墙边木架上。清朝官员的辫子多是买的,用年轻人辫子接自己头发上。一根好辫子能炒出高价,二重院宅子的钱。
看过脸,赵共乡升出封疆大吏的威严:“小亭,孩子我看了,成不了大器,当下人,不可惜。这块边角铁,做个锤子砸人吧。”
高小亭称是。
赵共乡:“先砸兰词芳。”
宫中看戏,赵共乡察觉康谨太妃起了春情,戏后喊高小亭回家,打听兰词芳为人,怕生丑闻。高小亭建议,李谙达法术能惑人魂魄,不如让这孩子施法,绝患于无形。
出了赵府,李敬事告诉高小亭,进宫后他一直在唱戏、干活,没时间修炼,法力还一点没有。
高小亭:“我是拿你搪塞赵大人,我不信兰词芳敢有歹心。赵大人是有名的心思快,在东北杀过两万人,是他预想他们会叛乱。他们喊冤说没这想法,但他说,你们很快就会有。唉,赵大人是太快了,常人追不上。”
天福斋在北新桥,名菜叫炉肉丸子。说是丸子,其实扁平一块,烟盒大小,买回去切块,炖白菜汤,不必再加调料。为康谨太妃所喜,当早餐吃。
因为她,天福斋清晨四点开火。她想联系兰词芳,掩人耳目的途径,是通过买丸子太监。
高小亭带李敬事监视了九天,买丸子太监规矩,出宫直来天福斋,买好直回皇宫,从未拐去其他地方。高小亭对李敬事感慨:“赵大人肯定是想歪了。”
第十天,买丸子太监没从皇宫方向来,买好后拐去灯市大街。高小亭追上,装成路遇,互打招呼,太监说给康谨太妃送餐。
高小亭:“这不是回宫的道呀?”
太监:“昨晚上搬到老佛爷念佛堂去了。”
慈禧少女时,父亲在灯市大街给她买了一处房产,当太后多年,宫廷给她修颐和园养老,连带把它也修了。原本寒促,横竖七步的小院,仅三间房。最大一间改建成佛堂,整壁鎏金佛像,另两间辟作卧室、膳房,勉强可住宿。
不料慈禧很喜欢这狭小家宅,常来念佛,倦了便夜宿。因连着民居,加高院墙后,仍有安全隐患。尤为危险的是,慈禧说这是她自个的家,要享受独处之乐,立下规矩,宫女、护卫只能候在院外。
慈禧过世后,慈禧娘家人未要过此宅,仍由宫廷管理。主事的康谨太妃以追思上代太后的名义,专用了它,一年会住几晚,延续独处的老规矩,令护卫们大感头疼。
听是去了那,高小亭变色:“唱大轴的兰词芳,你们没再见吧?”
“宫里不召他,我们哪见得着啊?”
高小亭松口气,却听太监又说:“有人见了。太妃赐膳,送去兰家,回来说,到底是刚红的戏子,宅子买得挺大,家具摆设还没像样的。”
高小亭暗骂自己心小,不存事。康谨太妃是美食家,爱出主意翻新菜品。常用专属膳房做了,赏赐城内旧臣,也赏入宫唱戏的伶人。自己便吃过两回,怎么忘了这事!
送到家的赐膳食盒里藏着消息……
快步寻到兰家。
兰词芳罕见地在吃早餐,咖啡、奶酪、煎鸡蛋、烤面包片。十五岁,他已不晨练,下午两点方起床。
高小亭对面坐下:“昨夜没出去?”
兰词芳:“等着今晚。”
高小亭:“太妃保养得好,毕竟四十了。”
兰词芳未做反应。
高小亭:“她下巴总探着,脖子挺不起,是倒霉相。”
兰词芳:“应该的,大清走背运,皇帝的女人再漂亮,也会有一处相不好。”
高小亭:“不好,就算了吧?”
兰词芳:“您快五十了不成家,哪知道女人好不好?”
高小亭:“浑蛋,我大嘴巴抡你!”
兰词芳俊朗一笑,左右开弓,连抽自己两记耳光:“亭叔,当世旦角人才多,却没人能比过我,是他们骨子里的男人去不掉,扮女人只是装装样。五官比我秀气,苦功大过我,台上看着却比我差,是差在身上。他们全是虚伪,我是真转了女身。”
高小亭面色灰暗:“成才不易,十五岁开始,你作恶京城,没管过你。可这回是太妃!”
兰词芳:“她先晕我,我后晕她,没这么喜欢过。亭叔,经了她,我戏上能高出一大块,好得我自己都想快点看到。”
高小亭:“这是死罪!”
兰词芳:“成了艺,刑场上演一出,得您喊声好,这辈子不冤。”
高小亭起身:“我拦定了。”
兰词芳持餐刀,奶酪抹面包,手法纯熟优雅:“拿什么拦?我旦角头牌,打架也头牌。您心小,装了黄天霸,就什么也不会了……”
知道失言,对叔辈不敬,弃餐刀,自抽两记耳光。
候在兰家门房,见高小亭怒容走出,李敬事迎上,遭劈头一顿骂:“你个窝囊废、不长进的东西,好歹修出点法术,何至于我今日受憋屈!”
回了高家,高小亭气哼哼坐许久,猛跳起,拿出鸡毛掸子。李敬事一步钻到桌底下,矮身厉喝:“高小亭,别忘了我家祖上是谁!”
高小亭:“倒霉孩子,谁要打你?让你听事!”
兰词芳比高小亭小二十六岁,高小亭比贾宝麒小二十六岁。贾已过世,民间戏班自他开始胜过宫廷内学,号称“伶人大王”,拿手戏是《打登州》里的秦琼。
兰家、高家的乐师班,是从贾宝麒班底分出来的,两家均受惠于贾。兰词芳叫高小亭“叔”,喊贾宝麒“爷爷”,这个爷爷却不知来历,有儿有女,无父无母,京城里突然有了这人。
有人说他是长沙人,有人说他是唐山人,但他没口音,标准京城官话。他更新了老生唱腔,悠旋细腻,前所未有,堪称一代宗师。
高小亭谈起他,李谙达说:“我不听他,听他还不如听旦呢。”高小亭觉着蹊跷,李谙达却不愿说。揣摩数年,惊觉爷爷的老生腔创举,实则是旦角腔变化,变得高明,大行家也难识破。
兰词芳长到十五岁,不再晨练,必睡过正午。作为“叔”,高小亭训过两次无效,便暗中查看,谁想他晚上是做飞贼,潜窗入室,坏人妻女。方猜到爷爷来历,他本是外省一旦角,不知哪学来的飞贼技,夜行采花,事发受通缉,躲入京城,改唱老生,旦角婉约底色入了老生唱腔。不料暴得大名,开启了太戏盛势。
老了飞贼技技痒,暗传兰词芳。
李敬事:“太戏三代昌盛,是个逃犯造就?”
高小亭:“世事往往如此,写文章凭神来之笔,转时运要非常之人。”
常规学旦,五岁模仿女人举止,赶在十四岁男性发育前,牢固自己是女身的想象,对男性生理,人之初即否认。但男性是天定的,后天压抑,如石压草,总会钻出来。旦角过了二十五岁,难免生活里阴阳怪气,台上不男不女。
贾宝麟暗传给兰词芳的法子,不压抑反激发,先做足了男人,心无遗憾,上台转念,便有了女身。他人不男不女,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兰词芳却可忽男忽女,自由转换,高在方法。
做足男人,没有比夜行采花更刺激的。兰词芳败德成艺,高小亭明知他伤害妇女,但同为伶人,心疼他才华,装瞎不管。
高小亭:“都说我心小,不装事。我怎么装?这辈子几个熟人老友,都有另一面,李谙达贪财无度,赵共乡冷血杀人,贾宝麟是在逃犯,兰词芳为采花贼……只好不想,唱我的黄天霸就得了。”
李敬事钻出桌子,高小亭晃晃手里的鸡毛掸子:“不是打你,是让你打我。我本是学不了戏的,五岁进戏班,一切正常。十一岁,初明白世事,看懂了戏词。什么是戏?各种伤心事。”
从此没法学戏了,边唱边哭,止不住泪。高小亭父亲没辙,送给贾宝麟调理。贾宝麟说这孩子是个天仙,误入人间,活不久,别学了。谁想高小亭十四岁还活着,高父又送去贾家,贾宝麟这回接下了,让高小亭跟他女儿绣了五个月花。
女孩随身带的针囊,火柴盒大小,外表两面,里衬三面,都要绣花。五个月绣出三个针囊,之后再唱词,竟然泪少,二三十句后才下泪。
李敬事:“这什么道理?”
高小亭:“冷漠。营寸之间,千针万线,不冷漠是绣不了花的。为能唱戏,我得做个不痛不痒的人。”
鸡毛掸子递给李敬事:“兰词芳几年来飞墙踏瓦,练得敏捷如豹,出手必狠,打我白玩。但我也是自小习武,二十岁遇流氓扰戏,一个人打过三十人——这本事,为让心小,忘掉了。今天,我要记起来。
“我拿手的是黄天霸,心仪的是楚霸王。十年前,李谙达给了我个宫廷典藏的老戏本《霸王别姬》。这戏真好,冷漠如我,还是看词即哭,一直不敢唱。它能把我心放大了,心大了,打人的本事就回来了。”
嘱咐李敬事:“唱起来,我人就癫狂了。如果大哭后打拳了,你眼快就多记记,有好处,都是打架的实干真招。如果听到我嗓子哑了,那是我人要崩溃,赶紧拿鸡毛掸子抽我脚指头。打疼了,我就醒过来了。”
翻开戏本,一句念毕,高小亭湿眼,大哭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身上哆嗦,打起拳来。
李敬事见他双臂乱颤,如雪震枝条,难辨招式。而两腿规则,始终如拉弓放箭,后腿一下绷直一下松弛。
正看出些道理,耳听“快快随孤杀出重围”一句,高小亭破了嗓,声似鬼哭。之后再唱不清词,哀号乱叫,一声厉过一声。
看他猛血攻头,眼珠已突出,再唱下去,能唱爆了眼。李敬事急冲上,对准他双脚,鸡毛掸子一顿乱抽……
高小亭清醒后,褪去左脚鞋,苦了脸:“实干真招,你是看出了心得,敲断了我两根脚指头。”
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李敬事自责得想自杀。高家用人去东交民巷德国医院请来医生,糊上石膏后,高小亭要喝碗冬瓜汤,等汤时,耗神太甚,在躺椅上睡去。
夜里十点,高小亭醒转,满面红光:“我的本事回来了,又能打三十人了。孩子,不是你错,老天总委屈有本事的人。我早知道。”
子夜,是兰词芳作案时。
高小亭取出家里藏着的“大师哥”,交给李敬事。伶人第一敬祖师爷,第二敬大师哥。祖师爷像面白无须,名“翼宿星君”。大师哥是婴儿戏时用的布娃娃,在旦角怀里才能脸朝上,在后台,要脸朝下地扣在箱子盖上。
不守这规矩,戏班必出失火、丢钱、误伤等邪事。在宫廷内学,第一次给大师哥上香,李敬事一眼看去便觉得邪。
高小亭:“兰词芳是百年一遇的天才,祖师爷不许我打他。我也是左了,明明有办法。你抱着的,是兰家初来京城时带的大师哥,我祖父武生配他父亲正旦,合伙唱戏。他父亲早死,我祖父把戏班撑下去,他家大师哥便留我家了。兰词芳一见,必羞愧,必掉头跑。”
李敬事赶到灯市大街,候在老佛爷念佛堂附近屋脊上,捏着高小亭给的美国汉密尔顿怀表,看分针越过十二点,想起一事,焦虑万分:“一会儿兰词芳现身,举大师哥拦他,大师哥该面朝上还是面朝下?”
忽然心慌,回头见一个背皮囊的人,双脚夹着屋脊,一步一蹭行来,深灰衣裤,戴手套面罩,面罩眼洞里一双美眸,如含露水,正是兰词芳。
京城少有平顶房,多为前后大斜面屋顶,不想踩瓦闹出响动,顶端屋脊是唯一路径。眨眼间,兰词芳已近,轻声问:“你谁呀?”
李敬事压嗓回答:“高小亭让我来的。”举起大师哥,面朝兰词芳。
兰词芳急缩头,向大师哥拱手一拜,道:“小兄弟,什么意思呀?”
李敬事:“您家祖上的,没认出来?见了这个,您该退走啦!”
兰词芳眼中水露消失,现出歹毒凶光:“天地君亲师,皇帝大过祖宗、祖师。我要动皇帝的女人,想拦我,得拿个比皇帝大的。”伸手拍李敬事肩膀,一个跟头从他头顶翻过,落足屋脊,蹭行而去。
瓦片暴响,一声肆无忌惮大喊:“比皇帝大的,是天地!天地在呢,你头上是,脚下是!”
兰词芳停住,见赵共乡拎双剑,自屋檐斜行上来,为求稳,每步皆将瓦踏碎。
兰词芳:“把人家房踩坏啦,当官的别扰民!”
赵共乡:“是不对!会赔钱赔礼。没练过飞贼技,只好这样。不怕你笑话,我是搭梯子上来的。”
兰词芳:“不笑话,您还有什么不行的?”
赵共乡:“你跑,我追不上。”
兰词芳:“不跑。”
见兰词芳空手,赵共乡要扔一柄剑给他。兰词芳说:“我有。”摘下背囊,掏出绳系流星锤、印度弯刀。
赵共乡:“以为飞贼要轻便,不想带这么大背囊。”
兰词芳:“飞贼要忙的事多,没工具不行,五十多件呢!包括装东西的背囊,情急时,倒空了能装个女人,背上就走。”
赵共乡:“长见识。”双剑一分,迎面刺来。
兰词芳弯刀撩挡,笑道:“您老狡猾!”流星锤闲在手里,顺屋脊退开。赵共乡双剑光闪如电,踏瓦紧逼。
流星锤又称缠腰索,手抓锤面扔出,系锤的绳子要挂腰带上,一击不中后将锤拽回。以绳抡锤则无打击力度,也难打准。兰词芳的流星锤未上腰,赵共乡已出手,废了流星锤。
常人用双兵器,本能会左右一致,车轮般连环轮打。赵共乡则有章法,双手分工,用清朝步兵的盾牌刀之法,左手剑当盾牌用,右手剑撩扎劈削。
剑法密集,兰词芳全力抵挡,来不及挪脚换位。他脚夹屋脊,赵共乡随意踏瓦,占尽行动自由的优势。
两分钟后,兰词芳破绽百出,喘气声起,赵共乡依旧稳扎稳打,迟迟不下决胜手。
又过了五分钟,兰词芳讨饶:“赵大人,我腿酸得快站不住啦!”
赵共乡:“你跑,我追不上。”
兰词芳:“说了不跑。”
赵共乡:“不放心。”
再对了二三十招,兰词芳渐打渐低,跪在房脊上。
赵共乡“嗯”一声,双剑加快,直打得兰词芳两臂抬不起来,方停下。房下院里冲入几十人,高举步枪,夜静声远,惊来了老佛爷念佛堂的宫廷护卫。
赵共乡招呼李敬事:“小兄弟帮个忙,把他背囊倒空了。”吩咐兰词芳,“你如果还要脸,就自己钻进去。”
老佛爷念佛堂院门外,搭了宫女太监夜宿的帐篷,康谨太妃衣着齐整,坐在门洞里。在护卫引领下,赵共乡背皮囊上前。
康谨太妃:“后半夜了,您这唱的什么戏呀?”
赵共乡说他在东北剿过土匪,没见过飞贼,听说京城里有,总想捉个看看。今晚碰上一个,正要坏人家姑娘,捉他时动静大了,不想扰了太妃。
康谨太妃:“我也没见过飞贼,打开我瞧瞧。”
赵共乡禀告飞贼古怪,不便给更多人见脸。康谨太妃吩咐左右人都垂了眼。
打开皮囊,赵共乡想:“在此情景下,让两人见面,太妃必羞愧,会自绝念想。一场深宫春情,将永无后续。”
为官五十年,这是办得最具谋略、分寸感最好的事。
不忍看太妃面色,赵共乡也垂下眼。耳听太妃幽幽吸气,说:“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做什么都是无罪的,你该全天下游走,四处留下跟你长得一样的小孩。”
赵共乡急抬头。
康谨太妃面平如纸,扭脸吩咐宫女:“睡着觉给吵起来,明天精神不会好,咱们得多住一晚。”
李敬事候在太监夜宿的帐篷处,见赵共乡背皮囊出来,一脸迷茫,全无进去时的自信昂扬。
赵共乡走上大街,李敬事尾随,行出一段后问:“赵大人,咱们去哪儿?”赵共乡不答。又行出一段,皮囊里的兰词芳发声:“您多大岁数了,背这么久不累呀?”
赵共乡:“感谢你的飞贼祖师,背带分叉叠层,符合西方建筑学原理,可减震卸力,我不累。”
兰词芳:“房顶上你打我,有使不完的力气,也是建筑学原理?”
赵共乡:“是太极拳原理,西方人还不会。我老了,没力气,刀剑相碰,借了你的力。你不停,我不停。”
兰词芳:“知道了,伦贝子!他的研究。”
赵共乡:“他?归附袁世凯、背叛祖宗的败类。打你,用的全是我个人心得。”
兰词芳:“不是他?”
赵共乡:“他的太极拳来自兵法,我的来自佛法。佛有三十七道品的理论,囊括人心万象,我从这悟出,叫三十七品太极拳。”
兰词芳:“有意思……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赵共乡:“警察局。幸好民国了,太妃赦了你,还有政府。”
一九〇四年,袁世凯创建全国警察系统,由徐烛宾具体操办,被警界视为祖师爷。徐烛宾一路高升,赵共乡如影随形,一路接任他空下的职位,世人称他是徐的影子,所以在警界也受尊重。
选了单人牢房关兰词芳,不许警局扩散消息。兰词芳对牢房的卫生间、床铺表示满意。赵共乡说:“伙食也不错。这房关过萨镇冰,大清海军司令。你要不满意,才真奇怪了。”
告辞要走,兰词芳追问:“您这是何必呢?”
“太妃那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那是叫你明晚再去。”
兰词芳:“绝没那意思!您把人话听成了鬼话!”
候在警察局外的李敬事,见赵共乡在警司陪同下走出,一脸迷茫,全无进去时的自信昂扬。
调来一辆警车送赵共乡,他坐进去便恍了神……辛亥年,武昌兵变,引发多省革命。他反应迅速,在东北杀革命党,越杀越多,直至两万人,保住东三省安定……
他们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像康谨太妃有没有再约兰词芳一样,都是这辈子搞不清的事了……
“人话听成鬼话,难道我是个鬼么?”佛经记载,鬼比人的心思快十六倍,所以永陷黑暗,自相残杀。忘了回应警司送别,赵共乡身子一颤,随车走了。
警车消失于黑暗,李敬事向高小亭家溜达,惊生一念:“皇上放我十天假,过了子夜,便十一天了!”
跑至皇宫东华门,见停了数辆载兵卡车。车灯熄着,无人打灯笼手电,凭星月之光,穿大清官服的一伙人在聊天。
“往年上早朝,官员们在开宫门前吃早餐。东华门外一片馄饨摊,都不点灯,遮着炉火,大伙儿摸黑吃,别有滋味。”
“是是,吃不上这口,还挺想的。”
“民国都六年了,东华门外早没人摆摊——怎么没人提醒这事,害得大伙儿饿肚子?”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我张勋对不起大家!”东华门走出位老太监,拿个英国手电筒,只照地不照人,大声道:“各位大人,民国后,东华门就收归政府了,刚才把钥匙还到我手里。什么叫老泪纵横,我今儿就是!”
众人响应,黑暗中哭声一片。
老太监率先收泪:“各位大人,上早朝,要验进宫牌。大清断了六年了,大伙儿肯定都忘了放哪儿了,我就点个名吧。先报您是谁,我再喊您名字,您答应一声,咱们就算手续齐全。”
众人说好,纷纷报名。
黑暗中响起的名字是康有为、王士珍、江朝宗、陈光远、吴炳湘、刘廷琛、沈曾植、劳乃宣……达五十余人,收尾的是一声童稚嗓音:“李敬事。”
老太监:“规矩,大家懂,上早朝要趁天黑。就着我手里这点亮,各位大人跟上,小心脚底下。”将手电光柱偏侧照地上,让后排的人也能看见。
随着地面上月饼大的亮点,众人黑压压入了东华门。有股奇怪声音伴着队伍,似豹子沉吟。
行出许久,李敬事听身旁两人低语。“搞这仪式折腾大伙儿,是有些人根本没上过早朝,非要体验下。”“您指谁?”“张勋、康有为。”“唉,何止他俩,走在这儿的大多数人,是到了民国才发达,成了高官名士,大清亡时还官小无名,没资格上早朝。”
前方有人回头,加入谈话。“领路的公公,不愧是皇家老人,会办事,知道咱们从没有过上早朝的进宫牌,说成大伙儿年久弄丢了,改成报名——真是人情练达。”
黑暗中更多人出声,尽皆称赞。
袁世凯称帝时,收了举行皇帝登基仪式的太和殿。登基典礼开始前,皇帝等待的地方是中和殿——这个歇脚处,袁世凯没要,还要了皇帝办公的武英殿。
太和殿和武英殿,宫中失去了管理权两年多,不及收拾。今日早朝,定在中和殿。中和殿外,亮着宫灯,众人眼亮后,发现队伍后面跟着辆辇,一路上的怪声,原来是木轮碾砖。
人拉的车叫辇,此辇由十二位留辫子、穿西洋式军装的士兵护行,张勋部队特有的样子。昨晚政变是他发起,四千辫子兵进了京城,宗旨是恢复帝制,让皇上重登基。
辇里的是张勋了?
车厢正门悬块黑蟒黄云的帘子,一眼望去,似是龙袍。
五十余位上朝者,为首的是王士珍和康有为。王士珍在民国贵为陆军总长,大清时只是陆军侍郎,驻扎郊区,没资格进皇宫。大清时,康有为是个闲置的六品官,主要身份是民间文豪。
他俩对宫廷礼仪都不熟悉,低声讨论,听说皇帝的父亲醇亲王进宫,也只是骑马,张勋乘辇是否过分?
太监来报,皇上驾到。片刻,六飞至中和殿,也是乘辇,十二人护行的礼仪规格。张勋的辇也十二人护行,王士珍和康有为断定,张勋肯定过分了。
张勋的辇堵在中和殿台阶前,六飞的辇只得停下。王士珍和康有为快步到张勋辇前,要他下辇迎接皇上。
帘子始终垂着。过了今早,大清就复国了,张勋自视居功最高,要皇上扶他下辇,对王康二人言:“我把天下还给皇上,皇上得还我个礼。”
二人沉脸回来,向众人作揖:“咱们里面得有人出来,当罪人。”五十余人相互推诿,许久方选出一个跟皇上说的人。他叫顾瑗,本无资格来,大清亡后,遗老们常办诗会雅集,他总参加,成了场面熟人,今晚随着一块来了,不想天意是让他做这事。
苦痛万分,顾瑗到皇上辇前。黄缎帘内静默半晌,传出句“算不上事,早说呀”。六飞掀帘而出,灰绿色纱袍马褂,戴红绸困秋帽,一身未配珠玉饰物。
一见六飞着装,远处的王士珍暗赞:“皇上虽小,却有心计。”不知今晚如何变故,所以不穿礼服,穿便装。
顾瑗扶六飞下辇,牵手引到张勋辇前。张勋掀帘现身,东华门前他还穿着前清官服,一路在辇内换了便装,前清因战功受赏的黄马褂,罩半透明紫色纱袍。
王士珍暗骂“歹人”。穿官服,等级还在,没法受皇上的礼,原是早有打算。康有为无特别表情,王士珍一想也便不奇怪了:“康先生只是名大,几乎没当过官,想不到这层。”
六飞伸手,扶张勋下辇,还要牵他共上中和殿台阶。张勋缩手,大叫:“不敢了!不敢了!”
听到这句,上朝者们的脸色好看了些。
升殿后,六飞坐龙椅,张勋率众人三拜九叩。殿外护兵山呼万岁。
想起在自行车库里徐烛宾说过“皇上很快能再开早朝”,六飞笑着询问:“徐烛宾在么,我的大奢佛呢?”
张勋禀告:“此人大逆不道,我骂了他,应该在闭门思过。”
为这次行动,在张勋的地盘徐州,召开过三次军界会议,让众多督军支持大清复辟。作为军界元老,徐烛宾出力颇多。张勋引兵入京前,不料徐烛宾传来密函,要求大功告成后,由张勋上书朝廷,封他为陆海军大元帅。
日本明治维新,天皇是陆海军大元帅,此职务就是天皇的别名代称。
康有为上奏:“禀告皇上,徐烛宾贼心昭昭,更甚于袁世凯。他是想把皇帝一分为二,您是,他也是。”
张勋:“我立刻打电报骂他。进京之事,再没让他参与。”
康有为:“徐烛宾根深叶厚,足智多谋。我们之所以急切进宫、隐秘行事,是怕他小人心态,嫉妒张大人功成千古,坏了国家大事。”
六飞:“你的意思?”
康有为:“此等奸臣,速杀为妙。”
殿内顿时静下。
王士珍回顾自己第一次见到徐烛宾的情景,一对视,整个人似被看透,明白自己算计不过他。那时袁世凯在天津小站创建北洋新军,王士珍是低级军官,徐烛宾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来做军师,成为新军二号人物。
王士珍凭个人才干脱颖而出,得袁世凯重用,号称“北洋之龙”,以韬略著称。但他“逢徐即躲,逢徐即从”——徐烛宾做的事,能不介入便不介入;躲不开,则全尊徐意,从无不同意见。
因为在韬略上,自知弱于徐烛宾,第一眼相见已心虚。
徐烛宾从新军起家,历任封疆大吏、中央权臣,职称几度在袁世凯之上。袁世凯称帝时,与王士珍齐名的“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之狗”冯国璋反水,坏了袁世凯的事,造成称帝取消,依旧民国——逢徐必躲,王士珍当时逃身事外,因为推测段冯二人敢这么做,有徐烛宾授意。
作为民国陆军总长,王士珍掌控八万北京驻军,张勋以四千三百士兵拿下北京,全因徐烛宾打了招呼——逢徐必从,王士珍下令开的城门。
怎么跟张勋闹掰了,还让我开城门?
王士珍暗叹,逢徐必躲——我本该躲开。
康有为的话,令殿内五十余人同生一念:“此人没当过官,对官场的理解来自评书戏曲。”老百姓爱看杀人,评书戏曲里杀一奸臣,便天下太平。
冷场许久,大家想不出话说。
六飞开口:“要说徐烛宾,像不像袁世凯呀——其实袁世凯这人挺逗的。他称帝,做了那些纪念瓷瓶,大蓝花样,一人多高,印了他的皇帝名号,还送我一对。伦贝子那时归附他,劝他别送,说皇上绝不会要。他说给皇上砸了,出出气也好——你们说,这人多逗!”
众人大笑,康有为犹自念叨“该杀该杀”。
张勋发言:“皇上,那俩大瓶子您砸没砸?”
六飞:“抬来了,我一看还挺漂亮,就吩咐放着吧。”
张勋:“袁世凯也送我了,火车运来的。我拎棍子到火车站,卸车就砸了!”
六飞:“你忠心!我那俩给你吧。”
张勋激动:“谢皇上恩典!”说完反应过来,看看左右,万分尴尬。
六飞:“徐大奢佛靠不上,陈奢佛呢?”
张勋禀告:“成事须保密,没惊动陈泊迁。”
六飞:“他是我奢佛,是我的脑子。”
王士珍:“这就请。”
六飞:“还有两人,一是康谨皇贵太妃,一是我父亲醇亲王。”
康谨太妃从灯市大街归宫,设椅子,坐于六飞旁侧。醇亲王谨慎,先让福晋来看。她是六飞生母,荣禄之女,见康谨太妃和陈泊迁在场,没跟六飞说话,看一眼便回去了。
六飞给上朝者赐座,发现一人格外矮小,细看是李敬事,喜得大叫:“怎么是你?手里什么东西,拿上来瞧瞧。”
李敬事忙跑出,递上兰家的大师哥。六飞接过:“既然赐你座了,就去坐着吧。”
李敬事回座,遥看六飞一直低头玩布娃娃,再没抬过脸。
天亮时,醇亲王率三十名骑兵护卫入宫。
下午一时,北京中央公园、前门火车站、王府井商场,张贴了加盖皇帝玉玺的复辟通告。下午三时,《顺天时报》刊登张勋访谈:
“共和制无法建立政治秩序,百姓生态深受骚扰,自由民主成了空谈。与留洋文人把控的报纸舆论相反,百姓心声普遍认为,民国不如大清。革命思想浓重的广东、湖北、江苏,亲历了民国的混乱后,也会对革命的效果感到愧疚。救国救民,唯有帝制。”
之后三日,张勋主持的内阁,以六飞名义连下谕旨,封官天下,囊括各省督军、政要、名士。因榜上无名而引天下人侧目的,是北洋之虎段祺瑞和在东北的肃王。段祺瑞是徐烛宾心腹,肃王与京城皇族早翻了脸。
徐烛宾获封一个顾问虚职,张勋获封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是荣禄、袁世凯在大清升任的最后官职,官场惯例,任此职位即是天下第一权臣。
一九一七年七月四日,在牢房好吃好喝的兰词芳被通知有人探监,八九位脸熟的戏班乐师抬鼓拎琴进来,领头人是剃了光头的高小亭。
“亭叔,您咋这样了?”
“因为楚霸王。”
拿来个没见过的戏本,高小亭说:“今晚我们都住这,明晚就演。”
兰词芳:“一夜工夫,光背词也不够呀!”
“要把你从这捞出去,明晚就得演。”
明晚张勋在京城宣武门外江西会馆办堂会,与复辟功臣同庆,点名高小亭压轴。高小亭要兰词芳配戏,向赵共乡要人。封官大潮中,赵共乡获职军事顾问,明晚也出席。他表示京城旦角众多,不必兰词芳。
高小亭拿出《霸王别姬》戏本,说是高兰两家的秘传老戏,其他旦角没见过。赵共乡表示,可以换戏。高小亭说戏单已报张勋,张勋一看剧名,便说压轴戏非它不可。政局有变,赵共乡知剧名切中张勋心绪,拦不住了。
高小亭:“唱出满堂彩,你一喊冤,张勋必追问,你不就回家了?”
兰词芳:“亭叔妙计。但您忘了,你我都是死口,词不熟没法唱。”
背戏词分两种人,一种人忘词,随口敷衍两句后能想起来,戏不断,称为活口;一种人轻易不忘词,一旦忘了,便再也想不起来,戏就断了,称为死口。
高小亭:“放心,这回亭叔是活口,本子在我手里捏十年了,词熟得不能再熟。你忘词,我帮你遮丑。”
次日场面,京城名角荟萃,天黑开戏,高兰二人的压轴排在凌晨两点。江西会馆给两人辟出单间,高小亭躺在鸦片榻上养精神,兰词芳不停背词。到晚上九点,后台管事来通知:“您二位上装吧,张大人要提前听压轴。”
两人生理全乱,高小亭原打算十二点抽口大烟,兰词芳的习惯是化装前用四十分钟吃一个苹果。
幸好上场后一路没忘词,强撑到虞姬给霸王舞剑,将近终点。兰词芳舞完,没听到霸王搭腔,扭身看高小亭呆站台中,瞪得暴出眼白。
暗叫坏了,亭叔死口忘词。
兰词芳想编两句拖延时间,刚动心思,眼睛也露了白。不但没编出救场话,还把霸王搭腔后虞姬的大段词忘得一干二净……
喊好声大起,台上虞姬跳出了一段前所未见的双剑舞蹈,连绵不绝,如浪涛松海。
张勋擦泪,向邻座诸位言:“听了几十年戏,从没见过谁耍这么久身段,千古创举!好就好在漫长,越长,观者越怕它停下,因为一停便是死别。”
众人听得心服,赞张勋懂戏,唯赵共乡另有他想:“这是我的剑法。挨次打,就学会了,兰词芳果然是妖孽。”
兰词芳舞近高小亭,低语:“叔,你行了么?”高小亭抖须,表示已记起。兰词芳说:“我全忘了,我直接死,您接得下来么?”
“看叔的。”兰词芳旋剑自刎,婀娜卧下。高小亭亮嗓:“哎呀呀,虞姬——”单腿跪在兰词芳身前,抬脸大唱,却见张勋起身走了,随他而去的人不在少数,台下瞬间空了半场。
后台卸装时,兰词芳已换衣,高小亭半张花脸还没抹净,叹道:“词芳啊,太戏的传统是,老生是台柱子,看太戏就是看老生——我看呀,打你起,风水要变了。”
兰词芳:“亭叔,别犯酸。我打听了,张大人走,不是你戏不好,是段祺瑞兵马打进了京城,咱俩忘词时发生的事。他当时就要走,可我舞剑没完没了,他作为个老戏迷,要看个究竟。到你唱时,他已经耽误不起了。”
段祺瑞以“拯救共和”的名义,从天津起兵讨伐张勋,王士珍八万驻京部队保持中立,静观张勋四千三百人对决段祺瑞一万兵力。七月十三日,张勋残军拿了遣散费,坐火车离开北京。
六飞宣布退位,依旧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