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中国人的衣住行,受西方影响大,衣和行受益较多,而互相分隔的居住方式利弊参半:保障了私密空间,妨碍了交往空间——邻居这个词,大抵已经死掉,彼此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格局,恐怕未来数十年难以改观——但愿不要更糟糕。好在最为重要的食,受国外影响最小。这使本土性的生活方式尚能持续。我的一些移居国外的朋友,都抱怨那些汉堡包三明治之类,日复一日吃得吐清口水。他们回国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吃个痛快。到四川来吃地道的川菜,回锅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东坡鱼、东坡肘子、东坡扣肉……文雅的吃相也顾不得了,筷子夹不停,吃得日长三斤,说是回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再吐清口水减肥。

农耕文明七八千年,中国人把吃的艺术发挥到极致。八大菜系,各因地域、风俗的差异而缓慢形成,食材何止万种,烹饪的方法无穷无尽。饕餮是神话传说中的贪吃之兽,“好吃嘴”(眉山土话)苏东坡自号“老饕”,一生踏遍半个中国,吃遍了大江南北。

“厨师”一词,古已有之,尊称的意味明显,与百工区别开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中讲孔圣人饮食习惯的这句话,影响甚巨,为千百年的食物精细化推波助澜。中国人味蕾之发达,肯定是全球之最。西洋人哪能分辨五花八门的肉丝、肉片、肉丸子。如同汉字之状物、会意、象形,传神、精妙到毫厘,同样独步世界。语言的分化与食物的细化显然具有同构关系。

这种同构关系尚待深入考察,本文聊备一说。

“语言是存在的家。”华夏民族首先栖身于汉语,汉语巨大的凝聚力始终维系着大一统的总方向,百折不回。其次便是吃。有此二者,中国人将永远是骄傲的中国人。

孔夫子的开源功劳甚大,《论语》的一些话,常见注家们相反的解释,镶入不同的生活传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属于此类。有儒者认为,这句话恰恰表明孔子的日常饮食不讲精细。李泽厚教授的《论语今读》两说皆备,不过,译成白话文,他倾向于前者:“饮食不嫌精,鱼肉不嫌切得细。”接下来还有李译的一大段话:“饭菜馊了,不吃。鱼肉腐烂了,不吃。变了颜色,不吃。发臭,不吃。没煮熟,不吃。季节未到,不吃。杀牲不对路,不吃。没有合适的调料,不吃。肉虽然多,不超过饭菜。酒虽然不限量,但不喝醉。过夜的酒,街上卖的肉,不吃。不离开吃姜,但不多吃。参加公家的祭祀,祭肉不留到第二天……吃饭时不交谈,睡觉时不讲话……座席摆得不正,不坐。”

所谓“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于日常生活有各类详细规定。孔子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末期想要重建秩序,梦见周公,“克己复礼”,不避烦琐。也许含有极端针对极端的意思,纠偏之后,再来纠正自身的偏颇。

孔子在鲁国做过几年官,大多数时候以教学为业,收取学生的十条干肉,也收大雁和野鸡。年逾半百之后,有十四年的光景,他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颠簸于道路,有时被尊为上宾,有时活像一只丧家犬。吃粗食也讲究礼数,饿肚子照样气定神闲,琴音丝毫不乱——儒家创始人的风度倾倒后人。曲阜的孔家有大银杏,传说孔子曾在此设杏坛讲学,弟子三千,贤士七十二。每年收到的“束脩”吃不完。秋冬之交,银杏树黄叶儿飞飘,白果照眼。白果是上等食材,炖母鸡味道鲜美。四川有句俗语:“白果炖母鸡,吃得笑嘻嘻。”

孔子打猎,钓鱼,射鸟,“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即不用渔网捕鱼,不射归巢鸟。家里常有的肉食当有多种,搁在橱柜里发臭了,于是要倒掉,不会送给穷家弟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是出了名的长人,胃口较大,由于大脑不停地运转,吃肉也多。鲁国的另一个长人阳虎送孔子一头蒸小猪,看来阳虎知道孔子偏爱蒸熟的乳猪。半肥瘦的猪肉补脑,据说这也是毛泽东爱吃红烧肉的原因。苏东坡在湖北黄州(今黄冈市黄州区)发明的“东坡肉”“东坡肘子”,肥而不腻,极爽口,如今是北京“眉州东坡酒楼”的两道招牌菜。中国的各类先贤,尤其是文化先贤,他们脑细胞的活跃度高,估计肉食者多,肉食量偏大。这与眼下餐桌上丰盛的“饲料肉”是两码事。

孔子给饮食定下烦琐的规矩,把生霉的食物倒掉,前提是吃物丰富。倒掉的食物用以喂猪,喂鸡鸭鹅,腐肉变新肉,良性循环。弟子们代劳,老师不用亲自动手。弟子问以农事,老师就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躬耕的隐士们嘲笑孔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夫子不生气,站在田边含笑赞许。“六十而耳顺。”

老师“食不厌精”,弟子们自然追随,这些弟子到各诸侯国去做官,又加以发扬光大,吃东西慢条斯理。颜回穷,偶尔吃一回肉,也要把肉切细,把调味酱弄得可口,把食器摆正。实在馋慌了,这位弟子拿着弹弓去射鸟,燃起野火烤来吃,吃相文雅,不疾不徐,唇齿余香三日不散。善于经商的子贡有钱,吃得讲究,他招待同窗们,大家用餐时不说话,但闻筷子碰食器和牙齿咀嚼的声音。子路皱着眉头吞美味,因为他老想开口谈感想,却要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师训。宰予瞌睡多,吃着吃着睡着了……

到了收获白果的时节,白果炖母鸡的香味儿会飘到原野上。圣人喝点酒,一般止于微醺,于是三千弟子均无酗酒者。后世的儒者尊崇先师孔子,饮酒限量,个性张扬的艺术家们大抵例外。李泽厚说中国的酒徒少,并无西方人推崇的酒神精神,颇有见地。中国的民间饮者众,酿酒的高手遍布城镇与乡村,酒鬼却有限。儒家提倡谦谦君子的温文尔雅。诗人、艺术家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剧饮,豪饮,狂饮,这股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士大夫的中规中矩,注入宝贵的男儿血性、大丈夫野性。

烤、蒸、炒、煎、烩、焖、炖、烧、煮、炸……自夏、商、周三代以降,各类烹调法早已分得很细,培养着中国人的精致味蕾。虽然远古的情形难以考证,但可以展开合理想象。而孔子那个年代,美食及相应的青铜食器已广泛流行。

孔子修订的《礼记》有云:凡宴席礼仪,带骨的熟肉放左边,切好的块肉置右边;饭食要放在客人左面,汤置于右;肉丝、烤肉靠外放,酱醋靠里放;姜葱搁于酱醋旁,酒浆等饮料放右边……主人带头并招呼客人吃块状肉,然后逐一吃掉各种肉。主人未放下筷子,客人不能以酒漱口……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种肉……卤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则须撕开,吃烤肉不要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

后来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们大块吃肉,是专与官府的饮食习惯作对。

几千年前的中华民族孜孜以求美食,今之西洋人依然瞠乎其后。

“舌尖上的中国”美则美矣,爽则爽矣,这些年来却造成惊人的“舌尖上的浪费”。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传统,大量的食客早已忘得精光,倒掉的食物足以堆成一座珠穆朗玛峰。近年来官员的奢靡之风收敛,官风焕然一新。民间随处可见的浪费却有衍成恶俗的趋势,名目繁多的乡村宴饮,餐桌上的肉盘子不堆几层不罢休。家家户户拼上了,借钱也要大吃大喝。城市的奢靡带动乡村,一支支专业的烹调队伍游说八方,怂恿乡民搞排场。

一斤肉通常由五斤粮食转化而成,舌尖的奢侈,年复一年地消耗着大地的生长力。化肥的连续性追加使用,农药、除草剂、抗生素、催长素、膨大素、谷物干燥剂,乃至各种药品……比比皆是。

“化工农业”一词应时而生,令人一见心惊肉跳。

一切都将要指向大地最后的承受力了吗?但愿我们是杞人忧天。多年前,中科院的老院士在央视二频道喟叹:“长江流域的水产资源只有(20世纪)50年代初的千分之一。”

苏东坡曾言:“良农惜地力。”

毛泽东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我们这代人的青少年时期,以及我们熟悉的父辈祖辈,勤俭节约是不须夸耀的美德,流布于空气中。现在“节约”二字,几羞于启齿。与之相呼应的一系列传统美德,像西部冰川一样不断退缩(有中科院2014年提供的数据为证)。物的贪欲如同诡异的气温年年上升,浪费花样层出不穷。古代的浪费是极少数人的专利,现代的奢侈却是万千人众的追求。

消耗大地的狂潮若不加以遏止,那后果,恐怕谁也不愿意看到。

《舌尖上的中国》这一类注重追求收视率的电视节目,负面效应真是不小。吃,吃,吃……“吃货”一词,多地流行,互联网盛传。某些汹汹吃货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蝗虫飞呀飞,飞来就落定,落定一切都吃光,然后转移新地方。

很多疾病都是吃出来的。坊间有一句可供参考的流行语:“吃得好,死得早。”

如果孔夫子看见时下的婚宴、丧宴、寿宴、红蛋宴、谢师宴、坝坝宴、动土宴、乔迁宴、升迁宴、接风宴、祭祖宴、农村添新物的“火炮子宴”(极端者,买一把扫帚也要放鞭炮摆酒席)……那堆积如山的八大盘加十大碗,那倒掉的食物再起一座大山,他老人家将做何感想?文质彬彬的中庸圣人定会出离愤怒,瞪眼欲裂,作狮子吼。 sgl5mb4lBNJc7GAArLF9sFCzdyIMLkMmKq1ellvxctbaK663TOsxTZycKmgkQ0/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