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林酌酒图轴》,纸本设色,纵156.2厘米,横107厘米,作于清顺治六年(1649年),天津博物馆藏。
这幅画的背景是高高的芭蕉林,旁边有奇形怪状的假山,假山之前有一长长的石案,石案边一高士右手执杯,高高举起,凝视远方,若有所思。画面左侧的树根茶几上放着茶壶,正前侧画两女子,拣菊煮酒。从画面幽冷迷蒙的格调可以看出,当在微茫的月光下。整个画面极有张力,作品带有自画像的性质。
陈洪绶《蕉林酌酒图轴》 天津博物馆 156.2cm×107cm
《蕉林酌酒图轴》创造了一个高古幽眇的境界,画面出现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说明一个意思:不变性。这里有千年万年的湖石,有枯而不朽的根茬,有在易坏中展现不坏之理的芭蕉,有莽莽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酒器,有铜锈斑斑的彝器,还有那万年说不尽的幽淡的菊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把酒问月,月光依然。陈洪绶创造这样的高古境界,将易变的人生放到不变的宇宙中以展现它的矛盾,追问生命的价值,寻求关于真实的回答。
陈洪绶的画有突出的程序化倾向。程序化是中国戏曲的重要特色,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也广泛运用。陈洪绶作品中有很多反复出现的“道具”,这些“道具”被赋予特别的意思。像《蕉林酌酒图轴》出现的诸种物品,在他的画中反复出现,陈洪绶通过这些“道具”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境界。
一是石头。石头在中国画中一般作为背景来处理,如庭院中的假山、案头上的清供。陈的画却不是这样,石是他的主要道具之一,尤其晚年的人物画中,石和人相伴,形象极为触目。在陈的人物画中,家庭陈设、生活用品,多为石头,少有木桌、木榻、木椅等。《蕉林酌酒图轴》几乎是个石世界,大片的假山,巨大的石案,占据了画面的主要部分。陈晚年的大量作品都有这石世界。如《南生鲁四乐图》中《讲音》一段,南生鲁倚卧于一个奇怪的湖石上,石头是其唯一的背景。《高隐图》中的几位老者如坐在巨石阵中,石头奇形怪状,或立或卧,为案为坐,如同与人对话。即使是一些侍女图,人物所依附的也多是石头,如作于1646年的《红叶题诗图》,一曼妙的女子坐在冰冷而奇怪的湖石上构思她的诗。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观音罗汉图》中的观音也是坐在湖石上。
他通过石头表现特别的用思。古人云,“石令人古”。“古”不是想起过去的事,而是强调石的不变性,中国人常常以石来表示永恒不变的意思,人的生命短暂而易变,人与石头相对,如一瞬之对永恒,突出人对生命价值的颖悟。
二是芭蕉。陈酷爱画芭蕉。芭蕉是中国南方庭院中的常见之物,中国画中多有它的身影。按理说,芭蕉是南方园林中的寻常之物,陈画它并不奇怪。但细细体味他的作品就可发现,他笔下的芭蕉有特别的形式,这是此前任何作品中没有过的。这幅《蕉林酌酒图轴》中有大片的芭蕉,而且画面中那位滤酒的女子就坐在一片芭蕉叶上,如坐在一片云中。整个画面似由芭蕉托起。类似的情况在他晚年的绘画中也有表现。
芭蕉乃佛教中法物,《维摩诘经》说“是身如芭蕉”。用芭蕉的易坏(秋风一起,芭蕉很快就消失)、中空来比喻空幻思想。中国诗人以“芭蕉林里自观身”来抚慰生命的意义。“夜雨打芭蕉”是中国诗人、戏剧家喜欢表现的境界,夜雨点点打芭蕉,如细说人生命的脆弱。陈洪绶的人物画中,芭蕉并非装饰物,某种程度上正带有这样的暗示。陈洪绶的《蕉荫丝竹图轴》(今藏于绍兴博物馆,纵154.5厘米,横95厘米),图中巨大的湖石假山和芭蕉之前,女子弄琴,高士倾听,如倾听生命的声音。这是陈洪绶精心创作的作品。老莲通过芭蕉注入了生命的咏叹。在他这里,芭蕉有对物质执着的否定、对永恒寂静的肯定的暗示。
陈洪绶《蕉荫丝竹图轴》 绍兴博物馆 154.5cm×95cm
三是斑驳的铜器。《蕉林酌酒图轴》有数件青铜器物,锈迹斑斑,斑驳陆离,高古寂历。高士手中所举的不是平常的杯子,而是上古时代人们使用的酒器斝。树根上的茶壶是铜壶,石案上的盛酒器也是铜器,都是锈迹斑斑,有所谓“烂铜味”。明代中后期以来,在崇尚金石风气的影响下,文人有一种酷爱“烂铜”的嗜好,尤其体现在篆刻艺术上。这也成了陈洪绶绘画的重要面目。他的画中出现的很多用具,如茶具、酒具、花瓶,甚至是作为文房器玩的如意、镇纸等小玩意,往往都取铜器,都是一样的锈迹斑斑。陈洪绶的绘画大量地画青铜器物,铜锈斑斑,不是证明器物年代久,来历不凡,也不是说明主人博物好古,而在突出其斑驳陆离的意味,其中就注入了历史的沉思。迷茫闪烁,似幻似真,如同打开一条时间的通道,将人们从当下拉往渺渺的远古。
四是瓷器的开片。他的人物画中常有瓷器出现,而这些瓷器几乎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纹,即“开片”。在这幅《蕉林酌酒图轴》中,石桌旁,有一花瓶,上面布满了裂纹。作于1651年的《索句图》,案头上的花瓶也有裂纹。类似的表现还有很多。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之《玩菊图》,其中的花瓶也有冰裂纹。中国自宋哥窑、钧窑等提倡开片以来,历经千年,蔚成风尚,嗜好开片之风,成为中国文人博古的重要组成部分。文人喜好开片,一是爱它自然形成的纹理(其实像哥窑等就是人工做出的,但做得就像没有做过一样,就像自然本来的样子一样);二是爱它的斑驳陆离的风味。淡淡的裂痕,如同经过历史老人巨手的抚摩,在空间中注入了时间性因素,为宁静的瓷器带来了历史的幽深感。陈洪绶刻意表现的这些开片,其实还是出于永恒的考虑。
类似于以上所说的“道具”,陈洪绶画它们,并不在其审美价值,也不在其作为人生活的直接关系物,而是有意消解物品的实用特性,使其成为人生命存在的关系物,它们是人生命意义的对话者,人生命价值的印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