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只陶瓶,萨尔珀冬陶瓶相对较大。但作为一件里程碑式的文物,它又几乎小得可笑,只有45.7厘米高(见图a-c)。这样大小的一件物品,为什么可以被拿来与巨石阵、金字塔和万里长城等通常被我们视作里程碑的历史遗迹相提并论呢?
图a-c:萨尔珀冬陶瓶,公元前515—前510年,上面有画师欧弗洛尼奥斯和陶工欧克西泰奥斯的签名。高45.7厘米;瓶口直径55.15厘米。切尔韦泰里,考古博物馆。
按照本文库的主张,“里程碑”一词的含义可以延及非建筑性结构的艺术作品,因此能包括某些音乐、图像和文学作品。可即使就这个意义而言,一件陶器也不太可能被视作“里程碑”。在展出中看过萨尔珀冬陶瓶的人,或许可以感受到它意义非凡。它的装饰主题无疑也相当宏大,符合“史诗”风格,也真的令人“叹为观止”。但它为何可以被视作世界文化史上一项卓越而又影响深远的成就,还需要解释一下——这也正是本书的任务。
这是第一只在艺术品市场上卖出100万美元的古希腊陶瓶。这还只是它在1972年的价值,现在可能又翻了好几倍。可以说,这件文物获得了令人惊叹的资本价值。它在近代的经历,包括盗墓、阴谋诡计、欺诈、诉讼、国际社会的愤怒,可能还有谋杀。本书第一章会试着厘清这些事件的先后顺序,但有关盗墓案的一些细节(包括可能的凶杀事件)似乎注定无法搞清楚了。
这只陶瓶上有陶工欧克西泰奥斯和画师欧弗洛尼奥斯的签名。作为陶器设计的典范,它立意深远、制作精良。或许只有那些亲自尝试把湿润的黏土塑成优美对称形状的观众,才能真正领会陶工的高超技艺。但无论如何,它在现代能卖出那样的好价格,还是因为画师大名鼎鼎。在这一陶瓶被发现之前,欧弗洛尼奥斯就已经在学术界和鉴赏圈享有盛誉,被视为古代雅典的“先锋派”艺术家之一。在当时,这些艺术家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前卫不太好说,但围绕在欧弗洛尼奥斯身边的一些同侪,帮助他定义了他的风格,这是本书第二章的重点。
除了谚语所说的“小即是美”,这件文物在空间和时间上的流动性不仅是其里程碑意义的一部分,也是其象征力量的关键。这只陶瓶制作于公元前6世纪末的雅典,很可能是城里举办会饮时用过的器具:制作它的目的或许正在于此——因为“kratêr”一词的字面意思是调酒器,主要用途是在正式的宴会场合往酒中掺水。这个正式场合,也就是会饮,是本书第三章的主要内容。
参加会饮的人都受到某种共同文化的约束,这就相当于同伴压力。无论陶瓶被用于何种用途,它都要求观赏者至少要从它的部分装饰中辨认出一种叙事来源。我们猜测这个来源应该是荷马那部史诗,不过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我们今天读到的《伊利亚特》。为什么一个史诗般的场景适合出现在会饮上,这个问题我们会在第四章中提到,尤其会探讨为什么这一场景中会出现一个浑身是血的萨尔珀冬,一个在特洛伊作战的异邦战士(在这一章中,读者将会看到关于陶瓶的详细分析)。
在某个时候,陶瓶进行了第一次长途旅行,它穿越地中海,从雅典抵达伊特鲁里亚(意大利)。在这里,有很多欧弗洛尼奥斯绘制的陶瓶,尤其是在切尔韦泰里(古代卡埃里),从罗马沿着海岸来此,驱车只需半个小时,因此陶瓶也可能直接用于出口。无论如何,某个伊特鲁里亚人曾使用这只陶瓶,可能只是用来调酒,后来陶瓶有了破损,被人用金属铆钉修复,但依然被当成宝贝,最终被存放到了切尔韦泰里的一座古墓里。这些事具体发生在何时尚不清楚,但无疑早于公元前4世纪中期。那时,这只陶瓶或许已经成了“传家宝”。
一只原本用于会饮的陶瓶如何变成了伊特鲁里亚人的陪葬品,这是第五章的主题。该章同时还会介绍睡神与死神搬运萨尔珀冬尸首的这一主题——显然也是欧弗洛尼奥斯的发明,因为我们找不到更早的例子——同样被用到了雅典的葬礼当中:变成雅典人为死者陪葬的莱基托斯陶瓶上的主题装饰。
第六章追溯了这一主题的广泛传播。“古典”“希腊化”“罗马时期”,源于希腊和罗马世界的风格分期标准既意味着时间顺序,又有地理上的延伸。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这一母题张开了双翅。陶瓶本身被埋到了地下,但无论是在各种媒介上,还是在希腊或希腊培养的艺术家和工匠踏足过的地方,我们都能发现其久远独创性的明证。
这一过程——“传播”“间接指涉”“重复利用”“重新修改”这类说法在其中的意思会时有重合——在本书中被称为陶瓶的“来世”。相关介绍借用了阿比·瓦尔堡(1866—1929)的术语和方法,对他来说,古物的来世研究起初只是个人项目,后来却发展成了一个学术机构。瓦尔堡的方法就是我们在第七章中采用的方法,在这里,我们会看到萨尔珀冬母题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教意象中的借用和重生。该章最后,我会试着超越“看到同胞死去时我们内心总会有一丝快感”这种极端的心理学解释,来简要阐述一下该主题拥有长久美学魅力的原因。
在第八章,我们的旅程终于吕基亚的桑索斯:照历史上的说法,这里是激发这一艺术作品的英雄萨尔珀冬的最后安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