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们形成了两种自然审美的观念,一个就是“自然皆动”,另一个则是“动中审美”。
什么是“自然皆动”?就是自然万物都是运动的。上到无穷宇宙,下到脚下土地,哪一处不是动的呢?人作为宇宙的一粒尘埃也是动的,植物与动物都是从生到死,有的还在生生不息,有的早已成为化石,但这些有机物无疑都是有生命之“动”的,或者曾经有过“动”之生命。
世间许许多多自然物的存在,如大海的涨落、云朵的飘浮,都是运动着的,这通过观感就可以直接观察到。与此同时,“静态”的自然物的形状,也多半是物理作用之后留下的痕迹,如由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山峰,长年累月又受到自然力的侵蚀,所以任何一座山都是动态的过程及其结果的产物。
一般的观感则是,水是动的,山是静的。孔子也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似乎智者与仁者具有动静不同的性格。然而,这个误解必须破除,水无论是流淌在平地、奔涌在峡谷还是坠落成瀑布,乃至化为水蒸气上天入海,都是时时皆动的,这是从短时间内就能见到的事实。如果我们把时间尺度拉开一万年,看一座山峰,那就好似看快进的电影胶片,山本身也无时无刻不是在变化着的。
如此说来,正是自然力的运动、扩张、收缩和成长,才塑造出自然物的形状。具有“生理—心理力”的人的眼睛和大脑,在那些不动的式样里面所“看到”的“运动”或者“具有倾向性的张力”,正是生理力的活动和表现造成的。这是一个心理学派的洞见,这个心理学派就叫作“格式塔心理学派”。
按照这种心理学派的原则,我们在不动当中可以看出“动”:“我们在不动的式样中感受到的‘运动’,就是大脑在对知觉刺激进行组织时激起的生理活动的心理对应物。这种运动性质就是视觉经验的性质,或者说,它与视觉经验密不可分,正如视觉对象的那些静态性质——形状、大小、色彩,与视觉经验密不可分一样。” [1]
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把现实里面的物理力,通过人们的眼睛,转化为观者的“视觉力”。这样,万物即使本身“不动”,但是在欣赏者的眼睛当中“动”了起来。这就是“自然皆动”,不管是自然本身还是在观者的眼中,都是如此,而且这种“动”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动,而少有人力参与其中。
既然自然本身就是动的,那么,由此所见,自然之美的一个根本特点就是,它每时每刻都是变动不居的,可以说是以“动”为本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幅画,无论是西方风景油画还是东方的水墨山水,与其所对应的那片自然风景之间的差异何在呢?差异大概就在于,画是不动的,而自然风景是动的。但这样说也不对,因为绘画本身也是在变化的,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伦勃朗的传世名画《夜巡》,乃是因为油画颜料本身变黑之后才被误认为“夜巡”,其实画作描绘的时间根本不在夜晚。
问题是,一幅风景画或山水画,如何在一个画面当中,表现出同一片景色的春夏秋冬呢?有人说了,我们可以采取四联画的形式,画出同一片自然的不同季节。那么好,哪怕四季都可以描绘,那么,自然本身的朝暮阴晴究竟该如何来全面呈现呢?显然,这对于绘画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自然本身千变万化,绘画只能“保存”它的一瞬,让瞬间成为永恒,然而,自然本身就是永恒的,也就是永恒变化的。
所以说,春天有春之美,秋天有秋之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天有夏之美,冬天有冬之美,“夏有凉风冬有雪”;早晨有朝之美,黄昏有暮之美,“四山如画不胜奇,朝暮烟云都是诗”;白天有昼之美,夜晚有夜之美,“晨鸡才发声,夕雀俄敛翼。昼夜往复来,疾如出入息”。但无论面对何种自然风景,还是宋朝无门慧开禅师那句说得妙——“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冬与夏、夜与昼、晨与暮,在不同的时节和时段中,大自然已经向我们展露出其本身的审美厚度。
说完了“自然皆动”,那么,面对这样的自然,什么又是“动中审美”呢?
自然是动的,那么,欣赏自然的人呢?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种纯粹静态的“静观”,哪怕面对风景画或山水画,人也是动态地参与其中的,因为人本身就是一个动态化的存在。西方美学总是把欣赏音乐的耳朵与欣赏绘画的眼睛作为最重要的两个审美感官,其实人类的审美感官多着呢!而且这些无时不动的感官之间也是相互关联的,人们投入自然美当中,是一种全方位的参与。
这种全方位的参与,其实就是一种全身心的介入。只要身体置入自然之中,那么,审美者就是一位动态的参与者,不仅仅以耳目来审美,而且全面地参与自然之中。
美国伟大的作家梭罗,写过《瓦尔登湖》并在那里独居数载,他曾经盛赞过一种“漫步的艺术”。根据他的自述:他希望为伟大的自然说个话,因为自然较之世俗化的自由与文化,多了一种纯粹的自由和狂野之美!所以,我们应把人类视为自然的一部分抑或自然原住民。
漫步是一门何其高雅的行为艺术——这是梭罗对自然漫步的极度赞美。那就看看梭罗究竟如何漫步乡间的吧:
漫步是一门高雅的艺术。在实践中,我们总会感到孤独。虽然这是大家公认的,我的大部分同乡像我一样有时也喜欢散步,但是说实话,他们并没有做到。漫步必备的因素是悠闲、自由和独立,这些是任何财富都无法买到的,它只源自上帝的眷顾。要成为一个漫步者,需要上帝直接赐予天赋,你必须降生在漫步者的家族。的确,我的一些同乡记得,并向我描绘他们十年前漫步的情形:他们无忧无虑地沉醉在其中,以至于迷失在森林中长达半小时。可我很清楚,不论他们为此寻找怎样动听的借口,都只不过是始终都在公路上行走。毫无疑问,不管他们以前是林务人员还是罪犯,都会通过对以前某种情形的回忆,获得瞬间的欢乐。
一个美好的清晨
他走进翠绿的丛林
鸟儿婉转动听的啼鸣
回荡在耳畔!
我想,除非我每天至少能有四小时(通常是四个多小时)在林间穿行,在小山上或是田间漫步,完全摆脱世间的一切琐事,否则,我将不能保证身心健康。你可以放心地说,你的想法一文不值,或无比珍贵。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工人和店主们不仅整个上午待在店里,连整个下午也一样。他们多数人跷着二郎腿坐着,好像腿生来就是坐的,而不是站立或行走的。我觉得他们没有早早地自杀应该受到称赞。
我不能整天足不出户,我需要泥土的滋养。有时,我漫步会流连忘返,有时我不知不觉地漫步到晚上十一点钟,还以为是下午四点,一天就这么悄然流逝了。当夜的黑暗开始侵蚀白昼的光明时,我似乎是想弥补一些逝去的光阴,会感到些许内疚。……
首先,岁月的确能很好地陶冶人的情操。随着一个人年岁的渐长,其静坐于室内工作的能力也渐增。当他的生命接近薄暮时,他的习惯迎来生命的黄昏,最终他也会走出门外,在日落之前,用半小时的时间匆匆完成身体必需的散步。
但我所说的漫步与做运动毫不相关,因为,它不像病也不像举哑铃或摇摇椅,它本身就是一天的安排和冒险。如果你想锻炼,去寻找生命的甘泉吧!试想,一个为保持健康举哑铃的人,竟没去追求远方草原上潺潺的泉水。
按照梭罗的意见,实际上,他所说的“漫步”与“运动”属于不同的两个范畴,千万不可混淆起来。这是因为,“漫步是一种自由的冒险,它不像吃药一样每天要按时按量,更不像锻炼者那样,要在固定的时间内完成一定的运动量。当你选择漫步时,也就意味着你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冒险。如果你喜欢做运动的方式,那么你不妨去寻找一下生命之泉!但是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有人竟然认为健康就是汗流浃背的剧烈运动,而不是远处草原上的潺潺流水和娇艳小花!” 这个说法太有讽刺意义了,如今的都市白领更喜欢在空气流通不畅的健身房里撸铁、跑步,而根本不留恋自然的美景。
我们观赏风景的时候,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山景步步移”。正如面对黄山上的一枚奇石时,这山石从这个角度看像猴子,从那个角度看就像蟠桃或者达摩,在“步步移”当中,山景才“步步显”。
所谓“驻足方观景,观景必驻足”,其实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才这样说的,山景必定是在“不驻”当中得以呈现的。就像当年老电影的拍摄,从行驶的船头拍摄岸边的景致的移动一样,游山也是如此,只不过在向高处攀爬的时候,还有一个在纵向上逐渐融入大山的过程。
上面提到对山水的仁智态度,其实,无论“智者乐水”还是“仁者乐山”,无论“智者动”还是“仁者静”,他们都是在“动观”自然,所面对的自然本身也是“动态”的。这两个“动”按照趋同的节奏而最终“合拍”之时,自然审美也就油然而生了。
实际上,自然之美是丰富多彩的,而且,对自然之美的欣赏也是有层次的。这就是说,既有高级的自然审美,又有低级的自然审美,从而形成了不同的欣赏层次。
低级的层次,例如当我们漫步在海滨,随手捡起一块美丽的石子,发现石子本身的纹理和色彩居然是如此漂亮,这就是自然本身的“形式之美”。同样,当我们仰视山峦的轮廓,静听松涛的声息,直视日出的色彩,欣赏抽芽的新绿,我们往往会“感”于形式本身的美。
然而,有趣的是,这种自然美是介于“似与不似之间”的。“似与不似之间”本来是老画家齐白石论画的经典名句,用来描述自然形式的美则更为贴切。这是由于,是自然的,就不是人工的。自然本身是可变的、变形的、多变的。
黄山上有个著名的奇石,叫作“猴子观海”。它状如一猴蹲坐,静观云海起伏,“灵猴观海不知年,万顷红云镶碧天。坐看人间兴废事,几经沧海变桑田”。在云气散去之后,石猴又好似在远眺太平县境(即今黄山市所辖黄山区),所以这块奇石也叫“猴子望太平”,有诗赞曰:
小劫沉沦五百春,
全真应是最多情。
功成缘满归东土,
趺坐灵山望太平。
那是黄山的奇石当中最具灵气的一块,因为它是靠造山运动而被“搬”到山顶的,在奇石与山巅之间居然可以用铁丝滑过。但自然本身的神奇不止于此,从这个角度看,奇石的确像猴子,但是攀山下来从另一个角度看,该石却状如蟠桃,所以它又被叫作蟠桃石。1987年版本的电视剧《红楼梦》的片头所拍的女娲补天之奇石,就是从这个视角所见的蟠桃石。
黄山的“猴子观海”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成了“蟠桃石”。
类似的还有台湾阿里山远近闻名的“石猴”,其形状酷似一只猕猴,也蹲坐在那里凝视远方。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又好似达摩盘坐,所以又被称为“达摩岩”。可惜的是,在1999年的大地震中石猴的头部被震落,如今已不复当年的胜景。可见,万物真是沧海桑田,自然本身就是“变”和“易”的。
自然形式本身的这种“变”,使得自然物被大自然塑造出来的时候,就是未定型的存在。我们在欣赏自然物之时,有一句话叫作“三分像,七分想”。什么是“三分像”,什么是“七分想”呢?就是30%是“原物”像“某物”,70%依靠的是欣赏者自身的想象力,将“原物”想象为“某物”,二者合一才能更好地审美。
试想,如果这块石猴“太像”了,已经完全如从工匠或者艺术家手里“打造”出来一般,那么,这块石头恐怕就过于雕琢、过于雕凿,而失去了自然本身之“趣”。大自然那种“伟力”的造化之功难以在其中得以显露。
反过来说,如果这块石猴“太不像”抑或“不太像”,那么,对它产生想象就会发生困难。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人发现自然物像这又像那的时候,别人却难以琢磨出来该自然物到底像什么。
桂林山水的七绝之一“九马画山”,就是临江有一面巨大平直的峭壁,山石和植被斑驳有致,浓淡相宜,宛若巨幅天然壁画,所以叫“画山”。如果游人用心揣摩和赏析,就会发现其中有“九马”,山顶的马好似嘶风长啸,山脚的马好似低头饮水,还有的或似昂首嘶鸣,或似静静伫立,或似扬蹄飞奔。有诗赞曰:“轻霭浮空峰影乱,画廊九马跃嘶鸣。竹舟桨落青山顶,淡淡清波处处迎。”
当地的民间歌谣这样唱道:“看马郎,看马郎,问你神马几多双?看出七匹中榜眼,能见九匹状元郎。”
对漓江上的“九马画山”的欣赏,证明了中国人的自然审美的特质。
所以说,对于自然形式美的欣赏本身,需要加入更多人的想象。正是由于人们丰富的想象力,自然物本身才能“动”起来。中国美学所谓“笔补造化天无功”,就是强调人工技艺的高妙近乎“天成”,反过来说,自然的“偶然性”却是人工难以模仿的,因为每一个自然物都是自然“偶然成之”的。
[1] Rudolf Arnheim, Art and Visual Perception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4, p.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