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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台上玩月

中国文化强调,做人是要有点境界的,人的修养有不同,所以境界也有高低。孔子说他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说的就是人生境界提升的过程。境界是一个人生命的徽章,它是整个人格所显示出的胸襟、气度、风神,与性格并不相同。

王国维认为古今成大事业、做大学问的人,要经过三种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第一境讲的是理想的确立,人生就是选择,要有大的理想。第二境说的是为理想而求取的过程,充满了艰辛。第三境说的是理想的获得,在有意无意间。

清初一位叫张潮的学者,以看月亮为比喻,谈读书的三种境界,其实也是谈做人的三种境界,很有意味:

第一境叫“隙中窥月”,即从窗子的缝隙里看月亮。人的生存要受到一定时间、空间的限制,受到知识的限制,以既有的标准去审度世界,如同在窗子里面“窥”月亮,格局、气象都不够。

第二境叫“庭中望月”,从屋里走出,走到庭院里,再来看月亮,哦,原来天地如此开阔,世界如此广大,人的胸襟气象扩大,世界也变得大了。

第三种叫“台上玩月”,站在高台上,超出时空的限制,冲破知识、欲望的藩篱,与月亮、与天地相嬉戏,这是一种快乐的大境界。

隙中窥月,就像《庄子·秋水》中描绘的那位“河伯”,秋天一来,大雨滂沱,河水泛滥,百川灌河,于是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没有再超过自己的了,就高兴地咆哮着向前流去,一直流向大海。它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海,那个比自己不知要宽广多少倍的大海,“乃见(现)尔丑”─终于认识到原来的想法是多么自以为是。张潮所说的隙中窥月,就是这样的境界。由于心灵的拘束,爽失了月光如银的世界。

如果人从狭小的空间中走出,走到庭院中,走到广阔的世界里,所看到的世界不是洞中之天,而是一个全新的宇宙,你的胸襟也会为之大开。不是知识积累多了,而是生命的境界开阔了。在张潮看来,最高的境界是台上玩月,一个“玩”字,即是从对象化中走出,融入世界,从而仰观大造、俯览时物,与天地宇宙共优游。不是说你站得高,看得远,而是放弃“窥”或“看”的方式,融于世界,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

明代画家文徵明有一幅《中庭步月图》,画月光下的萧疏小景。酒后与友人一道来到庭院中,在庭院里赏月话旧,他突然觉得眼前所见的庭院完全是一个新颖的世界。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往日里他失去了感受这片静谧天地的知觉,无数的应酬,无数的目的追求,忙碌的生活,虚与委蛇的应景,剥蚀了他的生命灵觉。而在当下这静谧的夜晚,在明澈的月光下,在微醺之后的心灵敏感中,在老友相会的激动中,在往事依依的回忆中,他唤醒了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往日的忙碌和追求原不过是一场戏,那种种喧闹的人生原不过是虚幻的影子。这幅画记载的是当时的感受,画得很静,很感人。

夜夜有明月,明月不如今。不是今宵的月亮比往日明,而是因为往日缺少感受明月的心。文徵明在此画的题跋中说,他画此画时,“碧梧萧疏,流影在地,人境绝寂,顾视欣然。因命童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如果没有“闲适”─自由的心灵,被沉沉的雾霾所遮蔽,就不可能感受到世界的快乐。境界的提升,其实也是生命价值的实现,人寻回了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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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中庭步月图》 南京博物院

人本来就是世界的一分子,人用“人”的目光看世界时,似乎从这世界抽离出来,站在世界的对岸,世界成了我的“对象”。在“对象化”中,世界丧失了本身,人为世界立法,人与世界处于分离的状态中。台上玩月,心中“闲适”,就是由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回到生命的河流中。

中国诗人艺术家强调要有一种开阔的眼光,最好有一种乾坤视角。杜甫对此有深刻体会。他有诗云,“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说的就是这样的精神气质。

杜甫一生颠簸,生命常在困窘中。他的一颗诗心却具有极大穿透力。杜诗中常有一种“乾坤视角”,如“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等等,他的诗有一种深沉阔大的情怀。他的《旅夜抒怀》诗写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此诗几乎是杜甫的自画像,他在天地宇宙中,思考个人的命运,思考国家、生民的命运。“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像一只沙鸥浮沉在宇宙之间。

他的名作《登高》诗写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作于大历二年(767年),时杜甫客居夔州,重阳登高,写下这首诗。在悲秋的气氛中展开对人生命价值的追寻。首联如从天外置笔,天高地迥,上演着阴森的剧目,群山耸峙,一水由峡谷中涌出,不见天日的森林中,偶尔传来猿的啼叫声,充满可怖的色彩。无垠的白沙岸上鸥鹭飞去飞来,也笼上淡淡的忧伤。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写一个个体生命的遭际。暗自思量,回视人生,诗从时空两方面说人的宿命:“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互文见义。“万里”言空间无限,人所占有的只是微小的世界;“百年”说时间短暂,相对于缅邈之时间,人的百年之身,只是一瞬。时空是有限的,更有特别的个体,在特别时刻的艰难遭际。此刻的诗人,是这样窘迫,一个孤独的他乡飘零的羁旅人,生当乱世,亲人离散,又临贫病交加的时刻,本可用酒来浇胸中之块垒,却又因生病断了杯酌。

诗不是暗自抚慰,自艾自怜,求解脱之道,而是将这无可将息的悲凉化为不可抑制的冲动,一种如火山爆发式的内在生命力量。诗人登高望远,是为了昂起头来。如诗中所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宇宙中潜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无边的落叶随西风萧萧而下,不尽长江奔腾到海不复回,天地中有正气在浮动,人的生命中有一种昂然的力量。有限的人生,可以做无限的事业;窘迫的处境,可以激发此生的精进之力。

沉郁中有顿挫,这是杜诗难以企及的魅力。在压抑的人生中,始终有昂起头来的冲动,这是杜诗最为感动人心的一面。 TBY/p7btSZXqsqRtlo2RfJLqCcoxNhQ3yiAoxa4goLoxmkDaymsXtj8cPpniGV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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