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岁36的耶律大石头一回指挥数万大军作战,就杀得宋人溃不成军,威名大振,响彻了整个河北地区。然而虽然取得全胜,大石却并没有继续追击,也没有围攻雄州城,而是在当晚就鸣金收兵了。
大石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恢复宋辽之间的盟约,他好抽调主力北上,防备金军突破居庸关杀到南京城下——宋人再怎么可恨,从大局着眼,也只好暂且忍了吧。
于是他一方面退还涿州,休整兵马,一方面派遣使者到雄州去,责备童贯说:“贵我两国曾经约为兄弟,女真人造我们的反,等于也是你们的敌人。现在你们贪图一时的小利,放弃百年的盟约,结一个豺狼一般的邻居,留下后日的祸患,实在是太不明智了。自古以来,救援邻居就是应该遵守的好品德呀。请大国仔细考虑。”
表面上是责备,实际上是给宋朝一个台阶下:咱们还是兄弟呀,不是仇敌,兄弟你做错了事情,赶紧收手,我就当没发生过。并且末了还尊称宋朝为“大国”,故意摆低姿态,这个台阶给得有多好。
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童贯根本就看不穿这一套,他光想着吃个败仗就回朝,自己面子上不好看,在皇帝面前也难以交代。种师道苦苦相劝,这仗没法打了,还是跟契丹人谈和吧,看契丹人的意思,只要咱们退兵,不用割地,不用赔款,还能恢复到战争之前的和平态势,可有多舒心,你怎么就不肯答应呢?童贯心里这个恨呀,干脆写封密信给王黼,污蔑种师道勾结外寇、通番卖国。于是王黼就发了个右卫将军的空头衔给种师道,暗示说:“你也老了,还是赶紧退休回家,安享晚年去吧!”
直到这个时候,童贯仍旧抱有幻想,以为耶律大石虽然强横,可耶律淳听人说起来是很软弱的,我不如跳过大石,直接去和耶律淳谈判,说服他投降就行了。可是该派谁去呢?双方刚打完仗,自己这边还吃了大亏,派使者去,很可能一去不回头,让人给砍了,得找个有勇气而又能言善辩之人才好。
考虑来考虑去,他最终还是挑中了马扩——一来马扩胆识过人,武艺超群,那是连金主阿骨打都曾经称赞过的;二来“海上之盟”就是他们父子俩谈定的,相关情况他最了解。
马扩果然是个有勇有谋的豪杰,他知道想要劝服别人,第一自己立身得正,否则一见面:“我就是要背盟,就是要打你,没有理由,你们快投降吧。”再没火性的人都得给激怒了。所以当他来到南京析津府,面见耶律淳以后,故意编造了个理由,为宋朝找个大义名分,他说:
“贵我两国本是兄弟,可是现在天祚皇帝仍然在世,你们就又立了一个天锡皇帝,有谋朝篡位的嫌疑。因此我朝才派发天兵,兴师问罪,所谓背弃盟约云云,全都是不实的猜测。只要你们投降称臣,我朝立刻退兵,绝不食言!”
耶律淳确实是个软弱的人,马扩这番话说得他连缩脖子。然而前线刚传回来捷报,他知道宋军已被杀得大败,在这种情况下,傻瓜才会投降呢。投降就要做附庸,那我还不如去做女真人的附庸呢,好歹他们是战胜国,我干吗要掉过头来当战败国宋朝的附庸呀?于是耶律淳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马扩一行人,但是不给丝毫回复,就派人送他们回雄州去。
马扩也知道在这种态势下想要说服北辽投降是很不现实的,童宣抚下了命令,自己才会前来,可能否说动对方,其实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既然耶律淳已经下令送客,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黯然离开了南京析津府。
六月六日,以马扩为首的宋朝使节团南下界河,经过涿州,突然有人传报,说正驻扎此城的都统大人召见宋使。马扩询问:“是哪位都统大人?”对方回答说:“大石林牙。”
“哦,原来就是在界河杀败我军的大石林牙呀,”马扩心中想道,“我听说此人乃是北辽主战的领袖,我此番是来说降的,大概他想要取我的首级,以坚其主抗战之心吧。”
这位马扩的生年,史书上并没有记载,估算是在1080年前后,也就是说他和耶律大石年龄相当,这个时候都是三十来岁,年轻气盛,风华正茂。
马扩这个时候内心极为矛盾,他在跟着父亲马政前往辽东和女真人谈判的时候,满腔的雄心壮志,只想着达成协议,夹击契丹辽朝,收复幽云十六州,国家可以从此富强。年纪轻轻就能赶上并且亲身参与这种翻天覆地的历史性事件,真是再幸运不过了。然而好不容易达成了协议,天子下诏出兵,自己也随同北伐,全军上下却是这么一种精神面貌,宣抚司毫无战心,老种经略相公悲观失望,才一接战就打了如此大的一个败仗。到了今天,马扩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最初的判断来了。北伐幽云,真的可能打赢吗?如果打不赢,损兵折将,血流成河,却得不到一寸土地,自己反倒变成了国家民族的大罪人。马扩的满腔热血全都变得寒冷如冰,心说与其那样,还不如被耶律大石一刀砍了来得轻松呢!
因此虽然察觉到大石要取自己性命,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昂首而去,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果不其然,一见面,大石就板着脸怒声呵斥:“你国为何背盟来攻?”
马扩果然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也很擅长外交辞令,他故意拐个大弯,从侧面回答耶律大石的提问,说:“女真人数次派使者来找我们,说打算灭掉契丹,把幽云十六州还给我们。因为贵我两国素有盟约,所以我们一直拖着,不肯答应。女真人最近又发来文牒,说他们已经杀到了燕山北麓,如果我们不要幽云之地,他们就自己收了。朝廷万般无奈之下,这才被迫起兵进攻。”
听了这话,耶律大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斥责道:“河西家(指西夏)多次写信来要和我们夹攻南朝,我们顾念盟约,每次都不仅不答复,还把来信送去给你们看,以表诚信,不肯见利忘义。现在你们竟然听信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的女真人之言,发兵来攻,真是太无耻了!”
左右将校眼看主将发怒,耳听大石掷地有声的责问,莫不热血上涌,刀剑出鞘,就要斩向马扩。然而大石却并没有杀害宋使之心,急忙拦住众人,说:“为了两国可以和好,我不能伤害或者扣押使者,带他下去用饭,饭后就送他走吧。”随即又转过头来,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对马扩说:“帮我传话给童贯:想谈和就依旧和平,想打仗就放马过来,出兵见仗!”
这一段故事见载于马扩自己的回忆录《茆斋自叙》,而在《契丹国志》等书中却存有着似同实异的记载——同的是文字,异的是语气,古人虽然不大直接运用形容词来描述语气、情感,话语中一点小小的变化却反而更令后人体味悠长。《契丹国志》里是这样记录耶律大石所言的:“我本想扣下你马扩,但你此来是为了两国通好,所以我不能做得太过分。想谈和就谈和吧,想打仗就打仗吧,天气太热了,早早决定,别让士兵们太受苦……”
话语中充满的不是豪气,而是一丝揶揄,一丝自嘲,以及无法掩饰的疲倦和无可奈何。
大石之所以不杀马扩,是为了给自己的国家留一条后路,是为了可以尽快恢复和宋朝的和平,好让自己可以腾出手来抵抗北线女真大军的进攻。只有这样,南京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才可能找到一线生机。如果宋朝仍然不肯放弃夺取幽云的打算,战斗持续时间太长,女真兵必定南下,两面夹击,国家存活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将化作泡影了。
然而,童贯始终驻扎在雄州不肯退兵,此番见了马扩,他的态度表面委婉,骨子里却依旧很强硬。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大石不禁悲哀地认识到,这场无意义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童贯率领宋军依旧驻扎在界河附近,对北辽来说乃是极大的威胁,大石不敢班师回归南京,只怕他前脚一走,童贯看到有机可乘,又要轻举妄动。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北有金朝,南有宋军,正当捉襟见肘之际,突然又有第三只黑手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