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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周游列国,状如丧家之犬

大约公元前497年,五十五岁的孔夫子离开鲁国,周游列国十多年,从胡子花白游到须眉尽白,舟车劳顿几万里。他想寻找一个理想国,推行他梦寐以求的周礼,重建秩序,结束天下纷争,回归尧舜之道。大视野清晰,大方向明确,后人概而言之:至圣先师洞悉了分久必合的历史潮流。也许农耕文明与汉语文化本就有此强大的凝聚力。

中华民族有个不变的方向,朝着大一统。

孔夫子率领一群各具本领的弟子,长途颠簸,从一个诸侯国到另一个诸侯国。他们有时吃得很好,有时饿得心慌。夫子块头大,又“食不厌精”,吃东西讲规矩,慢条斯理;颜回吃饭也慢,也许他的肠胃不大好;善于经商的子贡吃相优雅;膀大腰圆的子路一口半张饼,很快吃完了,溜到僻静处剔牙,模样惬意。《礼记》有规定,不可当众剔牙。

孔子先后在卫国待了三年多,卫灵公供他美宅、美食、美器,“俸米六石”,最终决定不再用他,用委婉的方式打发他。有一天,卫灵公盯着空中的大雁不吭声,孔子守在旁边说呀说呀,嘴唇翻累了、舌头麻木了,卫灵公却仍在看大雁,鼻孔朝天,鼻息吹髯。于是,夫子知趣,次日卷铺盖,带了众弟子走人。

一些弟子沮丧,有牢骚,而老师出帝丘(今属河南)的城门时,只一声轻叹。孔夫子这几十年,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磨难。据说这位儒家圣人生下地来奇丑,父亲差点不要他,大妈二妈以及九个姐姐、一个残废哥哥,都难见好脸色。小时候他怪可怜的,脏活累活啥都干,“多能鄙事”,伙伴们还欺负他。长大了,不讲道理的子路不止一次揍他……

传道的车驾摇摇晃晃朝着远方,“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中原大地、荆楚大地、齐鲁大地,圣人的马车一天天旧了,咿咿呀呀,日行百十里,夜宿鸡毛小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体弱的弟子骑瘦马,孔武有力者步行,一个个却对未来抱着憧憬。

一脸菜色的颜回体力跟不上,总是掉队,有一次他走丢了好几天,同学们急坏了,劳神费力地把他从荒野中找回来。

老师说:“回啊,还以为你死了呢。”

颜回躬身奉告:“老师还健在,弟子怎么敢死?”

师生间的这一段简单对话,成为两千五百年之经典。尊师重道由此生焉。

宋国是孔子祖先的封地,孔子对宋国很有感情。可是他不远千里跑到宋国一看,傻眼了。宋国民不聊生,贵族和官员却十分嚣张,奢靡之风大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宋国的司马桓魋给自己造巨型石头棺材,造了三年未完工,石匠死掉几个,采石工和搬运工死伤不计其数。孔圣人气得胡须乱飘,诅咒司马桓魋:这种人死了,还不如早点烂掉的好!

圣人咒人死,死了还要早点烂掉,这是仅有的一次。

下人颠颠地传消息,桓魋听后暴跳如雷。孔子在宋国都城的一棵大树下向弟子讲礼仪时,桓魋怒气冲冲赶来,挥舞短柄利器砍断大树,想把孔子砸死。殊不知,年逾六旬的孔子身手敏捷,闪开了。早年他是御、射的高手,干粗活时一点不含糊,可能还打过架。不过,今人拍武侠片成瘾,恨不得把孔子拍成会驾快车、弯弓射大雕的武林宗师。

孔子逃走了,一路上不疾不徐。桓魋带兵追杀,旷野尘土飞扬。弟子们非常焦急,催促老师:“赶快逃吧,桓魋追上来可就没命啦!”孔夫子捋须而笑,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老天爷赋予我品德,桓魋能把我孔丘怎么样呢?

桓魋未能追上来,孔夫子跑掉了,到了安全的地方,暗暗松了一口气。

孔圣人的大无畏真是活灵活现,凶险的时刻也不忘为人师表。

不久前他路过匡地(今河南长垣),被匡人误认为是另一个长人阳虎,所以被其围困五天五夜,差点丢了性命。阳虎是鲁国首望季桓子的大管家,也是身长九尺,杀过不少匡人。孔子被匡人当作阳虎,弟子们莫名其妙地与之混战一场,坚守了五天,最后请人调解才得以脱身。

孔子率领的这支传道队伍,摆脱了凶神恶煞的桓魋,且行且歌向郑国,对郑国也抱有信心。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队伍走散了。孔门弟子尊敬老师,却也自由自在各行其是。也许师生走散过若干次;也许圣人自驾游,兴来狂奔一通,把自己弄丢了。他站在郑国都城的东门外东张西望,原本长长的脖子伸得更长,宽大的额头直冒虚汗,平日里“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舒坦惬意貌)的形象一扫而光,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又几个时辰不走开,仿佛立地要生根。巨腿长臂加上一颗硕大的脑袋,“立尽斜阳”。

夫子为啥不走开呢?他要等众弟子,等到半夜三更也要等。

郑国的人纷纷赶来看稀奇,好事者把孔夫子上上下下端详了个遍,点评说:“这个大脑袋长人怪得很,恐怕有九尺高……”

子贡在城里匆匆寻找老师,大街小巷都找遍了,躲进角落里喘口气,摆正了衣冠,擦掉满脸的冷汗,寻思沿街再去找。有书生模样的郑人告诉子贡:“东门外城墙下立着一个长人,额头像尧,脖子像皋陶,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一副狼狈不堪的形状,活像一条丧家犬。”

郑国的书生连比带画,好像他亲眼见过尧、舜、禹似的。

子贡等不及听完,拔腿往东门跑。他边跑边想:“生得奇形怪状的长人,除了老师还有谁呀?老师咋又像一条丧家犬呢?难道九尺高的老师腿短吗?”

陕西出土的汉代孔子、老子像,都有几分像外星人。

子贡在东门外找到老师,激动不已,扑上去呜咽,像孩子找到父亲;又支支吾吾讲了几句,孔子一听乐了,捋须笑道:“郑国人说得对呀,我确实像一只丧家犬。”

老师形如丧家的大犬,弟子们则如同流浪的小犬,从鲁国出发,奔向卫国、宋国、郑国、陈国、齐国、赵国、楚国……宣扬仁义道德的学说,推广周礼三千,磨破了嘴皮,碰了无数的硬钉子软钉子。当时各诸侯国都忙于打仗或准备打仗,各利益集团忙着抱团或斗争,任凭孔子把遥远的尧舜和周公说到天上去,人家只关心眼皮子底下的实际问题。由此可见,现代糟糕的实用主义有它古代的源头。孔夫子咬定周公不放松,开端性地彰显了伟大的理想主义。百余年后的孟子豪迈宣称:“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国的庄子、楚国的屈原也是理想主义的开端性人物。华夏几千年文明史,理想主义始终是一面大旗,实用主义不足以长期占上风。

孔圣人形如丧家犬东奔西走,居陈国三年,夙兴夜寐,要让陈国大治,树立起一个仁义王国的典范。然而江南的吴国忽然与陈国打起来了。夫子只好再次仓皇出逃,一路上悲叹理想的破灭:“吴国和陈国讲好了互不侵犯的,殊不知毁约的速度比签约快十倍,唉,春秋无义战啊,一切用刀枪讲道理。”

“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英国人用坚船利炮向清王朝“讲道理”;这几十年,美国人用航空母舰、枯叶剂、贫铀弹、集束炸弹“讲道理”……

那春秋末年的孔夫子惊惶出陈国,松了一口气,依然向弟子们讲周礼。十余个弟子听讲,有两三个精力不大集中了,宰我还打呵欠、掏鼻孔。子路叽叽咕咕,表情分明含了怒气。夫子佯装未见,继续宣扬了不起的尧舜之道。

子贡瞧着老师凹顶的大脑袋,忍不住抿嘴一笑。颜回端坐,子夏、子张倾听,樊须挠痒痒。后来苏东坡拿樊须开玩笑:“小人繁(樊)须也。”

夫子路过蒲地(今河南长垣),遭不讲礼的蒲人扣留,粗绳子套牢了粗脖子,四肢捆得严实,那形状就不只是丧家犬了,比落水狗还惨。子路骁勇,却不敌蜂拥而来的蒲人,子贡和颜回不会打架,宰我逃之夭夭。幸好公良孺率领几十个勇卒赶来,与蒲人大战,蒲人怯阵而走,公良孺才给可怜的老师松了绑。逃跑的宰我又溜回来,惴惴不安归了队。

老师摸着勒疼的长胳膊,啥也不说。颜回开了口——“子曰: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子贡补充:“求仁而得仁。”子路闷声闷气:“子路不惧打架,只怕跟错了老师……”

孔子怀揣治国平天下的宏伟蓝图,走呀走呀,车也变成了破车,肥马骑成瘦马,浩荡的东风刮成萧瑟西风,“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鲁迅)。

暮年的大贤依然锤炼着,大贤又去锤炼小贤……意志坚定:“宁为丧家犬,不做豢养狗!”

孔夫子奔七十岁的人了,想落叶归根,返回久违的鲁国。他从楚国前往蔡国,途中受到隐士长沮、桀溺的嘲笑。楚人唱凤歌讥讽他。又有扛锄头躬耕的老农,批评他的弟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夫子站在田边默思良久,认为老农也是值得尊敬的隐士。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

然而圣人照样我行我素,瞄准形而上、形而中,拒绝了大多数形而下,远离早年熟悉的种种鄙事。君子一往无前,一条大道走到黑,对道路充满了自信。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夫子偶尔也会发点牢骚:“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有一次,在陈、蔡两国的交界处,孔子被围困起来了。原来楚国的使臣要聘请孔子,陈国和蔡国不希望孔子辅佐楚君,于是合伙劫持了他。为了国家利益,诸侯国抢人才不择手段,抢不了人才就困死人才。孔子在蔡国待了三年,不舍昼夜替蔡国谋划……

孔夫子困于陈蔡,陈米糙米没得吃,菜也无盐也无,据说九天只吃了三顿饭,人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大脑袋越发显得大而沉重,仿佛脖子都撑不起了。弟子们饿得东歪西倒,树皮草根扒光了,虫子鸟儿逃走了,半夜里望着无数的星星眨眼。早晨,忽然来了一阵瓢泼大雨,露宿荒野的弟子们浑身湿透,狼狈极了,一个个病倒呻吟。体弱的颜回连日感冒发烧,向来不愁美食的子贡吃草吃得拉肚子,勇猛而憨直的子路啧啧称烦,准备半夜敲门质问老师。“朽木不可雕也”的宰我索性装病,趁机闷头睡大觉。体能甚好的公良孺负责扒树皮,在野地里冲进冲出……

“(孔子)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穷:没办法。

子路后来战死沙场,死前犹正衣冠,微笑着面对乱剑砍来,视死如归。

君子处逆境依然是君子,小人没办法就开始乱来,此理古今同。

饥肠辘辘诗书在,菜色不废精气神。孔子一如既往地盘腿坐地讲周礼,讲尧舜,讲《易》《传》《诗经》,仿佛待在故乡曲阜的杏树下讲学。那些远远近近的坟茔呀,老树新树秋瑟瑟,枯枝败叶乱飞,黑云沉沉压千里。

孔子沐浴更衣,焚香弹古琴,琴声丝毫不乱。颜回、子贡、子夏、子张等人,从琴声中听到了老师内心深处的安详,不禁相视一笑。

长人孔丘闲步登小丘,引吭高歌,歌声悠扬婉转,四面八方的鸟儿都飞来听……这画面是如此经典,后来逆境中的仰望者绵绵无尽:

左丘明双目失明,不舍《左传》《国语》;

屈原流放八百里洞庭湖,怒目作《天问》,狂笔写《离骚》;

司马迁受了“去势”(势:睾丸)的奇耻大辱,照样奋笔作《史记》;

诸葛丞相抚古琴于一座空城,娴静退敌十万兵;

嵇康弹《广陵散》于刑场,血溅焦尾琴弦;

王羲之的绝代书风经历了炼狱般的血与火;

陶渊明乱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李太白坚持个性自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杜甫百折不挠坚硬到底,“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范仲淹针对官僚集团的腐朽堕落,发出呐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东坡跃入生存的万顷波涛,亦呛水,亦悲号,伟岸的身躯坚如磐石,“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身处命运的最低谷,反指艺术之高峰,生存之旷达、生命之欣欣然,足以垂范中国千万年也。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孔子、庄子、孟子开了这个头,历千锤百炼而为中国之大贤,后继者排起了很长的队伍。“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中国的历史脉络、精神坐标、文化谱系是这样,决不以赤裸裸的欲望引领民族。法国有先贤祠,安葬法兰西民族的各类先贤,文化先贤们赫然居首。

孟子:“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生存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乃是华夏民族悠久的传统。道德、风俗与审美的三位一体,维系着中国人几千年的生活世界。这个传统丢不得。

孔夫子一大把年纪周游列国,雄心壮志如少年,外形犹似丧家犬。他饿得吃树皮,灌清水,幻想故乡曲阜蒸小猪的美味。他一面饿着,一面弹琴,讲学,说故事。夫子几十年来忧着周天下,吃糠咽菜算啥呢?仓皇奔逃算啥呢?

“子曰:‘君子忧道不忧贫。’”

夫子年近七旬归故里,删《诗》,学《易》,定《春秋》,杏坛讲学,“有教无类”,“诲人不倦”,仍然要收学生送来的干肉和大雁。夫子首重仁义,并不轻视金钱,日常生活颇讲究。圣人的风度真是很令人向往啊。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孔圣人七十岁了,情与貌,越活越舒展,“子之燕居,申申如也”。燕居:闲居。伟人的闲暇时光乃是能量之聚积,是蓬勃向上的生命的暂时休憩。

圣人述而不作,弟子们忙着做笔记,日后整理为万余字的《论语》。孔子不能应对春秋末年“礼崩乐坏”的局面,那就做后世的帝王师吧。

一切尽人事罢了,其他付与天命。

曲阜师生们教学相长之余,享受着美食、美器、美服,倾听旷野天籁和丝竹音章。哦,那些年东奔西跑跟丧家犬似的,老师如同大犬,率领一群勇敢的小犬。断粮,生病,打架,逃跑,讲学,释疑,弹琴,忽然遭围困,被粗绳子勒进皮肉五花大绑……须眉尽白的老师闲话往事,杏坛上捋须自乐,弟子们大笑。

那高高的银杏树黄叶儿飘,白果沉甸甸。

大哉丧家犬。伟哉孔夫子。 xz0pnpntX3VuKqyVXxhCFcp26E4XF+dYo79JgXtDoFYpcSvkywyf7hGBsG/dxm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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