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东晋大贤,古代真性情的总代表,几乎影响了后世所有的读书人。
陶渊明是晋初大将军陶侃的重孙,其父不见于史,名爵无考,不过应当有过一段仕宦经历。乱世家道中落,陶渊明一生四次求官,“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最后一次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今属江西)县令。他是庄子般逍遥的人,“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性嗜酒,家贫不能恒得”。
逍遥归逍遥,却要养家糊口。陶潜的妻子翟氏生了四个儿子,加上前妻生的长子陶俨。五个吃长饭的,刚吃过饭又想吃,总是嚷嚷肚子饿,半夜饥叫。幼子还在地上爬,嗷嗷待哺,长子、次子挑水、劈柴、煮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三不念书,大白天歪靠土墙睡觉,“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论语》)。这个老三,醒来就要吃梨吞枣……
五柳先生当县令,把官帽挂在官厅的青砖墙上,裹一个滤酒的葛布头巾,赤脚走田埂,格外关心农事,与臭汗淋漓的劳动者打成一片,像我熟悉的20世纪70年代的干部们。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苏东坡对此二句崇拜得五体投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陶诗一百零九首,苏轼篇篇唱和……
五月麦田里刮着熏风,陶渊明的大脚板丈量着大大小小的村落,访贫问苦,吃糙米饭狼吞虎咽,喝农家的浊酒脸蛋儿通红。州官来找他,常苦于费周折,找到他又担心他身上的虱子跳过来。上级想吃下级的酒肉饭,听下级的奉承话,别处行,彭泽县可行不通。大官和小官议论陶渊明,没几句好话。
东晋百余年,官场风气大坏,老爷派头的官和孙子模样的官十有八九,陶渊明叹曰:“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
有一天,刺史派来了一个邮督,专门督察陶县令,架子扯得大。人未到命令先至:陶渊明必须官衣官帽穿戴整齐,必须迎接到遥远的官道口,必须躬身引路,亦步亦趋(周礼之万一)碎步小跑,必须早陪、午陪、晩陪,必须说一箩筐的废话、假话、肉麻话……总之,“必须”就像一条拴狗的绳子抛过来,直把九江的七尺男儿捆绑起来,动弹不得。
陶渊明站在县衙外发了一会儿呆。县令的官帽来之不易啊。公田酿酒的粳稻眼看要成熟了。家里的五个儿子巴望父亲带回好吃的东西。
翟氏一日三眺望,折断门前柳。
陶渊明有“金刚怒目”(鲁迅)的一面,当了八十多天的县官,估计他已经“忍得水滴”(眉山俗语)了,形形色色的上级脸太难看,太难看,于是,他扔了官帽回家。个性本如此,没办法。毫无办法。扔就扔吧。
《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他天没亮就急于逃离官衙,“敛裳宵逝”,可见逃离官场的冲动非一朝一夕,一路上“载欣载奔”。
此间的陶渊明四十出头,奔官场已经奔了四次,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自己禀性难移。中年时,他家境尚好,“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予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巾车:有帘子的轻便马车。
我一直觉得陶渊明很有几分摩登相,“既窈窕以寻壑”这句子,王维李白写不出来。“登高赋新诗……有酒斟酌之。”诗人为什么如此兴奋?因为他找到了自由。自由与自然息息相通。自然:是它本来所是的那个样子。是河流的天然弯曲使河流成为河流,而不是一门心思把河流拉直,把水流变成数据处理的对象。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庄子巴望化为蝴蝶,陶潜羡慕欣欣向荣之木、涓涓流淌之泉、挣脱尘网之鸟、洄游故渊之鱼。中国古代大贤,深深懂得植物“朦胧的欣悦”(海氏),绝不会轻易以技术手段去算计它、催逼它、贪婪索取它,因为“技术本身朝着更高的技术”(海氏),极易受贪欲之助推,落入恶性循环。尊崇自然,符合天道。
如今,纳入国家战略的生态文明建设,符合天道。
受制于西方资本-技术逻辑的人,命中注定不自由。(参见美国哲学家弗洛姆《逃避自由》《占有还是生存》,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诸多著述,以及莎士比亚描写犹太商人的剧作。)
“学而优则仕。”中国的文化先贤都要奔官场,外星人般的老子也不例外,做了国家图书馆的管理员。走向官场又背向官场,几乎是所有文化先贤的宿命。其间生风生雨生雷电,强对流催生强悍的生命个体,化入语言、音乐、书画、建筑、衣饰、美器……几千年笼罩数百亿人的生活方式。朴素的欣悦,低消耗的快乐,轻松持续一万年,夭夭如也。
陶渊明扔官帽的符号化动作,后世仰望了一千六百多年。这是利益趋奔与个性自由永不停息的拉锯战。名缰利锁,退一步海阔天空。对中国的文化先贤而言,这叫以退为进,进入自然与审美。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陶渊明的辐射力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房前屋后皆风景,一草一木亦关情。道德醇,风俗厚,人情暖,维系着短暂者(人)的生存,流连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一杯酒一支歌一首诗,或是两三句亲朋问候,人就乐起来了,这样的人,何往而不乐?
中国民间有一种“生活信仰”,绝不亚于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宗教信仰。农耕文明七八千年,这种生活信仰贯穿始终,温柔覆盖了南北城乡。林语堂的《吾国吾民》一书,列举中国民间近乎无限的戏耍、节庆、风俗。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庄周、陶潜居穷巷,一个编织草鞋,一个扛起锄头,哲思与佳作犹如喷泉。身在万物之间,在操心操劳的过程中细腻感受万物的涌来,享受持久的微醺、沉醉、癫狂,永远感激造物主的赐予。
是的,艺术让人癫狂。“艺术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尼采)
陶渊明居住的柴桑县(今江西九江)上京里,山环水抱,民风朴拙。远眺庐山的香庐峰,夜观繁星大如斗,钓鱼弹鸟捉泥鳅,走乡串户话桑麻……中年乃至晚年的陶潜乐得像个孩子,始终对生命保持着孩子般的新鲜感。至朴者,树立了千百年的好榜样。
缺了陶渊明,我们对中国乡野田园美的感知程度会大打折扣。诗人升华了普通人的感受,将丘山与村落符号化了。陶渊明是中国低碳生活的老祖宗。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邻曲:乡邻的房子弯弯曲曲随意布局。也许是渊明造的美词。抗言:直言。上京里的老儒生,老军人,曾经混迹于官府的戴主簿、庞参军、刘遗民、丁柴桑……这些素心人常与陶渊明讨论诗歌艺术,争得耳红脖子粗,摔酒碗砸酒坛也不伤和气。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近局:乡邻应声而来享受的饭局,不必为了一顿饭赴“远局”,尽管素心人赴远局也欣然,或许又是陶渊明的生造词。生活的意蕴是需要不断创造的,陶渊明是农耕文明的生活大师。他的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
感觉的丰富性乃是一切生活质量的前提。这句话,我不怕重复一万遍。
感觉的丰富性严格对应自然与人事的丰富性。比如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天上都是脚板印”(四川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流行语),天天玩到黑摸门,屈指十余年,每一秒钟都晶莹剔透,就像早晨闪闪发光的露珠。何以如此?生活的燃点低,连一棵草都玩得起劲。成群结队的小孩儿小狗般活蹦乱跳。吃穿简单,居住温馨,一个家随意通向几十个家。浑身上下的体细胞和草木鱼虫裹成团,人与人、人与自然深度交流,亲切相处,却有可能变成今日之天方夜谭。
写到这个,我的心里一阵阵地疼痛。
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五首(也有六首之说),《移居》二首,字字珠玑,古代读书人视同圣经,万两黄金买不来。李白、杜甫、苏东坡可以买来吗?莎士比亚、荷尔德林可以买来吗?“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人类的顶级艺术,乃是巨大的生命冲动之产物,生命冲动咋买?“艺术是苦闷的象征”,苦闷咋买?
这若干年来的文化产业化,过度追求利润,催生无数的市场奴隶,歌坛、影视界、美术界均是重灾区,一拨又一拨的速成品消耗着民族的精气神。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披星戴月的劳动者关心劳动成果,古今皆然。
而今之麻烦在于,勤勤恳恳的劳动者常常面临“草盛豆苗稀”,而那些个形形色色的投机者倒是赚得盆满钵满。且不谈花样百出、防不胜防的坑蒙拐骗。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古人以此作画无数。
陶渊明的佳作大都作于四十岁以后,官帽一扔,艺术创作如井喷。
陶渊明大约四十五岁时,上京里的园田居失火,八九间草屋化为灰烬,诗人移居南村。《移居》之一:“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素心人反衬杂心人——贪官奸商,类似流氓泼皮瘪三。素心人要住到一起,生活才有滋有味,学与问才相得益彰。钱锺书云:“大抵学问是在荒江野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南村的邻居也有杂心人,素心人绕道避开他,躲不开就点头过。“素心人”一词,应该是陶潜首创。弊庐何必广,精神强大者住小房子欣欣然,精神弱小者居豪宅戚戚然,古今例子太多。为何戚戚然?花花肠子算计太甚。
《移居》之二:“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生活的景象一派祥和。人人举止朴拙,目光清澈,令人联想到法国画家高更画的塔西提岛上的男女土著,只少了宗教神秘感。陶诗如同田家语,明明白白而韵味悠长。当时有批评家指责他用“田家语”写诗,不够华丽,不见追随汉赋语言之排场。而在唐宋文化大师们的虔诚眺望中,陶渊明成为陶渊明。
苏轼认为,陶诗高于李杜诗篇。
五柳先生醇酒般的寻常日子,能否持久?晋末军阀混战,百姓赋税极高,单靠种田难以养活一家人。渊明弃官后一度乞讨,“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何之:到哪里去。行行:走了又走。早年他有过乞讨的经历,心里百味杂陈。五十岁的金刚硬汉,那乞讨的手如何伸得出去?扔官帽的手转为躬耕手,再转乞讨的手,其间的酸楚可想而知。他走了又走,到陌生的村落去乞食,远离家人和南村的乡邻。这类事,男人通常是不会讲的,羞于启齿。做过县令的陶渊明把乞讨事写进了诗篇,一句“叩门拙言辞”,大丈夫为五斗米折腰的情与貌,如在目前。
笔者再三逼近他的生存细节,欣悦与悲哀俱收。乞食的画面浮于面前:大师敲开了陌生人家的门,吞吞吐吐说明来意,结结巴巴提及家里的窘困。讨来的食物他舍不得吃,回家分给几双小手。老大陶俨又把食物悄悄递给小弟陶佟,翟氏背过脸去抹泪……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这句短语,道出耿介之士共同的心声。
陶渊明宁愿辗转乞讨,也不去找那些人五人六的官员。他在写给儿子们的信中说:“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八个字,透露多少隐忍的辛酸。“性刚才拙,与物多忤。”
大师多傲骨,否则难成大师,逆境中撑不住,垮掉了。
信中又云:“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渊明的五个儿子在乱世存活下来,妻子翟氏得享天年,萧统夸她:“能安勤苦,与其同志。”
据国学泰斗袁行霈先生近年考证,陶渊明活了七十六岁。
陶渊明五十八岁作《桃花源记》,这是中国人千百年不变的精神家园。他的精神伟力牢牢扎根于日常生活,举止天真,和蔼可亲,就像我们的亲人。他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生活之信仰,陶渊明承先启后。上京里和南村,先生有酒盈樽的日子居多,美感横呈,俯拾皆是。辗转乞讨的那双颤抖的手,破天荒被写进传世诗篇。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在古代最黑暗的时期,仍然有一些人过得赏心悦目。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江西九江的五柳先生。
当代德国的大学生、中学生普遍熟悉荷尔德林,追慕那位“诗人中的诗人”。中国的学子如何呢?伟大的陶渊明,是否寂寞少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