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雪霁图轴》,绢本,墨笔,淡着色,纵117.2厘米,横55.3厘米,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国宝级珍藏。
图作于元至正九年(1349年),黄公望时年八十一岁,属其晚岁之作,有极为精审的笔墨效果。图中传递出微妙的生命感觉。大痴记载道,他画此图时是一个早春,作图过程中,大雪纷纷,停停下下,他和着飘飞的雪花,反复渲染涂抹,待雪停了,天晴了,整个世界沐浴着一片圣洁的光辉,他的画也终于画成了。他的画,是大自然万千变化的记录,也是他心灵的呈现。这满幅雪后初霁的洁白和灵动,是他的欣喜,他的性灵腾迁,真像“哦,春雪——”的诗人吟诵。
画面右上方画家自题:“至正九年春正月,为彦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两三次,直至毕工方止,亦奇事也。大痴道人,时年八十有一,书此以记岁月云。”下钤“大痴”(朱)、“黄公望印”(白)、“大痴道人”(朱)三印。
黄公望《九峰雪霁图轴》 北京故宫博物院 117.2cm×55.3cm
前人评黄公望画,说其“扑扑有仙气”,《九峰雪霁图轴》和很多黄公望的其他作品,的确有突出的“神圣性”特点。他的画总是高洁明朗,给人超越凡常、仰望天宇的感觉。黄公望是全真教徒,其教中好友张雨说他:“全真家数,禅和口鼓,贫子骨头,吏员脏腑。”全真教是宋元时期产生的以道家思想为基础、融合儒佛二家思想的道教派别,元代是它发展的全盛期,在艺术家中影响尤大。上款“彦功”,乃元代著名学者、书法家班惟志(字彦功,号恕斋),时任江浙儒学提举,好佛教,曾为皇家抄录《大藏经》,对全真教深有体会。黄公望与之情志相投,他花了数日时间,为朋友画这幅画,这是二人的心灵对话,其中有潜在的宗教因素。江南松江府一带有九座道教名山,如天马山、机山、横云山、小昆山等,号称松郡九峰,山并不高,但道教的香火很浓,此图在历史上被称为“九峰雪霁”,或与道教圣地的因素有关。
但我们不能将此图当作宗教信仰之作来理解,此图重要的是传达了艺术家独特的生命感觉。如果说此作有“仙气”,它的仙气落在人间,落在凡常生活中。观《九峰雪霁图轴》,就像听一首神秘而庄严的音乐作品,山峰一一矗立,如苍茫天际中绽放的洁白莲花。山如冰棱倒悬,装点出一个玉乾坤。雪卧群山,画家没有画透亮的光影在琉璃世界中的闪烁,而画山峰沐浴在雪的怀抱中,色调微茫,气象庄严静穆。山峦以墨线空勾,天空和水体以淡墨烘托,以稍浓之墨快速地勾点出参差的小树,山峰下的树枝如玉蕊摇曳,笔势斩截,毫无拖泥带水之嫌。这雪后静卧的群山,可以说不高,不远,不深,不亮,也不冷,通体透彻,玉洁冰清,不似凡间所有,却不失亲切。而这通体透灵的琉璃世界,是用水墨营造出的,由此可见水墨的不同寻常的表现力。
黄公望一生好画雪景,雪是中国画的永恒主题。王维的《雪溪图》《袁安卧雪图》等开辟了一个独特的传统。所谓雪涤凡响、棣通太音,冰痕雪影中,注满了艺术家追求安顿性灵的理想。雪是清净身,雪的冷寂和明澈,将人导入深沉的内心体验中。唐司空曙有诗云:“闭门空有雪,看竹永无人。”琉璃世界,一片静寂,深心独往,孤意自飞。空灵中有清净,有永恒的宁静。黄公望的雪图,被视为王维之后的又一高峰,对后代文人画有重要影响。
《快雪时晴图卷》,纸本墨笔,纵29.7厘米,横104.6厘米,约作于元至正五年(1345年)前后,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引首有赵孟頫(字子昂,元代艺坛领袖)所书“快雪时晴”四个大字,下款为“子昂为子久书”,其中不乏幽默的旨趣。后有黄公望题跋:“文敏公大书右军帖字,余以遗(wèi)景行,当与真迹并行也。黄公望敬题。”
黄公望《快雪时晴图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 29.7cm×104.6cm
说起赵子昂的题跋,还有一段美妙的故事。子久年轻时追随赵子昂学书学画,赵子昂平生喜欢王羲之书法,特地仿写了“快雪时晴”四个大字,赠给这位高足。赵子昂于1322年离世,子久将此珍藏起来,于1345年前后,绘成此长卷,赠给好友莫昌(字景行)。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即为莫家宝藏,赵子昂曾多次临写这件名迹。黄公望《快雪时晴图卷》后有当时文坛高士黄溍、张翥等的题跋。张雨还特地摹写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系之卷后。
一幅画,就是一场艺术家之间的精神雅集,即使在不同时空中。其中包含友人间的情谊,也有他们对艺术的理解,更有子久对他的这位老师(赵孟頫)、对老师的老师(王羲之)的缅怀。这种绵长的精神对话,旷世难闻。
画有一种昂奋清畅的韵律,雪卧大地,静寂无声,雪带给人的心灵一种深深的安宁,荡涤着人的灵府,又予人以性灵的腾踔。子久以轻快的笔触尽写他对雪后初霁、灵光绰绰的生命感觉,心中有无限的崇尚——对书圣,对他敬心承领的老师,也对天地宇宙,更有心中的欢快——自我生命得到释放后的欣然。
画以缓慢的节奏、淡墨湿笔轻轻地染出雪意,又以稍浓的干笔快速地点出短短的杂树,体现出“快”的感觉。突出天地笼阔的境界,又画出在这一统天地中的跳跃。友人段天祐题云:“晋尚清淡,虽片言只字亦清。《快雪帖》首尾廿四字耳,字字非后人所能道。右军高风雅致,岂专于书邪?赵文敏公以‘松雪’名斋,特表章之四言而大书之,亦岂无谓欤!”
王羲之在一场快雪之后,以快乐的心意写下这件书作,以“松雪”为斋号的赵子昂书“快雪时晴”四字赠与后生,这位明清人心中的“画仙”,又是如此痴迷于雪(他的画构造出一个个雪的世界)。右军、子昂与子久都爱雪,其意专在于雪乎?当然不是,雪联结了他们的心,托起一个无形的世界,一种“高风雅意”,一种子久所追求的超俗绝世的“清魂”。
正如收藏此幅画的莫昌所说,这幅画最让人欣喜的是表现出“快雪时晴”的“意度”,突出“快”的感觉,快雪初晴,笔触的敏感快捷,画者心灵被雪洗涤、被书画胜迹激越、被人世间真挚友情滋润的“快意”,诸种情绪融汇在一起,他的这幅画要表现出人生的快意、天地的快意。
《剡溪访戴图轴》,绢本,设色,纵76.6厘米,横55.3厘米,云南省博物馆藏,作于元至正九年(1349年),是黄公望八十一岁时的作品。画面右上方黄公望自题:“至正九年正月为王贤画,二十五日题。大痴道人时年八十有一。”
这也是一幅有仙气的画雪之作,是一幅浅绛山水画,画的也是与晋人相关的故事,其精神气质与《九峰雪霁图轴》《快雪时晴图卷》妙然相通。画面冰清玉洁,宇宙清明,具有子久画“逸迈”的特点。
黄公望《剡溪访戴图轴》 云南省博物馆 76.6cm×55.3cm
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字子猷),是一位有很高的生命境界的诗人。他在山阴时,一天夜雪,他对雪酌酒,四顾皎然,酒后院中踱步,咏到左思“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诗句,忽然想到正具有此情怀的友人、大雕塑家戴逵(字安道)。此时戴逵在剡溪(今嵊州),离山阴有百里之路。他急命家人驾小舟前去访问,小舟几乎在雪溪中走了一夜,快到戴的住所时,他却命船返回。问其原因,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雪夜访戴,高扬的是“兴”——真实的生命感动。但子久并非在记述事件的缘由,而重在传达“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精神,那种令天地都为之寂寞的真实生命感动,子久创造了类似于《九峰雪霁图》那样冰清玉洁的世界。画面给人的感觉神秘而幽深,山体直立,天高地迥,小舟在泛着月光的小溪中前行,格调极为浪漫。
作品不是表达抽象概念,而是传递自己的生命体验,虽由一己绘出,但又契合人类普遍的感情。这就是他的“意思”。清人姜绍书说子久“取象于笔墨之外,脱衔勒而抒性灵,为文人建画苑之帜”,此画正体现出这样的特点。他画的是一种精神意趣。画风近于写实,然而精神意度的呈现,荡漾于笔墨和山水间。山峰浓墨点苔的随意匆促,水际台榭的明净如妆,雪溪里船夫沐着月光和淡雪、戴着斗笠前行的逸迈,无不散发着一种澄明而又通透的气质。看此画,会觉得主人醉了,月光醉了,天地也醉了——夜护着,雪护着,月光也来护着,这真是一首陶然沉醉的生命轻歌。
理解子久的画,仅从笔墨精纯上把握是不够的,他之所以被称为文人画的百代标程,是因为他的艺术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神气质,这从他的“两富春”(《富春山居图》《富春大岭图》)中能看出,从他的“三雪图”中也能看出。李日华所说的“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其实反映了一个事实:黄公望的画有一种难以企及的生命沉醉。
子久的快雪时晴,使人想到《诗品二十四则·清奇》的意趣:“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屐寻幽。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碧绿的青松,潺潺的细流,雪后初霁,乾坤一片白色,阳光照耀,光影绰绰,雪溪中有小舟在闲荡。一个装束高逸的隐者,脚着木屐,在雪国中前行,他被置于一片琉璃世界中。诗最后以像清晨挂在天上的月、像秋空里浮动的气作结。读这样的诗,似乎人的灵府被荡涤了一番,看子久的画也是如此,子久就是雪中那“可人如玉”的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