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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点和起点

对真正的历史园林的追索,正是从这种蛛丝马迹的分歧开始,然后重又归于一统。

第一个这种意义上的中国园林考古现场,居然就在离茶山不远的广东省省会广州。1995年7月,中山四路忠佑大街城隍庙西侧的广州市电信局计划在该局大院内增建一座综合大楼,因为附近在20年前曾发现著名的南越国(汉初一个独立于当时中央政权的方国)宫署,所以工程动工前,文物部门没忘了在工地西南角开探方,以检测周围是否有重要的历史遗存,但是他们挖了很久都无甚收获。直到后来,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大约4.5米深的地下,竟然隐藏着2000年前一座园林的旧迹,所以这里出土的遗物并不像建筑遗址那么密集。

今天去参观“园林遗址”的人多少会有些困惑,因为能保存下来的“遗址”并不足以复原昔日广达4000平方米的园林水景。人们仅可看到整个石构水池的西南一角,有着灰白色砂岩石板呈密缝冰裂纹铺砌的池壁,加上碎石铺砌的平正池底。水池东北角散落的八棱石柱,让人联想到某种域外影响。 (1) 除了石栏杆、石门楣,以及具有汉代文化特征的瓦当、板瓦、筒瓦等建筑材料和构件以外,还有一根大型的叠石柱西南向倾倒在地上。人们推测,广袤的水池中曾有一组建筑。1997年对遗址再次发掘,揭露出一段弧形长约150米的“曲流石渠”遗迹,以砌筑严正的砂岩石块为基石,灰黑光亮的卵石和石板铺底,使我们想起后世记载中所说的“曲水流觞”。这也就是我们对于昔日南越王奢华生活想象的尽头了。

附近并无太高的建筑,能看得见的城市也已是簇新。但看得出来,当地对于文物遗址的保护,还算是按园林遗址应以园林(式样)展示的原则进行的,设计者颇费了一番心思。只是当代园林人对于“园林”两个字的认知已有些错乱:这样剥落出来的地表,差不多是中国大地上最古老园林的留存,但此“园林”现在并不是一处完整的景观,而是一截片断的物品。正如当代设计师放在聚光灯正中的“中国园林”一样,核心园林区的挖掘现场,现在成了室内的展台。 (2)

南越国宫署园林遗址陈列,高伟摄

南越国宫署园林遗址陈列,高伟摄

我们在这里看见的第一类“历史园林”其实只是个骨架,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血肉,博物馆的展陈设计者不得不在一旁放置提示文字,告诉你眼前的一切在过去有着怎样的“原貌”和“效果”:

池内南北竖起两列大石板和两根八棱石柱,表明其上应建有水榭类建筑,可惜已毁!

石渠当中筑有呈水坝状的渠陂,当水流涌过渠陂,冲刷卵石,会产生粼粼碧波和潺潺水声…… (3)

博物馆室外的园林遗址想必并未全部消失,只是已经不再露出地面。为古代园林遗址服务的绿化景观,也就是现代的园林,并不敢轻易争抢地表的风头,而是周身都努力透出一个“古”字,它们构成了第二类“历史园林”,或者字面意义上显形的“历史园林”。它们大致勾勒出旧日遗存的轮廓,却比旧日更简约,机械作业造就的景观就像新剪的头,没有什么时间留下的痕迹。我们不大能想象,没有眼前这些现代营建的时候,南越国宫署的园林该如何与它周遭的城市对话。

中国古代园林史的起点应该比这更早。据说,商周时就已经有了沙丘宫、灵囿、章华台…… (4) 这些隐约出现在古诗文中“狩猎公园”式的风景也许并不都是设计的产物,但它们表征的核心无疑是人征服一切的意志。到了南越国宫署兴盛的时代,这样的园林在北方已经发展至巅峰。在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学经典《上林赋》中,西汉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就对帝王在园林方面的想象力发出了如此的惊呼:“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司马相如以华丽辞采虚拟的对话,勾勒出一座宏大惊人的苑囿。按照他的描述,这种苑囿几乎就是自然本身,只是因为规模稍小,出产运营受制于人,才成为“第二自然” (5) 。峨峨矗矗的崇山、浩浩茫茫的大水等天地间诸般景象一应俱全,翔集奔走凫游其间的禽鸟兽畜鱼虫无不尽有。晨昏往复的四季景象,象征着天子奄有四海、富足天下,而其中还有后起的弥山跨谷的离宫别馆和高廊曲阁。“扪天奔星”,建筑不仅仅是人的意志和造化交通的一种媒介,就像早期的神话和风俗所反映的那样,慢慢地,它们还成了一种改造自然为人所有的工具,“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人在这里尽享人间物产和芳卉,逐渐把这个打了折的世界当作了唯一的世界,它们现在弄假成真,变成了“第三自然” (6) ,这才是中国园林在接下来两千年内的真意:

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不像后世的园林是在人境里,这里描述的一切仿佛就在天地之中。虽然看上去还是未经改造的世界,但人的意志已经无孔不入,织成网罗:“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于是乎,任性天子可以把他的百里上林变成一台盛大的演出:

河北满城陵山西汉刘胜墓出土错金青铜博山炉,线图采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满城汉墓发掘报告》上册

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

游戏之余,最初的园林显露了它的本色:它是靠人力运转的一部自然机器,人同时也仰赖其生存。司马相如并非一味歌咏,而是在称颂之余批判了全国范围内兴起的奢靡之风,他在文末指出,不加节制地扩张游苑,可能给帝国的统治带来重大危机:“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于是皇帝下令停止在山水间的游乐,让庄园回归生产性的角色。这样一来,皆大欢喜,“四海之内,靡不受获”。

即使距离汉帝国的统治中心将近两千公里,在广州的考古发掘现场,你也可以再次感知上古园林的豪放尺度。但现存的一切,依然不足以说明那些超大型古代园林给人的感受。同时期的汉代文物即使在南方也并不罕见,但是和其他古代文明的遗址——比如至今尚存的罗马帝国废墟,或是“生前”物理情状更加明晰的建筑类遗址相比,汉代那小半夺天工大半靠想象的园林空间,就像广州这个被意外发掘出的园池一角,已经很难复原出它当年的景象。在广州的历史遗址,今天已然是闹市中的一角,比起附近勃兴的现代建设,即使当年的苑囿复生,恐怕也相形见绌。在南越王宫博物馆的另外一处空间——既非发掘古代的现场,也不是现代绿化衬景,按照学者们构想中的园林原貌特意恢复出来供游人实景体验的,还有一般游客容易忽略的第三种“历史园林”,它在概念上属于过去,却没什么古代的气息。

有趣的是,这个重构出来的古代园林的片段,居然像正投影一般摞在了考古遗址的头顶。它其实是一座“屋顶花园”,覆土不可能太深,而且只有凭借现代高层建筑才有的人造地形,方成为匪夷所思的现实。虽然平面构图严格遵照楼下的遗址陈列,它却俨然是现代公园的模样,还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小公园。

“两处茫茫皆不见”,要么有事实却缺乏感性,要么仅有直觉却无所依凭,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只有回到完整的文本结构自身,才可以确证汉代人宏大的宇宙观不只是白日梦呓,连带这些文字,也是人类征服自然野心的一部分:“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对比古今,我们会幡然醒悟,不管创作初衷是什么,司马相如的辞赋都比园林自身的生命力更长久。你不必介意那些模糊的细节,无须背诵那些艰涩的词句——现代人已经很难知晓它们的确切含义。在想象的世界里,表象和实在的同构,小大形式的关联,赋予了所有自然现象人的色彩,渺小的人在想象中践履山水之间,于是人征服自然的行为有了与物同游的意义。

只有带着这种眼光,怀抱这样的胸襟,你才可以辨认出一座更阔大的文化“遗址”的存在,当年它不只对大地景观有所增削,更成为表现人们世界观的一座缩微模型。

也许在文化史中,后者的痕迹会比博物馆里的园林遗址保存得更加完好。

尽管物事纷繁,但在中国,正是三个不同层面的竞争与发展,才让这样的文化—自然协奏显示出清晰的脉络,中国园林由此变得举世无双:首先,多样的文化地理格局让泛泛的“山水比德”变得具体和生动。上古先民已经注意到域外方国并与之保持着密切的交流,多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带来了不同地域间的想象和欣赏,《诗经》歌咏的景观已经延及北到滹沱河,南到汉江流域,东到渤海,西到六盘山的广大区域, (7) 这以后,无论是南—北、胡—越的天然分立,还是关中、江南、幽燕、东北、岭南的次第兴盛,都使得不同的园林文化可以相互参照,共同创新,络绎不绝带进新的“意匠”。其次,至少在书面上趋于一统的中国文化为“中国园林”提供了共同的文化背景,共享的诗情、各具特色的地方风景,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又构成张力。最终,“中国园林史”也最典型地体现了“园林”的价值,它不仅仅是正向的累加,也是特殊的时间的建筑学,体现了中国人更惯于使用的那个有关风景的词语:“沧桑”。

如同两个层面的上林苑一样,中国园林不仅有可见的风景,也由无形的思想建构所丰富。在这里,丧失反而也成就了一种价值,时间所体现的价值。

像上林苑那样野心勃勃以文化改造自然,成了后世园林一种实在的传统,带头这样做或许成了每个统治者证明自己正当法统的手段,于是两千年来,经济能力宽裕的帝王无不执着地践行着汉武帝的梦想。你现在去北京时,可能不再觉得故宫御花园中巨大的石山有什么特别,而托号“三海”、象征着海上阆苑的城市人工湖和尺度更惊人的现代景观相比也可能平淡无奇。但在明清之前,帝国都城中的人烟没有那么稠密,几乎每个皇帝都会把宫苑可观的部分托付给一个和原始莽荒保持着联系的神话世界,对于那些有幸目睹它们的人而言,这种做法本身便着实有些“可观”。

与此同时,另一座不易察觉的文化园林,也像影子一样伴随着这些历史上的名园出现了,当这些神话般的名园绝大多数都不见踪影,这座特殊的“园林”还长存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中——这样的“园林”兼有虚实两种特征。例如,同样是汉武帝的建章宫中,已经出现了一池三山的模式,象征着海上的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 (8) 它们出现在广阔的水面上,可望而不可即;而恰恰是这种内含的虚幻,让这种特色景观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园林中主要的悖反主题。偶然留存的终点,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起点。

园林存在,因为它永远诉说着不可触及、无法证明的东西。 mtN8RdJ4l9bX5HBLf5Nd390izuF/DwxWRqUrohTdOFeCH4XRFy30vOWgEo2bqJ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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