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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的瑰丽世界

《山海经》的神奇动物今何在

在好莱坞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格林德沃之罪》里,出现了《山海经》里面的神兽——驺吾。《山海经·海内北经》中有这样的记载:林氏国有一种珍奇的野兽,大小跟老虎相仿,它有老虎的身躯、狻猊 的脑袋(狻猊是一种神兽,身上有五种颜色的斑纹),尾巴比身子还长,性情温和,骑上它可以日行千里。 驺吾非常有仁爱之心,它甚至不忍去踩踏草地,也从来不吃活的动物。好莱坞电影第一次引用《山海经》中的神兽,说明这本古老的中国奇书,正在成为世界公认的神奇动物百科全书。

只要对《山海经》进行简单的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它的第一类神奇动物是神或者精灵,比如《山海经》里非常有名的神兽陆吾,长着人的面孔、老虎的身子和爪子,还有九条尾巴,就像九尾狐那样,但实际上它的原型是印度财神俱毗罗(Kubera)。

俱毗罗的长相非常丑陋,有三条腿、八颗牙齿,肚囊大得像孕肚,全身披挂着各种俗气的首饰,所以印度人不太喜欢他。神奇的是,他却掌管着世界的财富,原先他还有一辆空中交通工具,叫梦幻战车,后被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抢走,无奈之下,他就把自己陈放财宝的库房,迁移到了喜马拉雅山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冈仁波齐山,跟空中花园“玄圃”融为一体。陆吾实际上是中国的第一代财神,在后来的历史演变当中,他慢慢地消失了,被后起的赵公明或者关羽所代替。

《山海经》中的第二类神奇动物是一些妖兽,比如九尾狐。这种狐狸有九条尾巴、四条腿,叫声很像婴儿,有时也会吃人。但是反过来,《山海经》也鼓励人去吃九尾狐的肉,因为只要你吃了它,就能获得辟邪的能力。晋代著名学者郭璞在给《山海经》注释的时候就说太平年间九尾狐出来,那是代表着祥瑞。九尾狐在中国历史上,时而是祥瑞的代表,时而是妖孽的代表,它的形象似乎是很不稳定的,所以吃它的后果,估计也是不太稳定的。

《山海经》中的第三类神奇动物是一些古代可能存在过,或今天仍然存在的真实动物,甚至很可能是上古生物圈的活跃分子,比如《南山经》里描写的鹿蜀,长得像马,头部是白色的,身上的斑纹就像虎斑一样,还长了一条红色的尾巴,叫起来就像人在唱山歌。这个形象的原型很可能是非洲斑马或霍加狓。

还有夔,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独脚怪兽,它在儒家著述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大荒东经》里描写它形貌像牛,青色的皮肤,头上没有长角,只有一足,但凡它出入水中,必然带来风雨,而且叫声如同雷霆一般响亮。黄帝甚至用它的皮来制作鼓面,发出无比响亮的声音,可以直达五百里外,威震天下。

从《山海经》里的插画来看,夔的形象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澳大利亚袋鼠。实际上,它表现的或许是袋鼠的侧视图。因为袋鼠的上肢比较短小,在绘画中很容易被忽略掉了,而且从侧面看去,另一侧的肢体也被遮蔽了,结果就出现了图像学上的“一足效应”,并由此蜕变出“夔”的独脚兽形象。而且夔出现的地点,是“东海流波山”,距离中国海岸七千多里(按秦汉制),那大约是大洋洲所在的位置。

澳大利亚还有一种生物,叫作鵸䳜,也是《西山经》里描写过的。这种鸟,“其状如乌”(长得很像乌鸦),但三头六尾,有一个奇怪的特点是“善笑”。吃掉它以后,人就能不再梦魇,还可以防御各种凶灾。这很像是澳大利亚一种特别的鸟类——笑鸟(Laughing Kookaburra),它的形体跟渡鸦相似,会仰天发出“哈哈哈”的疯狂笑声,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魔鬼。

另据《北山经》记载,有一座山叫涿光山,嚣水发源于此,水里有一种鳛鳛鱼,形状有点像喜鹊,长着十只翅膀,叫声也跟喜鹊相似,人们可以用它来防火,而吃掉它可以治疗黄疸病。在贵州遵义地区有条叫习水(鳛水)的河,鳛鳛鱼正源自那里。我在当地做文化考察时意外地发现,当地的鳛鳛鱼居然就是神话生物 ,但也可能是曾经真实存在的动物。

问题在于,中国人如何能掌握这些来自全世界的资讯?要是上古时代的中国是一个封闭自足的社会,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假如当时的中国是一个高度开放的社会,这个疑问就很容易得到解答,因为置身于全球规模的人口流动与迁徙之中,只要透过当时的移民和商人,《山海经》作者就能轻易获取来自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风土人情以及各种奇异动植物的知识。他(们)是出色的消息采集者,记录了来自全世界的各种“小道消息”。

看完上述的文字,也许你们会产生一个新的疑问:为什么那些神奇动物如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我想,至少有三种原因:第一,那些动物至今仍然存在,只是我们无法认出它们;第二,神奇动物的灭绝,首先是一个神话界本身的事变——鉴于神话本体的灭绝,栖居于神话中的那些神怪,当然也就随之而去;第三,现实世界出现了大量吃与被吃的现象,这是更直接的原因,作为捕食者的人类,无疑吃掉了很多的神奇动物。

必须注意的是,《山海经》每卷结尾之处,作者都在重申献祭的仪轨,它让《山海经》看起来很像是一部巫术指南。例如用一个玉璋,加上祭祀用的猪羊鸡犬,还有品质良好的稻米,把它们一起埋在地里,又考虑到神明作为尊贵的客人,不能让他们在降临时站着,所以还要备好干净的白色茅草,作为他们的座席。这些都是《山海经》给出的具体指导。

不仅如此,在涉及神奇动物的时候,它还会给出这个动物的长相、发音特点、具有何种魔力,而吃了它或许会有什么好处,要么用于消灾免难,要么用于治病,这些功能都与巫术相关。事实上,对于以巫治病的古人而言,越是神奇的动物,它所拥有的巫力就越强大。《山海经》是关于“进食术”的权威指南。

《人类简史》告诉我们,智人在走出非洲、走向全世界的过程中,短时间内大规模地毁灭了大量物种,尤其是大型兽类。早在人类发明文字和铁器之前,智人已使全球一半以上的大型兽类完全消失。法国的考古学发现证明,智人甚至可能吃掉了跟自身比较接近的尼安德特人,并把他们的牙齿做成了项链。人类才是神奇动物的终极杀手。在考古学和历史学之外,《山海经》从神话学的角度,向我们证实了这个遥远的传说。

通过《山海经》的当代研究,我们已经发现,它不仅是记录神话传说的文献,还拥有更丰富的属性。这部中国最重要的神话典籍,不仅满载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也记录了全球的风土人情和宗教仪轨。它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上古时代的中国,绝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文明。

《山海经》博物志的四重主题

我对这部文献有这样一个基本定义:它是一本史上最古老的“全球博物志”。

关于《山海经》的成书年代,迄今争议不休,有学者认为它在西周就已出现,也有人说它形成于汉代,这中间显然是一个漫长的历史区间。它记载了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五百五十座山、三百多条水道、一百多个历史人物以及四百多种神奇动物或精灵怪兽。从资讯结构来看,它很像是一部上古时代的全球博物志。它对世间万物展开百科全书式的审视,不但巨细无遗地记录了那些生物与无机物的形态、产地、用途,还记下了它们被人类追加的那些意义与文本,比如传说和神话。

无独有偶,古罗马著名作家老普林尼,也撰写了一本叫作《博物志》( Naturalis Historia ,一译《自然史》)的巨著。这两部书遥相呼应,成为我们认识上古世界的重要指南。但是,在对《山海经》的认知上,不仅仅是现代人,在古人将它归类之时,许多分歧便已出现。在《汉书·艺文志》里,《山海经》被归在“数术”的门类里;在《隋书·经籍志》里,它被视为中国最早的地理学著作(这个看起来比较靠谱);《宋史·艺文志》再次把它放入五行类,跟数术相仿。最后,在清代纪晓岚主编的《四库全书总目》里,它居然被丢进了虚构性小说的篮子,而最后这种看法,影响了包括鲁迅在内的近现代人的认知。

历史上的《山海经》,至少有过五种定义:史书、地理书、巫书、算命书,还有文艺小说。但这几种简单的分类,每一种都失于武断和片面。而从现代学术的立场出发,把它视为一部古代博物志,才能更全面地展示它的多重属性。

我们已经发现,它至少概括了四个方面的主题:

第一,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部“蛇典”,就是一部以蛇为神学象征的宗教典籍。整部《山海经》中,到处都布满了蛇类的踪迹,而那些诡异的神明,往往是跟蛇一起出现的。例如,蛇的现身方式有三种:第一种是“珥蛇”,即蛇挂在神的耳边;第二种叫“践蛇”,即神的脚下踩着蛇;第三种是“操蛇”,即手里拿着蛇。这三种形态都与蛇密切相关。

但是,珥蛇真的是把蛇挂在神的耳朵边上吗?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分歧。从神话学角度来讲,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在西方电影里,我们经常看到古代的长老或巫师的耳边挂着蛇,头顶盘着蛇,身上缠着蛇,这构成了常见的巫师形象。但是,从历史学或考古学的理性解读出发,情况就有所不同。在2012年对红山文化的考古发掘中,考古学家在墓主的右耳边发现了一个蛇形玉耳坠,因此有学者推断,这揭示了“珥蛇”的真正含义:所谓珥蛇,其实是佩戴着蛇形耳坠。 确实,“珥”字有“玉”字旁,这表明了它跟玉器之间的神秘关系。

践蛇指的是脚下踩着蛇,当然,根据前面那种思路,也会认为有可能是穿着镶有蛇形玉饰的鞋子。

操蛇要么是手持活蛇,要么是手持蛇形玉器,这方面也有分歧。无论如何,蛇都代表强大的神力。三星堆出土的大立人,被公认是一位主持祭典的大祭司,他抬起胳臂,双手似乎握着什么粗大的东西。根据手势的方向可以判断,他手持的应该就是蟒蛇。这是“操蛇”现象的一个重要证明。

第二,它是一部巫典,跟巫术有密切的关系。《山海经》里讲完每一段山系,都会描写如何祭拜山神,用什么样的物品和方式去祭拜。同时,《山海经》对巫师进行了大量的描写,比如最著名的就是《大荒西经》里描写的灵山十巫。另外,《海内西经》里写道,开明之东有六大巫师。《海外西经》甚至描写了一个巫咸国,群巫在神山往来天地间,等等。

巧合的是,远古时代的“巫”,它的拟音为“ma” ,跟现代发音截然不同。“巫”实际上就是所谓的祭司阶层,他们专门负责沟通人和神的信息,主持各种祭祀祈祷以及占卜算卦活动,同时还从事医疗、采药、炼丹。在宗教崇拜方面,他们也是仪式的设计者和表演者。有学者认为,巫拥有科学、文化、历史和艺术的知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知识分子的前身。在西方传统中,巫师往往具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在古波斯语里,巫师们被称为麻吉(magi)或麻葛(mago)。当时最伟大的麻葛,就是拜火教的创始人琐罗亚斯德(一译查拉图斯特拉),后来他受到了大哲学家尼采的无限崇拜。

《神奇动物在哪里》中描绘了一个魔法部,事实上它是一个严密的国际巫师组织。然而,J. K. 罗琳别出心裁(虽然我也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写):她故意颠倒了“mago”(中文译为“麻瓜”)、“magi”(中文译为“麻鸡”)在古代语言中的意义。她把这两个称谓送给了那些不会巫术的普通人,颇具讽刺意义。其实“mago”和“magi”就是古代巫师的称谓。中国人的叫法跟他们的是相似的,不过仅仅保留了前面的标记“ma”,这个“ma”后来转变成了“巫”,以至于大家都认不出它的原型。

通过《山海经》,我们可以了解,“巫”这种职业曾经广泛存在于中华大地,后来,它以“萨满”之名,在东亚北部,例如通古斯族语系里,依然有着非常强悍的表达。

第三,它是药典。《山海经》里的物种,表现出了“药典”或“本草”一类的文献特征。上古时代巫、医不分,所以医药同样是萨满或广义巫术实践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然,这种“药”是必须通过进食来实现其功效的,所以也可以把它视为食典。《山海经》里物种的基本效用,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首先是改变人的身体。比如,人吃了鯥鱼不会浮肿;吃了一种叫赤鱬的人面鱼身的怪兽,身上不会长疥疮;吃了櫰木后,力气会变得很大;吃了一种叫萆荔的草,可以治疗心痛的毛病。另外,它对人类的性情也会发生神秘的作用。假如人吃了一种像狐狸一样的、雌雄同体的怪物“类”,就可以免受嫉妒之苦。

其次是改变或提升人的能力。例如,有一种天狗,可以抵御凶险,前面讲过的叫鵸鵌的笑鸟,吃了它以后,不会噩梦。还有著名的九尾狐,也是可以吃的,所谓“食者不蛊”,就是说吃了它以后不会被别人的巫术所蛊惑。

再次是改变世界。比如,凤凰一出现就天下太平。有一种叫肥遗的怪蛇,见了它就天下大旱。还有一种像猿猴一样的野兽,名叫朱厌,见了就有战争的灾祸。

最后,《山海经》是一部详备的矿典,记录了各大山系的矿物分布情况,尤其是对种类丰富的玉有过详细的注录。这些玉石被开采并用于满足当时的宗教祭祀需要。作为一种通神之物,玉石在古代祭仪上得到了大规模使用。周穆王西征的一个主要目的,很可能是向西方寻求更多高级玉石资源。我们还能看到,许多山脉都出现在这一文献中,比如《西山经》所描写的槐江之山、天山和泑山等,都蕴藏着美玉与黄金。

文明等级与华夏中心情结

前面提到了《山海经》博物志的四重主题,分别是蛇典、巫典、药典(食典)和矿典。我们已经注意到,在《山海经》里,除了石头,任何生物都是可以食用的,哪怕它本身就是吃人的妖魔鬼怪。《山海经》暴露了当时华夏民族的某种狩猎本性,尽管它的成书年代据说最早是在西周。西周已经出现了城市,掌握了青铜器的铸造技术,并且已使用文字,这是殷商时代已经完成的文明进程。按照衡量文明发展的考古学标准,在《山海经》的成书年代,华夏民族早已进入文明周期。

但奇怪的是,《山海经》其书,对文明本身视而不见,对城市生活置之不理,反而对那些野蛮世界里可以捕杀和食用的生物兴趣盎然。这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们不妨认为这是某种猎奇心理作祟,另外,它也揭示了《山海经》的精神特征,那就是先秦文明对自身成就的骄傲。作为一部以地理学叙事为纲的博物志,《山海经》同样把人类纳入了它的记录范围。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事实上还具有民族志的特征,这就是我们下面要讲述的主题。

《山海经》已经展现出华夏中心主义的某种雏形,它的地理学的核心部分,是由齐国和燕国这些国家构成的,在它的外围还有如下几个主要圈层:

第一,处于文明边缘的民族,比如匈奴、东胡、犬戎、肃慎、朝鲜、三苗。

第二,处于地理边缘的国族,比如大夏、竖沙、居繇、大月支。

第三,处于种族边缘的民族,也就是在人体学的层面上,它们发生了某种变形,比如反踵国、交胫国、柔利国、反舌国、三首国等等,后面我们会讲到,这些国家都是真实存在的。

第四,处于传说边缘的民族。换言之,指那些超越了人类生物属性的神话民族,比如羽民国,国民的身上长有翅膀,以及能够吐火的、皮肤黧黑的厌火国人。还有一个无启国,它类似于不死国,因为不死,所以它就不需要繁殖后代,因此无启(启就是后代)。

不难看到,在华夏中心主义的引力作用下,《山海经》里出现了一种递减原则。也就是说,与位居文明中心的华夏之间的空间距离越大,那里的生物或居民的非人化程度就越高,甚或出于感情的缘故,而产生了某种认知的变形。比如,直接造成西周覆灭的犬戎族人,在《大荒北经》这个小分册当中,居然被描写成了“状如犬,人面兽身”的形象。不言而喻,这正是文明对所谓“蛮族”的傲慢与偏见。正是这种文化情感上的褊狭,形成了我们对敌对民族的诋毁性陈述。

在《山海经》里,我们刚才提到,有三个特别重要的国家,分别叫反踵国、交胫国和柔利国,他们属于那些“种族边缘的民族”。《山海经》所说的“反踵”是什么意思呢?即它的国民“两足皆支”,此谓“反踵”。“踵”,在古汉语中就是脚跟之意。有一种插图,上面描绘的“反踵”状态,是走路时脚跟朝前。但“反踵”状态可以用另一种图式加以合理解释,那就是脚后跟朝上,而不是朝后,这同样是一种“反”,却表达了盘坐的姿势,也就是说,是两腿屈膝交叠而坐,脚掌朝上。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练习瑜伽的姿态。

《山海经》还描写了一个国家叫“柔利国”,说他们“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意思就是,他们的膝盖是反过来的,脚是弯曲朝上的。“居上”跟“反踵”的意思相仿,指其脚底向上翻过来。关于柔利国还有另一条记录,叫作“牛黎之国”,实际上是柔利国的另一个发音。“有人无骨,儋耳之子”,即那国的居民,身子柔软无骨,而且耳朵非常大。这种描述,进一步把瑜伽术跟大耳朵,还有柔软无骨的修炼特征,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揭示了具有高德大能的修士和僧人的基本特征。在我们的记忆当中,有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人物,那就是老子,他自命为李耳,而且还加上一个字号叫老聃,这个“聃”,就是大耳朵的意思。这种描述让我们触摸到一个修炼瑜伽术的国家,它不在华夏地区,而是在更遥远的印度和尼泊尔一带。

另外还有一个“交胫国”,“为人交胫”,就是两条腿互相交叉。这看起来是对腿部反常姿态的描述,与其说是某种生理病态,不如说是对瑜伽修行者盘坐姿势的精准描述:屈膝,大腿交叉,脚底朝上。

先秦时代的印度与中国,曾经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在当时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层面上,两者之间有过亲密的交流和对话。

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个年代,曾出现过充满戏剧性的“三棵树现象”:

第一棵树叫菩提树,在树底下盘坐的是释迦牟尼。他在那树下见证了无上正等正觉,实现了“成道”的伟大理想。

第二棵树叫李树,在那树下盘坐的,是道家的创始人老子。

第三棵树叫娑罗树,在树下盘坐的是另一个伟人,中国人可能对他并不熟悉,他的名字叫大雄,是耆那教的教主,被弟子们尊称为摩诃毗罗,也即“伟大英雄”之意,简称大雄。这种娑罗树比较奇特,是一种高大的蕨类植物。

三位圣人分别在三棵大树下,通过盘坐,获得了一种精神层面上的重生。他们的盘坐图式几乎一模一样。三棵树就是三个摇篮,分别孕育了三位圣人和三种伟大的教义,我称之为神树下的盘坐效应。

这种宗教学上的偶合现象从何而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当把记忆拉回公元前600年前后,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那时的中国正处于春秋时期,而印度则被婆罗门教所统治。祭司们制定了无比繁杂的法典,叫作《摩奴法典》,里面对人的生活方式有着极其琐细的规定。其中有一条特别引人注目——一个人如果过了五十岁,头上长出白发,脸上布满皱纹,那他就必须放弃一切社会资源,离家出走,隐居山林。这其实是古印度社会处理老龄化问题的一种特殊方式,美其名曰“修炼”,看起来十分人性化。

这位老人离家出走后去到哪里呢?当然,他会无奈地走进树林,成为“林居者”,即居住在树林里的人,去找一棵合适的大树,然后坐在树底下,以“反足”和“交胫”的姿势修炼,直到老死为止。这就是所谓“林居者”的特点。

然而有趣的是,当时的印度各地兴起了一个叛教运动,称为沙门运动,那是一群从事宗教变革的修士,他们要革除婆罗门教的繁文缛节,去寻找全新的真理。 释迦牟尼是其中的一位,他二十九岁就出家修行(还有一种说法是二十五岁),按照常人的看法,这个年龄正是成家立业、服务社会的大好时光,而他居然离家出走,弃绝一切社会责任,这无疑是严重的离经叛道行为。

老子的情况则恰巧相反。跟释迦牟尼不同,他五十岁以后才出家修行。因此道典《神仙传》说他“生而白首”,也就是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看起来完全不合常理,所以历代学者都质疑这个陈述,认为它不过是一种来自道教的神话叙事而已。

但如果我们把这个“生”视为一种隐喻,那么一切疑问就迎刃而解了:老子的“生”不是肉体的诞生,而是在修炼中实现的一次精神重生。换句话说,他获得世界真理的时刻,已在五十岁以上,所以才会满头华发。

《山海经》对于反踵国、交胫国、柔利国的记载,粗略地描绘了包括沙门修士在内的瑜伽术士的模糊身影,记录了这个亚洲邻国的文化和哲学特色。我们要赞美这部伟大的典籍,它保存了上古历史的真相。

《山海经》是伟大的地理志

《山海经》所记录的地理范围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看似不大,却在学界引出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直到今天都没有定论。学者的观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是华夏论,也就是说,它代表了整个华夏地区,即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第二是区域论,就是它描述了中国的某个局部地区;第三是世界论,认为它的涉及范围超越了近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性边界,而覆盖了全球。

区域论认为,《山海经》所描述的,只是古代中国的某个局部区域。比如,第一种著名的说法是山东说,它认为《山海经》记录的是夏代中国的山川风貌,其范围大概以今山东省为中心,属于齐鲁文化的一部分;第二种是湖北说,即认为《山海经》记录的是上古湖北的山脉、河流和物产;第三种是云南说,部分云南籍学者认为,《山海经》描述了云南西部的地理特征,甚至把《旧约》里所说的伊甸园也定位到古云南区域;第四种是四川说,主要由四川籍学者提出,他们坚持认为,《山海经》是由居住于蜀地的楚国贵族后裔,综合古代历史文献来编撰的,在战国初期或中期,这些文献被集结成了以《山海经》之名流传后世的著作。这种地域化的“乡学主义”心态,非常耐人寻味,因为每个地域的研究者,都希望《山海经》仅属于自己的故乡。

所谓世界论,就是把《山海经》放入全球地理的视野中,持守这种观点的,既有中国学者,也有西方学者。中国学者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章太炎,章太炎很早就发表《法显发现西半球说》,开了中国学者探讨这个问题的先河。此后,学者卫聚贤也提出,殷商被灭以后,部分族人逃到美洲,而《山海经》这样的文献,可能就记载了一些美洲特有的动植物和矿物。作家兼学者苏雪林也认为,《山海经》所描述的海,实际上是指黑海、里海、阿拉伯海、印度海、地中海,她断定此书是描述阿拉伯海与阿拉伯半岛地区的地理书,而作者则来自古巴比伦,在战国时期由波斯学者携来中国。

以上是1949年前部分中国学者的看法,20世纪50年代以后,还有一些学者(如凌纯声)认为,《山海经》是以中国为中心,东及西太平洋,南至南海诸岛,西抵亚洲西南,北迄西伯利亚的一本古亚洲地志。

一些西方学者也持这类观点。法国学者维宁(Edward Payson Vining)就认为,《山海经》中有部分记录是围绕科罗拉多大峡谷而展开的,它叙述了包括北美洲、中美洲和墨西哥湾地区在内的美洲地理。

美国芝加哥的古代史学者亨莉埃特·默茨(Henrietta Mertz),二战期间曾担任过美国政府加密机构的密码破译者。她运用密码学技术,试图证明《荷马史诗》里描述的奥德修斯和阿尔戈英雄的远征记并非神话,他们前往的金羊毛所在地,就在南美洲的蒂瓦纳科(Tihuanaco)。

不仅如此,她还根据有限的《山海经》英文译本,按照三华里折合一英里的方式,实地考察了四条美洲山脉,发现《大荒东经》及《东山经》等章节记录的山脉,跟北美洲地图上的各山峰之间,有着惊人的对应关系。她把这些奇妙的发现绘成地图,写了一本十分有趣的“《山海经》学”专著——《几近退色的记录》( Pale Ink )。

默茨认为,《山海经》相当精确地描写了美国内华达山脉的黑曜石和金块、旧金山湾的海豹以及会装死的美洲负鼠(opossum)。试举一例,《大荒东经》里的第一句话是,“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意即东海之外有一个巨大的裂谷,那里是“少昊”的国家。“少昊”就是朝阳神,或者直接指早晨的太阳。默茨认为,此处所说的就是科罗拉多大峡谷,“壑”即峡谷,“少昊”在此是一个隐喻,指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甚至认为“扶桑”指的就是玉米,是一种中美洲特有的农作物。

她还认为,《东山经》中记录的被称为“犰狳”的动物,就是会装死的美洲负鼠。《山海经》描写它形似兔子,嘴巴像鸟一样尖,眼睛像猫头鹰一样黑,尾巴像蛇一样细,一见人就装死。这可以说是精确地描写了美洲负鼠的长相,分毫不差。

更有意思的是,这段描述后面又还加了一句:“见则螽蝗为败。”“螽”是螽虫,“蝗”是飞蝗,实际上指的是同一种生物,即蝗虫。“为败”,通常释作“为害”,其实不妨解释成“为其所败”,也就是被它所消灭。因为美洲负鼠以昆虫为食,专吃这些虫子,所以当它们大量出现的时候,蝗虫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了。

默茨深感惊讶的是,在跟《东山经》“余峨之山”对应的一个叫作药弓岭(Medicine Bow Peak)的地方,刚好出产负鼠,而且还有摧毁牧草的蝗虫出没。两者之间几乎严密对应。

默茨的研究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那就是她很难解释:中国人是凭借什么技术来精密勘探美洲大地的?他们不远万里调研美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回答这些问题,她的研究就无法令人信服。

地理学方面的另一场争论在于,中国人是否“发现”过美洲?公元前11世纪,周朝军队消灭了殷商,末代国王帝辛自焚。此时有一支殷商军队,它的统帅叫作攸侯喜,他率领的一个十五万人的军团,突然间全部失踪,下落不明,成为殷周史上的千古疑案。以卫聚贤为代表的部分学者坚持认为,他们乘船逃到了美洲,成为那里的居民。这个说法得到了部分人的赞同。从这一方面来看,殷商文化,或者说,华夏文化和印第安文化之间,似乎存在一些耐人寻味的对应关系。

第一,相似的多日和射日神话。许多美洲印第安民族中,都流传着天上有多个太阳的神话,由于太阳肆虐,造成灾难,所以要将它们射下来。这类神话酷似中国的大羿射日。在另一则印第安神话中,天上曾经有十个太阳,后来,天狗吃掉了九个,只剩现存的一个。这个神话与中国汉族和少数民族的传说也基本吻合。

第二,相似的玉石崇拜。美洲各地的印第安文化遗址出土过大量玉器,显示历史上的印第安人长期保持着玉石崇拜的习俗,在世界各民族当中,只有中国人拥有相同的玉石崇拜传统。

第三,共同的雨神崇拜。长着翅膀的羽蛇神,在玛雅神话里是专门带来雨季的神,跟播种、收获、五谷丰登有关,为人类带来丰收。而中国人称雨神为应龙,这是一种长着翅膀的龙蛇。《大荒东经》中提到应龙居住在南极,当年应黄帝之请,杀掉了叛乱的蚩尤,还杀掉了夸父,因此得罪了天帝。可见他原来是天神,“不得复上”,就是不得再回到天上去了。这段文字接着说道,“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意即他由于不能回到天上,所以不能行使行雨的职责,从而导致“下数旱”。《大荒北经》又说,“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再次说明他是专司降雨的神祇。

第四,共同的日神崇拜。在印加帝国著名建筑太阳门上,雕刻着日神的形象,它的头部是方的,眼睛是怒睁的,头上戴有四面发散的羽状帽冠,并且两手向外伸出,握着某种棍状物体。而在良渚文化遗址中,我们发现了一把梳子,它的背面刻着一个方头圆眼的太阳神像,戴有向四面发散的羽状帽冠,并且两手向外伸出,只是棍状物变成了一些装饰性的流线体。 这两件来自不同时空的雕刻作品,表达了共同的图像学特征,这绝非偶然,而必定是文化传播的结果。

所有这些考古发现,揭示了《山海经》的世界地理志本性。它记载的事物遍及世界各地,向我们描述了上古时代的全球化景观。而这必定是那些辛勤的移民、商人和旅行者的集体记忆的结晶。在后面的神话讲述中,我们还会反复应用它所提供的资讯。毫无疑问,《山海经》中栖居着中华神话最伟大的灵魂。 /638746L3I3tLV2iq2sHMyd0atrhDr5VN/fFhMSgjlKdo0KESqDWFINXRHjURw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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