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个旅人第一次到杭州,他首先想到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答案是西湖或灵隐寺。这是两个必达之地,无非先去哪一处而已。
如果城市是人类聚居的一种文化存在,那么,它的核心内涵,就不应该是物质而是精神。精神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可以是宗教、绘画、音乐、文字、传说,或者是承载了这些元素的建筑物、风景、器皿或街道。
在唐代之前,西湖还没有被白居易和苏东坡们点化,并不出名,甚至连西湖这个名词都没有出现。而灵隐寺则已经声名远播了,它可以说是杭州的第一个文化核心。甚至在我看来,先有灵隐寺,再有精神意义上的杭州。
种下灵隐这颗文化种子的,是一位叫慧理的和尚,他居然是西印度人。
慧理的生卒年已经不详,史载,他是在东晋咸和初年(326年)来到东土,由中原云游南下,328年,到了钱唐的武林山。他望着一座奇石独秀的山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
在慧理和尚讲出这句话之前,我们先来简单梳理一下过去几百年的中国和杭州。
自大禹建夏朝以来,华夏文明的钟摆长期摇摆于黄河流域,长江中下游一带则以东夷的身份存在,在文明的意义上,要么是沉默的,要么是对北方的呼应。
汉朝代秦之后,钱唐县仍然隶属会稽郡,之后又被改为泉亭、余杭等名。
东汉时期,时人兴修水利,从宝石山至万松岭修筑了一条海塘,从此出现了一片与江海隔断的泻湖。这便是日后滋润杭州千年的西湖。因为它是从钱塘江隔绝出来的,就被叫作钱塘湖。很长的时间里,农民在湖里种植茭莲,在水浅的地方围湖造田,湖水用来饮用和酿酒。“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曲”字原为“麯”,便是酿米酒的地方。
到了天下纷乱的三国,东吴割据江南约半个世纪,国主孙权一族出身钱唐附近的富春县 。今天富阳龙门古镇的居民,仍以孙氏后裔自居。
3世纪末至4世纪初,统一了三国的晋朝爆发“八王之乱”,匈奴趁机内侵,北方陷入空前的兵祸。317年,士人大族“衣冠南渡”,在金陵 另建汉人政权,是为东晋。在中华史上,这一事件是中国文化重心由北南迁的转折性时刻。
从东晋到之后的南朝四代——宋、齐、梁、陈,270余年,钱塘江北岸的人口渐渐增加。549年,梁武帝升钱唐县为临江郡——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这是钱唐升级郡治之始。587年,取代梁朝的陈朝又将这里改为钱唐郡,郡治就在钱唐县。
东晋之后,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是佛学的普及和汉化。
佛教起源于古印度,约于西汉末年东传到西域。唐太宗时期,玄奘万里取经,普法中原。在后来的数百年里,佛教日渐汉化和文人化,诞生了极具中华特征的禅宗。“衣冠南渡”之后,佛教在江南一带迅速传播。因政治的黑暗和压抑,东晋文人避世情结严重,佛学教义正合其意,终成主流思想。
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中论及:“公元四世纪中叶以后,相当多的佛教僧侣活跃在南北各地,使得佛教思想渐渐进入中国思想世界的主流,佛教思辨渐渐成为中国知识阶层思想兴趣的中心。”
慧理和尚误打误撞地站在武林山下的那一刻,正是在葛兆光所概括的这一转折时期。
此时,展现在慧理眼前是一座突兀奇秀的山峰,“林木皆自岩骨拔起,不土而生”。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此乃中天竺国灵鹫山一小岭,不知何时飞来?
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
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地图,慧理所说的“中天竺国灵鹫山”到底是否存在,大概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而佛祖在世的时候,有很多仙灵隐居在这里,则更只有靠想象力了。
不过,这一套既玄妙又新奇的说法,在当时却一定是颇能打动人心的。
在构筑了“神话起源”之后,慧理同时进行了地理名词的创建,他把那一片山峦命名为“天竺”,峰命名为“飞来”,地名则是“灵隐”。
就在328年,慧理在飞来峰下的龙泓洞一侧建了一座灵鹫寺,两年后,在北高峰下建成灵隐寺,接着在下天竺建了一座翻译经卷的翻经院,后来又相继建成灵峰、灵顺两座寺庙,史称慧理“连建五刹”。
在读到这些语焉不详的史料的时候,我是深深地被慧理大师折服了。
一个从西印度来的和尚,能够在短短几年内一口气建成五座寺庙,让人真正惊叹他的经营能力,慧理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募款大师”。同时,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在当时,佛教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那些有财力的知识阶层。
另外还有一个常常被忽视的细节:当时钱唐县的治所,就在灵隐山一带。
因此,慧理所造的这些寺庙其实并不偏远,甚至可以说,就在最毗邻的城郊。当年的钱唐县应该非常的粗陋和狭小,到今天,考古人员还没有发掘出县治的具体方位和格局。而慧理五刹的修建,则打造出一个至高无上的文化地标,从此,这座城市有了灵魂,古杭州正式进入中国文化地理史的叙述范畴。
1 飞来峰弥勒佛石刻
2 1993年,雨天中的灵隐游客与理公塔。(图1-2由吴国方拍摄)
3 “天竺佛国”图。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侯婷绘制)
古今中外,信仰是人类亲近神性的重要寄托。在西方有个说法,教堂塔尖的高度就是一座城市的高度,它既是建筑性的,更是心灵性的。而在很多年前的中国,寺庙——除了宗教性的,还包括家庙、城隍庙或土地庙——往往是城镇的心脏所在。一个显赫的宗教场所如同无声的召唤,让尘世中的人们向之聚拢,并营造出独特的城市气质和文化氛围。
随着灵鹫、灵隐等寺庙的出现,在后来的五六百年里,天竺山区附近先后又建成了法喜、法净、法镜、韬光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佛寺,形成江南一带最为密集的寺庙群,时称“天竺佛国”。
据传,慧理当年经常晏坐在龙泓洞口的一块岩石上冥思,后人称之为理公岩。人们又在岩上建了一座高约八米、六面七层的理公塔。
在写这本小书的时候,我一直试图着捕捉杭州的“城市性格”——它最底层的文化基因是什么,又是如何在历史的层叠历练下形成为今日的面貌。这是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过程,如同人生的灵肉一体,在种种偶遇及宿命的安排下,呈现为各自独特的内涵和表征。
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出过深刻的哲学家、苦难的诗人抑或悲剧性的小说家,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人用“浮诞”来形容它。但它不够废墟化,没有悲壮的屠城史。“偏安”是它的宿命,也戏剧性地构成为这座城市的个性。这里出忠臣不出猛将,出文士不出哲人,出商贾不出赌徒,出谈禅者不出苦行僧,甚至偶尔出了一个国王,也缺一颗逐鹿中原的雄心。
4 天竺寺院墙
5 雪后山坳里的天竺寺
6 灵隐寺的和尚们
7 灵隐寺内正在做法事的和尚(图4-7由甘博拍摄,屈皓提供)
这是一座没有拒绝型人格的城市,它被美景包围,并一直沦陷于此。这里的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够激进,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现在想来,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家的后路里有着一个灵隐和西湖,前者可以寄托灵魂,后者足以安顿肉身。如果对于杭州人而言,有唯一的一个哲学意义上的问题,它就是——如何好好地活着?
而这正是慧理建寺修塔的全部理由。
如果城市的本质是生活,而生活的本质是“好好地活着”。在这一点上,也许没有一座中国都市,比杭州做得更好。
在后面的叙述中,你会发现,如果杭州有所谓的“城市性格”,它是由“人间佛风”“人文西湖”“偏安岁月”和“运河商流”这四个元素构成的。佛禅是灵魂,西湖是筋骨,偏安是个性,商流是皮肉,它们在不同的时代以各自戏剧性的方式生成,从而塑造了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俗空间里的人。
东晋之后的南朝时期,佛学极度昌盛,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杭州与金陵正是当时香火最为旺盛的城市。
745年(唐天宝四载),法钦禅师在距离灵隐不足百里的径山结庵,建径山寺。到了南宋时期,杭州城内的寺庙多达486座,其中以径山寺的僧人为最多,仅僧房就超过千间,为江南五大禅院之首。
8 1983年,走在杭州少年宫广场上的一群香客(吴国方拍摄)
当时,圆尔辨圆、南浦昭明等日本僧人远渡来径山学禅。归国后,他们带回的中国茶经典籍及径山茶具,日后演化为“日本茶道”,他们创建的临济宗成为日本信众最多的禅宗一脉,径山因此成为临济宗的祖庭道场。
近代史上最后一位传奇的杭州僧人是李叔同。这位风流绝代的津门才子,在33岁的时候到杭州当音乐和绘画教师,38岁时(1918年)在虎跑寺剃度出家,法号弘一法师。1942年,弘一圆寂于泉州,骨灰迁回虎跑寺修建舍利塔。有一次,我去虎跑途经弘一塔,见塔角支着一捧野花,花已枯萎,上面插着一张粉色的笺纸,展开是弘一出家前写过的那首最出名的歌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自慧理到弘一,杭州佛缘,绵延千年不绝。对于杭州人来说,每年有数不清的日子和理由去烧香拜佛,这是一个宗教行为,但更像是一次次的郊游。
从南宋到民国,西湖香市是全城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宗教和商业活动,也是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大型市集。它开始于花朝(农历二月十二日),结束于五月端午,时间长达三个月,几乎是春季的全部。香市的范围则包括灵隐诸寺、西湖北山路全线及吴山周遭。开市的那段日子里,除了杭州市民,北面的苏锡常和嘉湖,东面的绍宁温,人们纷纷挎着香袋、坐着香船蜂拥而至。一直到今天的春季,杭州街头仍然可见挎着黄色香袋来杭州上香拜佛的农村老妇人。
张岱在《西湖梦寻》中专有“西湖香市”一节描述当时景象:
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篷,篷外又摊……
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
杭州人善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成生意,把生意过成日子,把日子浸泡在一个又一个花枝招展的理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