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二十五岁的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管理员的时候,月薪八块银圆,多用来买书,吃穿简单。八块银圆不算少。北大教授杨昌济替毛泽东介绍了这份工作。图书馆的主任是李大钊,校长是蔡元培。《红星照耀中国》(曾译名《西行漫记》)中,记载了毛泽东在延安对斯诺的谈话:“李大钊给了我图书助理员的工作,工资不低,每月有八块钱。我的职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工作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在那些来阅读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头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等,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话。但是我并不灰心。我参加了哲学会和新闻学会,为的是能够在北大旁听。”
此间的毛泽东,时常向李大钊请教,又邀请蔡元培、陶孟和、胡适之分别在北大文科大楼谈话,主要谈论学术和人生问题。
毛泽东的求知欲和阅读量是惊人的,此前在长沙的几年也如此,并且踊跃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主编《湘江评论》,写文章抨击时弊。大脑的高速运转有强健的身体作支撑。笔者拜读多卷《毛泽东年谱》,每每掩卷而叹。自少年时代起,毛泽东珍惜着每一天的分分秒秒。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青年毛泽东高度赞同的这句话,盛传至今。
毛泽东的家境比较富裕,小名石三伢子,九岁起读私塾,先读《三字经》,后读《幼学琼林》《论语》《孟子》《中庸》《大学》。毛泽东记忆力强,悟性高,能够口诵心解。他白天参加一些田间劳动,夜里帮父亲记账。他在十岁那一年逃过学,跑出家门躲了三天。十三岁时,他开始读《精忠传》《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并练习书法。毛泽东早年的书法有扎实的楷书功底。十八岁他到长沙,考入湘乡驻省中学堂。这是1911年,毛泽东在同学当中率先剪掉了辫子。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即将垮掉。同年10月底,毛泽东投笔从戎,当了驻长沙起义新军的一名列兵,接受了一系列严格的军事训练,摸爬滚打不落人后。他每月的饷银大都用来买书报,贪读不厌。次年他退出军队,继续求学,在专业的选择上举棋不定,先后报考过警察学堂、肥皂制造学校、法政学堂等,均不满意,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校。他读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又译《法意》),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又译《民约论》),读赫胥黎的《天演论》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又译《原富》)。他头一次发现了一张世界地图,引起极大的兴趣,反复细看。
十九岁的毛泽东看世界地图,他心里想些什么呢?
1913年,二十岁的毛泽东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预科,一年后,这所学校并入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下简称湖南一师)。校园生活紧张而活泼。高大英俊的毛润之活跃在运动场,待在教室和图书馆又安安静静,脱颖而出成为学生领袖。一师的校长张干,滥收学生的十元杂费,毛泽东发起了驱逐张干的学潮,迫使其辞职。
1950年,毛泽东在与徐特立、谢觉哉等人的谈话中说:“张干这个人,很有能力,很会讲话,三十几岁就当第一师范校长,不简单。原来我不高兴他,我估计他一定要向上爬的。他要爬上去是容易的,结果没有。解放前吃粉笔灰,解放后还吃粉笔灰,难能可贵。”毛泽东把张干请到中南海做客,设宴款待,并恭请张干坐了首席。1950年和1963年,张干分别两次收到毛泽东的亲笔信……
1915年9月,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之名向长沙各校发征友启事,希望结交能刻苦学习、意志坚定、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青年,并以此名作演讲,写文章。六年后的7月,二十八岁的毛泽东出席在上海举行的“中共一大”,十二位代表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八岁。又过了二十八年,毛泽东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领袖进入北京。
围绕毛泽东的一生的确有一些神秘数字和现象。据2014年出版的《指点江山——毛泽东诗词故事》记载,清代乾隆年间的举人戴炯,在《中湘韶山毛氏二修族谱》中有个惊人预见:“湘之西有韶山,山峻以复,泉洁以长,茂林修竹,云气往来,中可烟火百家,田畴沃壤……夫山水秀绝,必生奇才。韶山虽不在中州往来之地,赋客骚人所不到,必将有秉山川之秀、追踪古先生其人者,为国之华,为邦之望,使人与地俱传。”
人杰地灵,于此为甚。
1917年,毛泽东在《新青年》发表《体育之研究》,提出学生当以德、智、体三育并重,批评学校课程繁多又不重视体育:“吾国学制,课程密如牛毛,虽成年之人,顽强之身,犹莫能举,况未成年者乎?况弱者乎?”
我小的时候,书包是很轻的,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玩儿着走。中小学生的体育锻炼非常普遍。无论是球类运动还是田径运动,人人踊跃争当好手。男孩儿下河游泳,个个是浪里白条。当时盛行的游泳花样有十几种。八九岁的小学生在大岷江里扑腾,破浪千余米,寻常得很。
而当下的孩子们书包之沉重,令人揪心。我曾在公交车上问过一个念初一的学生,他的书包重达二十七斤,并说班上有三十多斤重的。可怕。年年减负,年年重负。非要学那么多所谓的知识吗?起早贪黑学来的东西,大部分却注定要被忘掉。人生最最宝贵的童年少年,被密如牛毛的课程霸占了。在莫名的力量催逼之下,稚嫩的生命被算计,被切割,儿童活蹦乱跳的本真状态受到几股大力的挤压:待在水泥笼子里;走在机动车之间——出家门、校门就失掉安全感;远离自然的丰富;容易陷入网瘾;书包年年重如山,背也难不背更难……
二十四岁的毛泽东在《体育之研究》中指出,生而强者,如果“滥用其强,不戒于种种嗜欲,以渐戕贼其身”,终会由强转为弱;而弱者,如果“深戒嗜欲”,“勤自锻炼”,久而久之也会变为强者。这与后来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论断是一致的,发展而为一系列杰出的政治和军事思想。后来极而言之:你打你的原子弹,我打我的手榴弹。
先哲有云:“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毛泽东知行合一,说到就要做到。而在做的过程中往往会领悟更多,知与行良性互动。毛泽东读了那么多书,却深知“尽信书,不如无书”,远离了本本主义。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以至于无穷。
1917年夏,毛泽东和同学萧子升漫游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县,历时一个月,行程九百余里,不带一个铜板,沿途写对联送人以解决食宿,所到之处,受到农民的欢迎。他们饱览自然风光,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社会各阶层。次年春,毛泽东复与蔡和森沿洞庭湖东岸及南岸,经湘阴、岳阳、平江、浏阳,游历半个多月,了解社会情况,读“无字书”,详谈组建后来影响很大的新民学会。
古人推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游历方式,从春秋战国就开始了。步步丈量大好河山,寸寸贴近山水自然,活得天宽地阔,人对春夏秋冬、草木鱼虫、奇风异俗的感受,也会变得细腻而丰富。十里不同俗,隔山不同音。新奇的东西纷至沓来。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车行,舟行,马行,步行,速度之慢与感受之细成正比。现在坐飞机坐高铁方便了,速度上升数十倍,感受的差异性却在下降,支撑感觉的亿万体细胞撑不圆满。现代人难以摆脱的无聊,盖由于感觉层面的贫乏。目的性太强,兴奋点推高,功利心太甚,势必封杀感觉,将能够生长百草千树的沃土,变成植物单一的盐碱地。大学校园,满是暮气沉沉的青春面孔。要重返朝气蓬勃的质朴状态,真是举步维艰。
感觉丰富了,人才会持续兴奋。生命的饱满度大于生命的长度。生命既有饱满度又有长度,当然更好,比如老子、庄子、孔子和毛泽东。
青年毛泽东在长沙日复一日地锤炼着,他相信“身心可以并完”,这与孟子讲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完全相通。毛泽东的成长是本土性的,他守护着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剔除了文明进程中有害的东西。在湖南一师,他的历史观、道德观、教育观、体育观、妇女观逐步成形。哲学为其提供了广阔的视野,使其修身抵达了很高的境界。时代风云际会,人生步步紧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起于青少年时期的巨大的生命张力,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质朴的、生机勃勃的状态始终如一。1917年9月16日,他与同学张昆弟游览湘潭昭山,夜宿昭山寺,在交谈中讲了一段话:“西人物质文明极盛,遂为衣食住三者所拘,徒供肉欲之发达已耳。若人生仅此衣食住三者而已足,则人生太无价值。”这与世纪之初鲁迅在东京讲的“掊物质而张灵明”如出一辙。毛泽东对张昆弟说:“人之心力与体力合行一事,事未有难成者。”张昆弟对毛泽东的“心力说”极为钦佩。
湖南一师开展德、智、体优秀学生的“人物互选”活动,考察六个项目:敦品(敦廉耻,尚节气,慎交游,屏外诱),自治(守秩序,重礼节,慎言笑),胆识(冒险进取,警备非常),文学(长于国文辞章),才具(应变有方,办事精细),言语(长于演讲,论辩应对)。毛泽东的言语、敦品在全校得票第一,其中胆识一项的得票为他所独有。
胆与识是有内在联系的,有胆才有识。敢为天下先,才会有先天下之智。懦弱之辈不可能洞察时代的脉动。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几十年以后,七十三岁高龄的毛泽东还畅游了武汉长江,拍浪数十里。
1921年,毛泽东在《新民学会会务报告》中说:“‘如何使个人及全人类的生活向上’,乃是一个迫待讨论的问题。”生活向上,力争身心并完,严防物欲拖着肉身下沉。
《毛泽东年谱》记载:“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期间,十分重视体育锻炼,依季节的变化,进行冷水浴、日光浴、风浴、雨浴、游泳、爬山、露宿、长途步行和体操、拳术等各种体育活动。他认为这些方法,既锻炼身体,也锻炼意志。他曾在日记本上写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身心并重,有字书和无字书并读,小我与大我并进,古之大贤亦如是。
1925年秋,三十二岁的毛泽东写下雄视百代的豪放长调《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峥嵘岁月稠”,恰似毛泽东一生写照。
今日中国的青年学子们,都能背诵这首词才好。
1958年,毛泽东曾在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书眉上作批注:“击水:游泳。那时初学,盛夏水涨,几死者数。一群人终于坚持,直到隆冬,犹在江中。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