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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园之劫

很多园林恰恰是因为它的毁弃而被记住的。北宋时期著名学者和官员李格非的《书〈洛阳名园记〉后》就指出了这一点:园林见证着动荡的历史。洛阳,一座从唐末开始就再未恢复元气的都城,本身就是以那些精美的园林和风景著称的,据说这里曾有数以千计的名园。

洛河自西而东流经洛阳全境,冲刷出一条自关中而来的文明走廊,伊河发源于栾川,自南至北流经嵩县、伊川,穿龙门而入洛阳,这大致“T”字形的山水格局,流丽、绵延,和古代中国人“天下之中”的观念所寓意的理想城市网格重叠在一起。这城市框定的视野里,有城北的邙山,也有洛河上的“天津桥”,桥下仿佛是永远的春天:“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刘希夷《公子行》)但是这种寄意千秋万古的风景,就像永恒之城罗马的废墟一样,反而提醒了如今去往文明故地的人,使他们情不自禁地感喟于“变化”,因为眼前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甚至痕迹也不复存在。

洛阳是我国中古时代文明的缩影,而金谷园则是洛阳风景最华丽的片段。造园者石崇家世优渥,权倾一时,金谷园建成后,他经常邀请当时的“金谷二十四友”到园中饮酒赋诗,从散见各种文献的《金谷诗集》中,我们大概能知道金谷园的形制,如石崇在为诗集所写的序中说:“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这是一座既像庄园又似后世文人游赏地的园林。而在金谷同游者之一、中国古代著名美男子代表的潘岳眼中,金谷园风貌近乎自然,规模依然有些神似上古的苑囿。据说,它占地四十顷,有羊二百头。

福建泉州万安桥。因在洛阳江上,又称洛阳桥。洛阳风景是中古中国对于风景想象的极致。作者摄于2015年

然而,金谷园毕竟不是上林苑。它现在有了一个身份无误的“主人”。除了风景里固有的那些具有生产功能的景致,园林并非只剩下宏大的象征,而是和园林“主人”身败家破的悲剧紧密相系:金谷园中,骄纵奢华的石崇有一爱妾,名曰绿珠,“美而艳”,为人所觊觎,不仅为石崇引来杀身之祸,绿珠也慨然为主人坠楼自尽。“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杜牧《金谷园》)

即使此地成为一片白地后,这简单而动人的死亡仍招来千载以后的一声叹息。尽管故事的细节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就连金谷园的故地在哪儿也成了谜团, (9) 中国的“历史园林”却并不一定需要物质化的情境来回忆前生。和上林苑一样,记忆的密码藏在文字的传统(故事、联想、比兴)里,寄寓于代代传承的自然与人情的微妙勾连中。

在这种传统里,石崇和绿珠不再是抽象的历史人物,而是金谷园本身。对于走过洛阳丘墟的访客,他们的故事具有一种移情式的“代入感”。一个19世纪末的巴黎人每日穿过广场,抵达街角他常去的咖啡馆,吸引他的是咖啡熟悉的香气,而“落花犹似坠楼人”,来到洛阳的怀古者只要看到一片飘落的花瓣,眼前的风物便足够有情了,可谓“见微知著”。也正是如此消逝的风景,才成就了洛阳最深刻的寓意。构成“花之洛阳”原材料的不是物质化的东西,它代表着农耕文化对生活最绚丽美感的想象,却又与“繁华落尽”后山河破碎的一般幻灭有关。和洛阳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还有“荆棘铜驼”的谶语,“自然”兀自生长,可是动荡不安的人世却面目全非。 (10)

由此,李格非发出了“园囿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的感慨。表面上他揭示了公卿大夫忘怀“天下之治忽”的错误与这种灾祸的起因,但即使没有战乱,每个园林的主人不也注定会失去他的园林吗?令造园者“欲退享此乐”而不得的园林,恰恰是在得失之中魅力顿生。园林的设计养成和败落废弃,故园和废园,两者同是园林历史的一部分。

在李格非生活的时代,北宋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有了中国园林史上更有名的一座废园。今天,这座园林是以它古怪的遗址知名的,当年,在这里发生的另一出悲剧,几乎是在《书〈洛阳名园记〉后》写成不久,就应验了李格非的谶言。

风流天子、艺术家皇帝宋徽宗赵佶是理想的园林赞助人。他设计的“艮岳”其实是一座生造出来,把上林苑梦想浓缩为现实的人造山岭。按一般的解释,由于当时宫城太矮,设计者试图人造一座崇峨的山岭以增形胜,天子的气度和胸襟,使其危踞于平地之上,是为艮岳之“艮”。不像后世那些纤巧的江南小景,它透着古时沙丘和灵囿的风范,“法天象地”,俨然一座露天的自然博物馆,“而天造有所未尽也”。这个袖珍的“世界之窗”,移来天下四方的珍奇卉木,如赵佶在《御制艮岳记》中所说:“不以土地之殊,风气之异,悉生成长养于雕阑曲槛。”而艮岳中有一块巨硕无比的奇石名叫“神运峰”,即令当时胜载的船舶,也要数十艘并排才能放下。收集奇花异石的任务摊派给全国人民,使他们不胜其扰,是为“花石纲”。

艮岳开创了大型假山的传统,把风景之功托付“营造”。 (11) 兴致勃勃的皇帝也是一位“能主之人”,现在,他不满足于只做汉武帝那样象征性的园林拥有者,他还要把园林看成他亲密的朋友。江南请来的叠山工人,“谓之山匠”,江南请来的秀美石山,无论大小,就好像他赏识的臣子,还要为之留下画像。这项向自然发出邀约的工程空前绝后,后世的哪一座假山都无法企及艮岳的规模和投入,不能承担它的成本和风险。试想,每一块叠石都是独特的建筑“部件”,难以用精确的施工图纸予以指导,既要塑造理想的形态,又必须符合力学原则,每一步都不免在施工现场随时调整。艮岳是体量惊人的土山嵌合大量的石面,而近世的园林大多是纯然的“石山”,顶多在内部用暗藏的铁钩补强。即使到了当代的中国园林,已经改换了不同的胶合方式,小小一山之所费依然昂贵。 (12)

赵佶,《文会图》,绢本设色,184.4cm×23.4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可是,艮岳完工不久,到了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就遇上了金人南下,宋徽宗与宋钦宗二帝被俘,北宋随之灭亡,城内秩序大乱,都人“避虏于寿山艮岳之颠”。就在金兵进城之前,宋人已毁屋作薪,斫尽了艮岳芳林里的大木,就连御苑的山石也都拿去做了投掷的炮丸,锦绣一点点碎成了齑粉。自来优柔的宋室“难战”又“不和”,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卉木清赏摧折成了守战之具,多少年辛苦经营一朝丧尽,这些如同巨型艺术品的园林石,遭遇了悲剧性的结局。

2016年末,我曾在雾霾浓重的冬日考察过艮岳的遗址,于我而言,艮岳虽然是一个建筑群,但又不是纯然的景观,不同于其他任何被夷为平地的中国古代园林遗址,如此高大的里程碑是不大能以古时的人力完全摧毁的,它只能在时光中缓慢湮没。这庞然大物虽然占地有限,历经各代削损,但直到明代末年,仍“俨然一座高山”。 (13) 两千年来的洪水泛滥本是天灾,流经开封的黄河日渐成为“悬河”,加上1642年黄河水灌入开封城,园林连同城市,终于被埋在9至12米深的黄河淤泥之下,原来的山巅现在成了地表——在当时,艮岳理应在城市中一望即见,因此才得名“艮”,讽刺的是,最终这山埋入地下,高度变成了深度。

即使置身其中,践履其上,我们也无法确知艮岳的独特“遗址”究竟是什么样子,在似乎即将兴建与此有关的主题公园的荒地上,我们看到的只是遍地弃置的垃圾。但“它就在这里”带来的兴奋又如影随形,时至今日,站在龙亭北路和豆腐营街交叉口向西北、东南方向看,仍然可以感觉到平坦的开封城内不多见的地形变化。如同发掘前的南越国宫署最高层相当于博物馆的地面,也许,我们同样漫步在艮岳这座古代园林的头顶上。 (14)

但我们决不能将整座城市都刨开来寻找艮岳。《周易》中有“艮”卦,象征着一种以不变应万变、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古老思维。然而越是丰厚的过去,人们就越无法把握它那被埋葬的整体。艮岳在哪里?在今日的开封街头,如果你这么问起,人们只会用一些含混的词语回答你:“可能吧”“大概就”“应该是”……其实它就在这里,我们脚下被泥沙包裹的黑暗就是艮岳,历史并未远去,废墟的“内里”自是一座幽晦的巨岩,相对于过去的地面依然高危,不过这座被埋没在地下的园林沉默不言,难以抵达。它无法以“远”“近”计。在这幽茫的历史遗址中,今日的地形早已迥异于昔日的构造,知道它在这里,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了解它。

霎时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象征崩塌了,画境泯灭了,“艮岳”真的消失了吗?它的结局其实是模糊的,它的末日也是漫长的。据说,东京被围时大雪纷飞,城破后天气竟诡异地转好,仿佛是为了让世人得见它最后一面:“丘壑林塘,杰若画本,凡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在焉。” (15) 另有记载说,艮岳被毁那年十一月某日,大雪初霁,平日不得涉足御苑的京城百姓避难于美不胜收的阆苑中,他们遥望城外的烽火,不知是喜是悲。围战里残破不堪的都城再经金人的劫掠,很快几乎就不剩什么东西了,只需待到来春,号称“天下之杰观”的艮岳,就会变成一片丘墟。

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住、坏、空”。

佛教思想赋予了园林完整的意义轮回,而不只是简单地使之“毁灭”。我们知道这座荡然的空中花园的一些身后事,这涉及艮岳的进一步“死亡”或者“再生”:即使在攻城战中有一部分粉身碎骨,又在后世的洪水中大部分深埋地下,庞大的艮岳仍有很多遗物在世间“流传”,不乏某石某峰,后来装点了大江南北的名园和豪宅。历历在目的过往和已经靡费的热情,就像一般艺术品的命运一样,充满了“有”和“无”的张力。后人将此敷衍为谶纬和报应的故事,据说东京曾有个姓燕的工匠,他的花押为“燕用”,后世便传说他所题签的艮岳建筑,将来注定要“为燕人所用”。“燕用”,点明了这些繁华楼台将反复播迁的命运,宛如阴冷的咒语,把赵佶的五色祥瑞都散化为噩梦般的黑云。 (16)

仿佛是冥冥中的魔咒仍未除魅,金人,也就是将汴京园林拆毁至北方的“燕人”,得志的时间并不长。就在大约一百年后,他们的子孙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用宋人锦绣点缀的金人都城燕京(今北京),为更强悍的游牧民族入侵,他们不得不退往曾经被他们毁坏过的开封,在那里迎接自己覆灭的命运。这一次,被后来居上的蒙古征服者和急于复仇的南宋军队共同夺回的汴京,气息奄奄的废园所在,竟然只剩下数百户人家了……就如同唐代长安城的结局——“百万人家无一户”(韦庄《秦妇吟》),对隋唐时期洛阳结局的惨痛回忆,李格非不祥的预言,如今都又成了现实。

被金人大卸八块的“艮岳”继续远行,落入了一轮更大的命运循环中。原来变乱长安和洛阳的兵火,不过是要“问鼎中原”,长久以来,中国古代的政治中心就一直在黄河流域移动,那里的风物也是迄今为止中国园林文化的底蕴。但这一回,蒙古人把艮岳的碎片带到了冬季更寒冷的北纬40度线,甚至更北的草原,在那里,中国园林的历史将要融入另一种不同的季候,开始烧制有着华彩琉璃瓦的皇家建筑,将会用艮岳的碎片装点新的山水和风景。

在今天的北京,尤其是北国高天萧瑟的秋日里,你或许还可以感受到艮岳遗物所携有的阴郁气息,比如北海琼华岛的东北石坡,中山公园四宜轩旁的“绘月”,社稷坛西门外的“青莲朵”,据说都是北宋故都园林里的旧石,是作为战利品被运到这里的。这种未经考古发掘,也无书画般题跋的园林遗物,到底是否来自艮岳,其实无法考证,但是托名“艮岳”的奇石早已不需要自证身份,它们的“传说”本身就是价值所在。 (17)

更不用说,再往北走,还有难以描摹的经多重“燕用”的无名弃料,金人败落,园林碎片再属蒙古统治者,它们或许就躺卧在西伯利亚寒流时时席卷而过的冻土层里,它们曾属“花石纲”,来自江东抑或产于淮北……由南方到中原,再到北京,又往松漠,从北京径直往北一千里,在金和宋共同的终结者蒙古人建立的上都,曾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安阁”,据说就是由汴京艮岳中的“熙春阁”(金人称“同乐园”)拆卸重建。宋徽宗的梦境在那里得以再现。 (18) 如果这些传说都是真的,那么在那里,在蒙古的草原上,才是一路流离的艮岳碎片最后的终点。

“艮岳”这一残酷的结局,充实了有关我们脚下这个“艮岳”的想象。原来艮岳并没有消失,不管是没于泥沙之下,还是散落在别人的园林中,它不过是潜入了故地的暗处,继续陪伴着它的子孙。或许,它就是米歇尔·福柯所说的同存于现实、对称于现实而又不同于现实的“异托邦”。

宋徽宗营造的“艮岳”曾是东京梦华的代名词,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神话。虽历来不乏胜词作传,但艮岳的魅力不在它的初创,而在其悲剧性的沦丧,在于记述它末日的寥寥数十言中,在于后人对环绕艮岳无边无际黑暗不安的想象中。后来,在《金阁寺》中,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将这种美和毁灭的关系比作夜空明月,三岛的文字可以直接拿来描述艮岳,那我们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目睹的艮岳,一切该是“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在永恒的时间之河中,这种美“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19)

两种艮岳都有可能是真实的:一为荒芜的历史,一为繁华的梦境。只要汴梁的子孙还能感受到它们,那些谶语的魔力就并未真正消失。

徽州建筑山墙,作者摄于2011年 z/dVEjSG2U/Jg08v2HHDAkOxrs5pui+BqaeYuf71pa5wQDT71/+fReToMw/+f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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