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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顺意

距思陵四百米,是守墓人住所。三间土坯房,松树皮压制的房顶,松树油性大,不落雨。院墙由树枝泥巴垒成,屋檐跟院墙一般高。

守墓少年领路,李谙达由白净青年搀扶,伦贝子跟着。望少年背影,李谙达问伦贝子:“皇上该他这么大了吧?”伦贝子应声:“比他壮实。”

守墓少年十二岁,留着前清辫子,色质焦黄。李谙达轻语:“他这身板,非福相。五十七年前,随老佛爷回京夺权,我十二岁,身子也这么单薄。”

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沿海而来,攻进北京,咸丰皇帝逃至热河,不久病死。咸丰仅有一子,慈禧所生,成为新帝。对身后政局,咸丰留下了八大臣辅政的制度。英法联军撤去后,慈禧回京,杀了八大臣中的三人、流放五人,以母后身份接手大权,一接手便四十余年。

进屋后,李谙达问少年:“你家大大呢?”大大是满族对家族当家人的称呼,女人当家,也叫大大。

少年:“我就是我家大大。长辈们都过世了。”

李谙达眼光吓人地一亮,瞬间暗下,对伦贝子言:“引你来思陵,是想引你见见这家人。哎,孩子,肃顺是你什么人?”

少年:“苦玛法。”

伦贝子忽感身寒。苦玛法是满语,曾祖父之意。

肃顺就是咸丰皇帝死前定下的辅政八大臣之首,慈禧发动兵变,将他诛杀,死时四十六岁。慈禧那年二十六岁——五十七年前的老事,再有三年,自己便到了肃顺被杀的年纪,慈禧那时,比现在的自己小十七岁,多么稚嫩……

伦贝子眼光冷清:“太后、肃顺都是有大心机的人,天下是这种人玩的,不是我。”

李谙达转向少年:“肃顺在血统上是清太祖的弟弟家,大清皇族怎么给大明皇上守墓?”

少年:“苦玛法死后,家里大大说,咱家老祖本是大明的官,哥哥要夺天下,拗不过,总觉得对不住大明皇上。既然他们家杀了咱家人,正好跟他们家断了,去给大明皇上守墓,接着做大明臣子。”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弟弟叫舒尔哈齐,是大明崇祯皇帝委任的建州右卫指挥使总领,大明在满人地区的最高军职。他遭哥哥囚禁,但他几个儿子帮哥哥打仗,夺了大明天下。

伦贝子自小听的,都说肃顺原是个满人破落户,十足的市井无赖,凭着底层锻炼出的心机,骗得咸丰皇帝信任,从此祸害满人,冤杀忠良。慈禧以孤儿寡母的弱势,能除他,全因满人上下齐心……

想是后世为抹黑他造谣了,不料他是舒尔哈齐后人,皇亲国戚。

伦贝子怅然:“谙达,你引我来,是想告诉我,满人该忠于大明崇祯皇帝,不该有大清?大清已经亡了,该不该,都没意义了。”垂头,见八仙桌桌面光滑如镜。

中国器物,新的糙愣,老的润泽。因为得了人气,普通桌子经过几代人擦拭,脱了木质,近乎胚玉。

李谙达抚桌:“大清不单是满人的,也是汉人的。什么东西过了二百年,都不是俗物。大清开国糙愣,过了二百年,老东西摩出了光,肃顺当权,让汉人出了头。”

伦贝子:“满人都讨厌肃顺,他免了大批满人的官,让汉人替上,见了满人就骂,见了汉人才有笑脸。”

李谙达:“所以得罪了满人,慈禧太后能杀得了他。但杀了他的人,还得沿用他的政策——汉满共天下。循着他的意,才维持得了天下。”

伦贝子叹气:“大清一亡,天下全成了汉人的。”

李谙达:“当今天下既不是满人的也不是汉人的,是洋人的。袁世凯称帝,他手下将领们敢反他,因为背后各有外国势力支持。老百姓会想明白,汉满共天下,总比与俄日英法德美共天下好吧?”

伦贝子:“所以……大清能复国?”

李谙达:“汉朝亡过,续上了。唐朝亡过,续上了。皇上还在,大清也可以续上。只要你有意。”

伦贝子摇头:“光有意,有何用?”

李谙达:“你们练的太极拳拳理是——用意不用力。怎么解释?”

伦贝子:“说这干吗?”

李谙达:“说说,全套北洋舰队归你。”

伦贝子惨笑:“好!”叫守墓少年取枚铜钱,拔根头发,穿铜钱孔拎着,嘱咐:“你手不要动,只是想——头发要断了。”

片刻,发丝微颤。伦贝子赞声“伶俐”,嘱咐:“现在想——断!”

铜钱凭空一跳,崩断发丝,跌于桌面。

李谙达眯眼:“妖法?”

伦贝子:“您躲枪子,才是妖法,我这是人间常理。”

李谙达:“常理?怎么会?”

伦贝子指向少年:“因为他手动了。”

少年怒吼:“我没动!”

伦贝子:“你手指确实没动,这是你能控制的。但人身肌肉,许多是头脑控制不了,也感受不到的。手指没动,脚指头紧了,腰松了,便动了头发。”

李谙达赞道:“有理!”

伦贝子:“太极拳,使用头脑控制不了的肌肉。既然控制不了,就不追查是哪些肌肉动了。我们研究拳,不总结肌肉,总结意。”

李谙达:“有意,自然会有肌肉配合,虽然不知是哪块肌肉。”

伦贝子:“是这道理。”

李谙达:“有意恢复大清,自然会有人配合,虽然不知是什么人。”

伦贝子愣住,半晌叹道:“是这道理。”

临走,李谙达给少年留钱,四管红纸包的银圆,一管三十六枚。银圆铸袁世凯头像,一九一四年发行,是袁世凯当大总统的第三年,取代了清朝的铸龙银圆,在他死后依然通用。满人间的袁世凯,不知终止于何年。

伦贝子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留下手表。瑞士天梭表业的个人特制,金壳金链。

出了屋,伦贝子忽然觉悟,向李谙达言:“您的法术,我大概明白了。”

李谙达:“噢?说说。”

伦贝子:“说不好,得试试。”

李谙达憨笑:“您是帝才,亲王贝勒们练拳,没人能练过您。我也想试试。”两人走向院中,拉开五步距离。

伦贝子缓行两步,第三步加速,抡掌劈下。李谙达似鼻头瘙痒,抬手摸摸,将来掌挑开,伦贝子赞声“好”,任由掌偏,肘尖拐转,在李谙达胸口划过。

李谙达静立,后背渗出大片汗泽。

伦贝子:“我想对了?”

李谙达:“伶俐。”

思陵山水清秀,本是葬女人的地方。

皇陵不单为存尸,主要为镇定鬼界,皇帝要管人鬼两界,登基的第二年便要建陵墓。大明崇祯皇帝登基多年却不修陵,后世说他不镇鬼界,招来大祸。明朝灭亡,他自尽,尸体收进一位早逝妃子的墓中,便是思陵。

感慨着两百多年前清朝取代明朝的种种动荡,伦贝子乘车走了。李谙达嘱咐白净青年:“回家。”白净青年问:“哪个家?”

沟沿胡同的家,伦贝子将去掘地寻金。

李谙达回答:“正经的家。”

慈禧太后过世,他辞去大总管,出宫退休。皇室赐给他一处房,作为对他效劳多年的表彰,远在京城外的西山。中式院墙里一栋二层洋楼,配有车库马厩。

此宅孤僻,附近十里无人家,便于土匪打劫。他一天也没住过,但这是他正经的家。朝廷赠的房产不能买卖,只能传子传孙,是久远的家。

九年过去,没想过那房,没安排过守门人,荒成鬼宅了吧?

白净青年:“您不早说,咱们没拿那儿的钥匙呀。”

李谙达:“砸锁砸门。”

去西山,带着守墓少年。路上,老者问少年:“让你跟我走,你就走呀?”少年:“我还废什么话,您都快死了。”

皇室赏赐的宅院门前,隔五十米,便是高起的山岩。李谙达叹息:“开门见山,不好不好。这等凶宅,不住也对。”

白净青年掏出手枪,打坏门锁。汉阳兵工厂仿制的德国毛瑟C96式手枪,比伦贝子护卫的配枪落后十年。

院墙距房屋很远,足有两百米,铺着石子,小如黄豆,多层累积。落脚,石子上下挤压,咔咔大响。不种树种草,视野开阔,石子加大脚步声,都为防刺客。

石子上蹲着一只河北种豹子,土灰底色,黑斑点。还是冬毛,到了夏日,颜色会浅白。刚才枪响未惊走它,这种豹子是吃人的。

它在拉屎,拨石子掩埋。猫科动物的天性,要消除自身气味,因为它们是偷袭者。白净青年朝天一枪,它晃悠悠走开,跃上丈高墙头,飞身离去。

豹子动态,让李谙达看醉,对白净青年说:“身姿漂亮!像是你。”白净青年似早习惯了人赞,淡淡一笑。

洋楼一层装半透明玻璃窗,绿黄白三色搭配。室内无家具,维也纳进口的花砖。李谙达拐杖点地:“皇家雨露恩,待我不薄。”

通往二层的台阶是大理石,镶着铺地毯用的铜钉。李谙达坐于台阶,招呼守墓少年过来:“躲子弹,你看到了。磕个头,传给你。”

少年拒绝。说见李谙达跟伦贝子对话,自述是太监,他作为舒尔哈齐后代,不能给下人磕头。一指白净青年:“教他吧。”

李谙达:“他心小,装不下。他是伶人,多少年没开过新戏,几出唱精的来回演,你说他心有多小?”突然双膝跪地,向少年磕头,“您说得对,主子不能给奴才磕头,求您学我法术。”

惊愕间,少年点了下头。

李谙达笑了:“是我徒弟,得完成我心愿,让老佛爷预言成真——皇上长大是厉害人物,重整河山。”

白净青年接话,说会安排少年到皇上身边,待一辈子,用此法术,危急时保护皇上。少年跳开:“他家杀了我苦玛法,我不能帮他!”

李谙达:“你在山里守墓,没听过戏吧?戏里的帝王将相是忽亨忽灭的命,不这样,就是常人啦。肃顺大人是一代重臣,有整顿官吏的铁腕,有设定国势的雄才,他是帝王将相里的‘相’呀。杀头,是他的戏份。”

少年愣住。李谙达说:“孩子,你也有你的戏份。”指向白净青年,“认识了你大哥,就开始听戏吧。”

白净青年平平一笑,英俊非凡:“什么大哥?得叫我‘叔’了。我快五十的人啦。”怎么看他都是二十岁模样,不知如何保养的。

他向少年做个鬼脸,显出些许皱纹:“伦贝子是帝才,亲王贝子里独他不看戏,嫌浪费时间。换作恭王、醇王,一眼就认出我了。我是高小亭。”语气淡,却是名角大腕的自豪。

李谙达准备传法,问高小亭是出去转悠,还是一块听。高小亭去了院里,清晨遛鸟的步态。李谙达摇头:“他心小,待不住。我的法术,想多个人听听都不成。”

少年:“我没说学。”

李谙达:“可怜我,我要死啦。”

少年:“……我去皇上身边,最多十年。不算我帮他,报答你教我法术。”

李谙达惋惜眼神:“十年,皇上二十二岁,将将能做事了。”

一个时辰后,少年喊高小亭进屋。李谙达吩咐:“你俩走吧。”

高小亭:“您呢?”

李谙达:“有人葬我,老天安排了。”

高小亭落了泪,却也不多想,带少年走了。

不知过去多久,天阴下来。又不知多久,院中石子响,比成年人脚轻。李谙达张开眼,见豹子进了楼门。

李谙达:“有劳了。”

五官一紧,豹子牙咬入咽喉。 yivVPesj9uX/yBTMo6LAoEeAvnfsVL2YqetgV4c7JoDGIe1H4dZflzSSkF5MF0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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