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学校终于下令,蔡寄秋可以重返学校。晚上,蓝图拜托白芒帮她盯晚自习,放学后一个人早早的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打印邮箱里的那封文件。她再次来到蔡寄秋的家里,这次开门的正是蔡寄秋本人。
“蔡寄秋!你可以回学校了!”
蓝图兴奋地进门,把手里的A4纸递给蔡寄秋说道。蔡寄秋接过蓝图手中的纸,原来是明一中学下发的文件:
各位老师,经证明,蔡寄秋并非前几日校督察组收到投诉校园暴力事件的始作俑者。经校委会领导开会一致通过,现撤销对蔡寄秋同学的一切惩罚,特此通告。
蔡寄秋看完A4纸上的内容,疑惑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说我是清白的了?”
蓝图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
那日蓝图沿着蔡寄秋上学的惯常路线一路走回了明一中学,仔细观察每条路沿街的商铺,找到了28家店铺装有外置摄像头。三天以来,蓝图一直趁着午休和晚饭的空闲时间,到各个店铺去询问是否能调取店外的录像。但警察办案的时候想要查找录像,还常有刁民不配合,更别提她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了。接连受阻不说,有的店铺老板懒得听她啰嗦,索性将她轰了出来。幸运的是有几家便利店的售货员是兼职打工的大学生,耐心听她说完事情的原委后联系了店长,最后帮她拿到了当天早晨的录像。三天后,蓝图终于拿到了4家店铺的录像,根据录像上拍摄到的蔡寄秋上学的身影以及时间推测证明,蔡寄秋未曾去过富丽小区七号楼沿街的巷尾处。因此,蔡寄秋才得以复学。
蔡寄秋看蓝图说的那般如此云淡风轻。她听得出蓝图语气里的开心,她不知这份开心是因为蓝图自己做成这件事的成就感,还是因为她最终能够重新回到学校。但是她知道,这都不再重要了。她的泪水还是突破了眼眶,滴落在那张A4纸上。似曾相识的A4纸,登时让蔡寄秋内心愧疚不已。
“老师……对不起……三天……三天前,我还想拿着那张A4纸……我逼着全班同学签的‘联名上书’,想要……想要……”蔡寄秋泣不成声。
蓝图想起了那日英语课上,她站在讲台上看着蔡寄秋站在第一排蓝可媛的书桌边,问蓝可媛为什么不签字。当时,她瞥了一眼那张纸,无意间看到了题目上的几个字——弹劾班主任。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三年N班是很特殊的一个班,我也是很特殊的一个班主任,所以,我没那么容易被‘弹劾’的。”蓝图说道。
“老师……你都知道?你知道我撺掇大家一起针对你……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他们所有人都不信我,你又为什么相信我?”蔡寄秋问道。
“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是蓝可媛,她来找我,告诉我一定不是你,后来我突发奇想,从而证明了真的不是你。”蓝图如实答道。
“可媛……我还以为是她陷害我……呜呜……原来她一直都相信我……呜呜……”蔡寄秋的眼泪越流越多,“老师……你知道吗……蓝可媛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她是除了爸爸妈妈和姐姐,对我最好的人……我已经没有了爸妈,我不能再失去姐姐,也不能再失去她了……”
后来,蓝图在蔡寄秋那里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两年前,高一的同学都在传言明一中学的女厕所有女鬼,已经不止一位同学在厕所里听到哭声了。传闻散得很快,渐渐地大家都不敢独自一人去女厕了。一天晚自习,蓝可媛忽然觉得不对劲,她从书包里找到卫生棉一个人跑去了厕所。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了隔壁隐约传来的哭声。那哭声略微凄惨,但稍有克制。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洗手间隔断的一侧骤然伸了过来,将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的蔡寄秋顿时吓了一跳。
“擦擦眼泪吧。”蓝可媛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一定很伤心吧,每天都在这里哭,还这么努力的不哭出声音。之前我就听到过你了,只不过当时几个女孩大惊小怪吓跑了,我也跟着吓跑了,说起来可真抱歉呀……”
那年,蔡寄秋的父母刚刚因为车祸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伤心过度的蔡寄秋,白天嘻嘻哈哈面对同学们,晚上的时候却抑制不住难过,只能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厕所哭。
“你快接过纸吧,我的手都酸了。”蓝可媛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蔡寄秋悄悄地接过她的纸。
“我是三年A班的蓝可媛,你放心,我不过去,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就在这边陪着你。正好那些破数学题做得我头痛死了,我就站在这边,纸不够的话你告诉我,我再回去拿。”
“老师……其实可媛她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人,是名流高中的那些人,阿三姐她们,每次她们看明一中学谁不顺眼,就说那些女孩骂了蓝可媛,所以她们要替可媛‘伸张正义’。其实,阿三姐她们就是看谁长得漂亮,谁穿的好,谁好欺负,就逮谁欺负谁。每次可媛要是不听阿三姐的话,阿三姐就会直接动手打可媛。随着阿三姐找可媛的次数越来越多,慢慢的很多人都对可媛充满了偏见,但是可媛从来都不解释这些,后来还经常跟在阿三姐身边,任凭这些谣言越传越离谱。有次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只有这么做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我不知道她想保护谁,我只知道帮她就好了,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每次阿三姐让可媛动手打人,欺负同学,她不干,阿三姐就打她。后来,我就替她打,这样,她就不用挨打了……”
蓝图坐在公交车左后方车窗的位置,耳朵里塞着红色蓝牙耳机,看着回澜市灯火阑珊的夜景。她来到回澜市一月有余,近期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她来不及思考。
蓝图向窗外望去,这个时间点,街上已然没什么人。公交车经过了一个些许熟悉的路口。她忽地想起,那天,蔡寄秋在这里对她大喊:
这个社会已经是这样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耳机里的音乐逐渐结束。一刹那间,蓝图觉得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她听不到公交车发动机嗡嗡入耳的轰鸣,听不到后座乘客谈笑风生的话语。寂静,一片寂静。
“社会是这样,大家也都是这样……”
蓝图小声呢喃道。
“但是,我可不可以,不这样呢……”
“富丽小区站到了。”
车站播报的声音,最终打破了蓝图的这一湾宁静。
公交车停靠在站台,蓝图跟着涌动人群一起走了出来。她迈着些许沉重的步伐,推开了七号楼下便利店的门。她在冷冻柜前面兜兜转转,迫于金钱的压力最后只是拿了两罐冰啤酒。
她走出便利店,坐在橱窗外的石阶上,开启易拉罐喝了一口酒。右手不停地在外套的口袋里摸索,找到烟盒,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找不见了火机。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停在了她的面前。
现在已经不早了,街上也早已没什么人,蓝图立刻注意到了一旁停留的身影,当她看到她时震惊不已。
是蓝可媛。此刻她灰头土脸的,嘴角和脸颊还有血痕,衣服也不干不净,一看就是刚打过架。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被人打过。
看到她这副模样,蓝图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水递给了她。一瞬间,蓝图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的是酒不是水。她快速跑回便利店买了一瓶水,结账后拿给了她。
“谢谢。”
蓝可媛的声音有些哑,她坐到了刚刚蓝图坐过的石阶处。紧跟着,蓝图也坐了回去。蓝图看着身边的蓝可媛,悄悄地把手里没点燃的烟扔到了一边。她们就这样彼此沉默着。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蓝可媛先开了口,“以后阿三她们不会再找我,我也不会再欺负任何人了。”
之前,蔡寄秋出事后,蓝可媛去办公室找过蓝图,求她帮忙。蓝图本不想掺和这件事,但当她听到蓝可媛第一次叫她“老师”的时候,她沉默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当时她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可以帮蔡寄秋。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跟社会上的那些人来往,也不能再霸凌任何同学。”
蓝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你脸上的这些伤,是那个叫阿三的人打的吗?”蓝图问道,“还有,QQ空间里骂你的动态,也是她们发的吧,与三年A班的左遇夏无关。”
“你怎么知道?”蓝可媛震惊。
“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蓝图顿时想起了蔡寄秋跟她说过的关于蓝可媛的事情,于是扑朔迷离地说道,“还记得之前我在班里讲的prejudice这个单词吗?你当时一下子就说出了这个词的汉义。”
“嗯,‘偏见’,还有‘偏爱’。”蓝可媛回答道。
“把别人给你的‘偏见’当成‘偏爱’吧,就当做是别人,或者是这个世界给你的格外关注。‘偏见’看做‘偏爱’,尽量不要带有抱怨和厌恶的心,虽然这真的很难,实在不行,就不要理会这些‘偏爱’了,只要知道自己是对的,那就好了。”蓝图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知道,我的人生根本没救了。”蓝可媛轻声说,语气极为平常,好像是她已经坦然接受了。
蓝图想起了自己在东山小区看到的她被黑社会殴打,被人踩在脚下,最终拔刀相向的场景。不由得,蓝图心里一紧。
“那天的事,换做是我,我也会那么做,”看着蓝可媛有些困惑,蓝图继续轻声说道,“是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是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了,我知道你怨恨这个世界,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家人才拿起了刀。”
“他们怎么欺负我,我都不怕。可是他们动手打了我的家人,这口气,我怎么都咽不下。”蓝可媛说道,倔强地努力地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最后真的那么做了,你就已经输了。在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社会里,在那些不分是非的可恶嘴脸面前,先动刀的那个人,注定输的一败涂地。”蓝图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是不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就一定没有能力保护家人?那等我成为一个大人后,是不是就有能力保护家人了?”蓝可媛问道。
大人。
又是这两个字。
刚刚,从蔡寄秋家里离开之前,蔡寄秋问蓝图,为什么她会去酒吧那样的地方。
读大学的时候,因为没有父母可以依靠,但毕竟自己也已经是个大人了,需要对自己负责。大学要坚持读,学费和生活费都要自己交,去快餐店打过工,也去街头发过传单,后来又去淘宝做兼职模特。那时候为了保持身材过度减肥,最后得了神经性暴食厌食症,每次暴食症犯了,吃多了后就不敢睡觉,只能去酒吧,蹦迪,把食物的热量消耗完了才敢睡着。蓝图如实地跟蔡寄秋说,即便她几乎不太跟别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老师,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十八年来,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接下来,我只想成为像你这样的大人。
蔡寄秋说这番话时的郑重其事的模样,莫名让蓝图觉得,她这一生可能都忘不了。
“离开吧,”蓝图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道,喃喃地说,“努力高考,等你成为大人后,就离开这座城市吧,离开伤害过你的家乡,然后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不知何时,蓝图和蓝可媛都已经离开了那家便利店。
店前面石阶上停留的两罐冰啤酒身上溢满了汗珠,还有那包被遗弃的烟,虽沉默无言,却又像是有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