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傍晚送饭时,天还是亮堂堂的,如今已经是夜幕四合,等车时的阵阵凉意让她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很短,冬的前奏又很长,有时甚至不需要一场秋雨,天就会倏地凉下来。
奶奶住在老城区,那里只有三四条宽阔的道路,更多地方是公交无法抵达,却纵贯深入、四通八达的胡同。
众多民居建在狭窄的道路两旁,人们在路边晾晒着衣服,纵然天气凉了,也依旧有老头儿披着大衣,在路灯下面抽着烟斗下围棋。
时不时有野猫从路口蹿出来,野狗无言地卧在路边,百无聊赖地度过一个夜晚。
魏莱才走到奶奶那幢带着花园的独栋前,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在“砰砰砰”地捶门。
魏莱走过去瞧了瞧,发现是住在前面筒子楼里的刘阿姨。
她上前问候了一声,刘阿姨看到她,赶紧说:“魏莱来了啊,赶紧劝劝你奶奶,别再让她打我家公公了。”
魏莱一听就觉得头大。
每个小区都会有那么几个为老不尊的人欺凌乡里,这块住宅区远近闻名的恶霸就是魏莱的奶奶贾美玲。
这老太太六十岁高龄了,还时常以欺负未成年的小孩和鳏夫为乐。
刘阿姨的公公冯四爷,今年七十岁了,丧偶,就是魏家奶奶的头号欺凌对象。
听见魏莱的声音,原本紧闭的大门“嘭”地打开,奶奶把魏莱拉了进来,对刘阿姨说道:“小刘啊,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会被女人给弄哭,难道他自己不该反思一下吗?”
刘阿姨哭笑不得。
她平日工作忙,连儿子冯小宝都没工夫照顾,好不容易回趟家,还要来处理自己公公和他“绯闻女友”贾美玲之间的麻烦事,人生真是艰难。
魏莱只来得及对她抱歉地点了点头,就被奶奶拉进了里院。
里院的花园里种着多种花草,只不过秋天到来时大部分已经凋谢,远没有夏天小花园里的争奇斗艳,只有蝴蝶兰和迷迭香还在蓝蓝粉粉地开着。
爬架上的叶子也都落了,露出冬天干枯的骨架,于是被掩藏在爬架后的倒塌的墙面也露了出来。
魏莱看了一眼废墟,说:“这堵墙我早就觉得不结实了,现在终于塌了一块,我爸说了好几次找人修,您都不让,万一有小偷溜进来偷东西可怎么办?”
“屋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说话间,一只小黑狗从废墟碎石中爬了进来,围着里院天井里的桌子绕起圈来。
奶奶撕下来一条大闸蟹的腿,扔到地上,小黑狗叼起来,摇了摇尾巴,又钻了出去。
天色更深一分,魏莱计算着公交的末班车,打算回去。
奶奶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塞给魏莱,每次见面,都是一笔不菲的零花钱,搞得魏莱有时候怀疑自己来看奶奶是别有居心。
拿着这些钱,她不自觉地想起了楚淮。
自己这优渥的生活,突然让她觉得不安起来。
也更让她感恩,比起她自己,这世上存在着更多不幸的人,更多需要被帮助的人。
奶奶把她送出门,站在门口的路灯下看着她离去,魏莱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奶奶依旧站在那里,冲她挥了挥手。
路灯昏暗,魏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她独自挥别的样子,让魏莱心里有些不舍。
魏莱总会感到不舍,夜幕下孤身送别背影佝偻的奶奶,追了六年的漫画迎来了不完满的结局,还有星期三买一赠一的哈根达斯冰淇淋……
舒惠惠不屑地称她这样的情绪为十五岁女孩独有的“无病呻吟”。
她感受到前面有一阵强烈的灯光,连忙闪到路边,看到一个穿着皮衣、戴着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机车从巷子口冲了出来。
没想到这种随便走来两个人加起来就能有一百五十岁高龄的社区里,也会有这么酷的男人啊!魏莱略带好奇地转过头,目送着拉风的机车男,直到他消失在狭窄的巷子弯道和绿叶藤蔓中。
魏莱继续往巷子口走,没过二十秒,突然听见轰鸣声,眼前突然亮起了一阵强烈的灯光,一个穿着皮衣、戴着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机车从巷子口冲了出来。
那一瞬间,魏莱产生了一种恍惚感,这画面似曾相识……不对!这不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吗?难道是她的记忆错乱了?
那机车男招摇地开到她面前,一个急刹,穿着马丁靴的脚往地上一搭,一条长腿斜在了面前。机车男把头盔取下来,在空中甩了甩头——虽然他没有多少头发。
摘下头盔的机车男更酷了,毛寸头,留点胡楂,面色不羁,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个给一壶酒能说八万字故事的男人。酷酷的机车男开口了,满嘴的东北味:“哎呀妈呀,这不是魏莱吗?我还特意转了一圈回来瞅瞅,真的是你啊!”
这一刻,魏莱终于明白了“不开口岁月静好,一开口立刻拉倒”是什么意思。
机车男的气质全毁在了这富有艺术加工气息的口音里。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男人怎么会认识她?魏莱努力回忆着自己的族谱,甚至追溯到了外公的妹妹的外甥女有个在海南开度假村的远方姨父,也没想起来眼前这位酷哥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啊!”机车男热情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比想象中更……”机车男想了很久,才憋出来一个词,“更瑰丽!”
瑰丽?这个人是不是小学没毕业?
“哎呀!不说了,比赛马上开始了,我得赶紧去研究研究竞争对手。走了啊大妹子!”机车男自顾自地说完,冲她眨了一只眼,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你到底是谁?”魏莱忍不住大喊着问道,朝着这个风一样远去的背影。
酷哥挥着手,说:“问楚淮!”
又是楚淮。
这个楚淮,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也许最开始,我们不是故意怀揣着秘密前进的。可是,随着成长,所有透明的人生都开始变得不再纯粹,每个人都有了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们把这些心情埋在深处,时光为它耕着土、浇着水,名为秘密的种子抽了芽,拔了高,伸长了枝干,结了果。
等到秘密的树成长多年,我们摘下那果子品尝,会是什么滋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