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幸福童年,《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文章中有生动的写照。绍兴是水乡,乌篷船摇来摇去,穿过一座座精致的小桥,荡起鉴湖的碧波。这地方古称越州、山阴,数千年人杰地灵。谢安、谢灵运、王羲之、陆游、周恩来……鲁迅纪念馆的杨春女士告诉我,绍兴的文物数量在全国的地级市中名列前茅,文保单位密集分布,地上地下古物丰富。河南的洛阳、陕西的咸阳也如是。
鲁迅本名周树人,有两个弟弟,周作人和周建人。母亲鲁瑞,先生的笔名取自母亲的姓。家里的保姆曰长妈妈,很亲切的称谓。长妈妈虽不识字,知道的乡俗民风却很多很多,比如人死了,要说人老了;不可从晾衣服的竿子下走过,那是要生病遭灾的;吃稀饭要搅,走滑路要跑……祖母、母亲、长妈妈温柔呵护着小鲁迅的生长。绍兴的乡下有个安桥村,村里有鲁迅的外婆家,他时常跟着母亲和长妈妈去,乌篷船摇啊摇,摇到有闰土哥的安桥,执钢叉的闰土哥月下追野物,矫健的身影跃过草垛,蹚过鱼虾成群的小溪。安桥村的小伙伴比野地的野物还多。
外婆老远看见了蹦蹦跳跳的乖孙子,笑眯了双眼,花白头发迎着田野上的熏风飘。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而祥和。生活之意蕴温柔地覆盖着。
农耕文明的美丽画卷,持续一亿年不难。
历代大文豪多有早年丧父的经历。家道中落,催生了一颗颗敏感的心,又因为妇人们的呵护,比较仁慈,文豪而兼高官者,大抵正气充足,找不到一个邪恶之辈。我在写《品中国文人》的过程中,捕捉到了这一历史现象,再次求证于方家。
鲁迅十三岁那年,家里出了大事。在北京做官的祖父犯了科场案,锒铛入狱。家里的银子送出去疏通关节,以免老爷子秋后问斩。那一个套一个的关节却是无底洞。银子哗哗往外流,全家人每日惶恐不安。祖父栽了,父亲病了,小鲁迅开始奔药铺,跑当铺,瘦小的身子朝着高高的柜台,收下稀奇古怪的药方,承受当铺老板嘲弄的眼神。患水肿病的父亲终于不起,先生后来写道:“父亲的死,使我想了很多事情。”
鲁迅的旧学功底扎实,家学开列的书单出自祖父的手。家学渊源,源自中国千百年的“耕读传家”,今日已难以为继,一切都快餐化了,文化断裂、生活断层,希望以后会好起来……鲁迅先生启蒙早,既有先天的灵性,又有后天的勤奋。汉语艺术“润物细无声”,层层包裹敏感的心,蓄势待发,伺机破土。
阳光少年遭遇了阴暗而漫长的日子,倔强的性格再三反弹。先生初名樟寿,字豫山(后改字豫才),百草园嬉戏的小伙伴就叫他“雨伞”,三味书屋的学生也这样叫。下雨天一片雨伞,叫绰号的人更多,向空中抛雨伞,一张张小脸笑得不怀好意。豫山同学怒目而视,不大管用,他跟人打架,头发一根根立起来。
周豫山辍学了,自尊心受到同学的刺激,因而自尊更甚,不去三味书屋旁听。脾气也大了,弟弟周作人贪玩风筝,他一脚把风筝踩烂,后来为此歉疚了许多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倔强的性格渐渐成形,意绪曲折反复,赢得了内心纵深。
古今中外的人杰,早年的内心纵深是个重要指标,也许是首要指标。意志力遭遇了障碍才得以强化,感觉的触角因刺激而伸向四面八方——叔本华的一本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有论述。而电脑前成长的一代,数以千万计的嗜网成瘾者,惰性滋生,自卑与自傲纠集,意志力的提升和感觉的细化双双被打了折扣,生命质量堪忧。
叶圣陶说:“在同时代人中间,鲁迅先生的确比别人敏感,有许多事,别人才有一丁点儿朦胧的感觉,他已经想到了,并且想得比别人远。”
天才儿童,阳光少年,碰上了生存落差,鲁迅就开始成为鲁迅,恰似曹雪芹失掉荣华富贵之后开始成为曹雪芹。单纯无碍的阳光性格罕见杰出者。破败人家的子弟则通常有两极:要么破罐子破摔沦为泼皮流氓,要么强化意志勇于奋起。
鲁迅先生的十三岁,是个转折点。三味书屋的学业一度中断,母亲隐忍的种种悲哀掩饰不住。生存的落差在无穷的生活细节中显现,敏感的灵魂逐一接纳。有时候,抗拒那些颓败的生活细节,反而能接纳更多。
对中国的文化先贤来说,生存落差是常态。
鲁迅十八岁时离开绍兴去南京,念实用型学校,当时是被人瞧不上的。母亲只能给他八块银圆,沉甸甸揣进衣兜。四十岁的母亲头发已花白,家境困顿五年,母亲操碎了一颗心。鲁迅先生上路,默默记下了母亲的面容和叮嘱。先生的坚韧,覆之以母性的仁慈。此二者,向来是杰出人物不可或缺的特征。“无情未必真豪杰。”
鲁瑞于1943年谢世,享年八十六岁。《鲁迅书信集》中,写给母亲的信占去许多篇幅,叩问金安,恭敬之至,体贴日常生活,无微不至。母亲的长寿,首先是因为鲁迅先生的细心照料。先生至孝,却反感统治者别有用心大肆推广的《二十四孝图》……
鲁迅在南京念的是官费学校,待了四年,先念水师学堂,后转矿业学堂。爬桅杆,下矿井,鲁迅和其他学子一样肯吃苦耐劳,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两种职业:当水兵或是探矿师。脑子里转的事情多,思考型的青年面色沉静,就连身在二十丈的矿井深处也会凝神思索。周树人同学的各科成绩优秀。“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学校奇特的课程设置倒是利于文理双修。南京的冬天冷,零下十几度。八块银圆他省着用,舍不得多买一件冬衣。冬去冬又来,总是同一件旧棉袄,破了自己补。棉絮板结了,且不管它。父亲卧病的眼神,母亲飘在风中的几缕白头发,两个念书的弟弟,长妈妈,安桥头的外婆……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搁在心中。鲁迅先生后来很欣赏中唐的李贺,李贺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大丈夫要有担当。这也是中国男人千百年的特色。
为了家,远离家。想想若干年来数以亿计的农民工吧。
鲁迅先生因为猛吃辣椒御寒,伤了胃,埋下了病根。银圆似乎永远花不完,绝不写信向家里要钱。刻苦学习,八块银圆将来要变成八百块,八千块,甚至更多。鲁迅受钱的压迫持续到东渡日本留学的七年,从十三岁算起,前后约十六年。先生的日记中有不少日常开支的明细账,钱的古字叫泉。然而先生的生命冲动始终弥漫着精神性。这有悖于缺啥想啥的常理。如果“泉”字在生活中放大,膨胀,占位,周树人就不会成为仙台的鲁迅。这个来自绍兴的知识青年,自我超越的能力是惊人的,后来,他又把矛头对准中国的智识阶级,戳穿五花八门的“精神胜利法”,描画“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鲁迅先生从来不小视钱,与戏台上羞羞答答不言利的书生迥异。从先秦到汉晋唐宋的文化先贤们,大抵能够直接面对金钱,然而,钱在生活中的大面积占位是不可思议的,连宋代的改革家王安石都不认可。反传统的鲁迅归属于这个传统,文化基因一目了然。鲁迅的反封建,乃是平衡封建权力运行的极端化。此一层极端重要。
瘦削的青年在南京捂紧银圆狂吃辣椒,目注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思考物竞天择的进化论,面对柔弱的大众,胃火与热血一同燃烧。他在街上走,总是步履匆匆,拖在脑后的黑辫子要翘起来。反封建的大脑却要拖着一根封建“尾巴”,荒诞的感觉日趋强烈。清兵入关有规定: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救国。这理念渐渐成形,压倒了出人头地的求学初衷,或者说,二者合而为一。在饱受列强欺凌的世纪之交,中国的有志青年都想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黄金白银救国,坚船利炮救国,匕首刺杀救国……鲁迅作为优秀的官费生,被派到了日本东京的弘文会馆,上课不断移前席,总是听得聚精会神。他带头剪辫子,符号性的坚硬短发初亮相,全校哗然。他率先自由恋爱,尽管恋爱以失败告终。鲁迅的挚友许寿裳曾经撰文,说“寄意寒星荃不察”里的那个“荃”,实指某个女性,也许是个日本姑娘。求偶受阻,他精神高扬,升华而为“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爱国情操。
弗洛伊德有个判断:艺术是欲望的升华。
鲁迅偏爱厨川白村宣扬艺术论的著作:《苦闷的象征》。
精神、身体、物质生活的三重苦闷,锤炼着周树人君。他去了仙台学医,师从博学而和蔼的藤野先生。学医救国也是郭沫若的选择,同时不乏对将来的生计的考虑。鲁迅痛恨庸医,对中医有偏见,后来挖苦医死他父亲的中医。他选择西医,正是由于他亲身经历的中医,可见亲身经历也会导致盲点,如鲁迅这样的视野广大者也未能免。
仙台待了一年半。周树人君的住所距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不远,邻近一所监狱。破屋破窗,破床破蚊帐,开头几天他夜夜打蚊子,用煤油灯的火苗烧蚊子;早晨起床,又拍得满手的蚊子血——都是周树人君的血。食物粗糙,难得打一回牙祭。深夜才回到破屋,躺到床上,听一大群蚊子在蚊帐之外的愤怒喧嚣,回忆藤野先生亲切的面容。
“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
1931年的鲁迅先生,回忆世纪之初在日本的留学生涯,调子是明朗的。
众所周知的是,在仙台的鲁迅受到日本人鄙视“支那人”的强刺激。一个“支那”学生,居然在骨学、神经学、血管学、解剖学、细菌学的课程上都取得好成绩,这可能吗?日本学生纷纷怀疑周树人考试作弊,有人写信质问他,要他忏悔。而电影屏幕上的中国人,个个膀大腰圆,一片神情麻木,赶着去看同胞被砍头,争相伸长鸭子般的颈项,挖鼻孔,挤眼睛,互相传递兴奋的表情……鲁迅心都紧了。民族的救亡,首先要救灵魂。满街的行尸走肉,“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他决定弃医从文。
1906年,鲁迅到东京,师从章太炎先生。吃穿住虽简陋,但精气神十足。他“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演讲”,在精通了日语之后,又如饥似渴地学俄语、德语,狂读西方人文经典。他办起了杂志,挑灯熬夜写文章。
精神界之斗士,全副武装初上阵,真金置入烈火。
鲁迅先生的绍兴五年、南京四年、日本七年,历经国内的困顿到国外的艰辛,却长成现代中国丰碑式的人物,这个现象要反复掂量。这表明了人的精神潜能之无限。鲁迅精神的饱满,大异寻常之辈。八块银圆的精神附加值无限。母亲苍凉的目光赋予了他起点。长达十六年的物质拮据,反而催生蓬勃向上、坚硬如钢的生命体,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物质生活的重要性被大大夸张了。总有人在夸张。主要是西方人,强推资本逻辑、单纯瞄准利润的那些人。曾几何时,符号消费(概念消费)甚嚣尘上,一款坤包几十万元,一个女人恨不得拥有一千条品牌裙子……金钱的恶性占位让精神的轨迹变得虚无缥缈,让生活的完整性、生活之意蕴层受到严重威胁。而比人的贫乏、“生命的阴暗麇集”更可怕的,乃是土地的荒漠化。荒漠化一旦彻底形成,连“可怕”都无从谈起。
鲁迅吃得少想得多,住陋室拍蚊子,不改其志,活得异常充实。按一般逻辑,长达十六年的物质窘境,他应该反弹为追求骄奢淫逸,至少谋求衣食无忧。事实上恰恰相反。
看来,所谓的物质窘迫对人的精神考验是要打问号的。
回溯内部感觉才能够判断日常生活。分秒昂扬,何谈窘迫?物欲汹汹,遮蔽太多。那些一味追求现实的人,终于追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追到牌桌上去,现实收缩为牌桌酒桌,生命中只剩下几场牌几瓶酒……笔者曾经探究“现实的位移”,即是此意。
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真是令人神往啊。孔子最爱颜回,爱的理由充足。各国的孔子学院,应当把这一点设为重要课题。其中有华夏文明的核心价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人杰之为人杰,先贤之为先贤,不因别的,只因他们比普通人释放了更多的精神潜能,生存少一些板结。鲁迅关注尼采讲的超人,而超人反指末人。
人的全面发展,今日是个难题。
鲁迅先生的八块银圆早用光了,但是母亲期待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铜板一个个花出去,买书,买辣椒,买馒头……困顿的感觉一掠而过,迅速转化为精神力量,超越了沮丧,消灭了自怜。生存的向度决定了意识的向度。八块银圆符号化了,却是朝着生存的敞开,朝着本源意义上的自强不息。“心事浩茫连广宇”,与钱多钱少关系不大。毋宁说,活得越朴素,反而有利于感觉的丰富。鲁迅深知这一层。
为何深知?盖因文化的“固有之血脉”。
鲁迅的奋斗目标是成为个体。唯有坚实的个体方能洞察一盘散沙的民族,唯有觉醒的个体才能看见昏睡的庸众。他把中国诊断为“沙聚之邦”,热切希望“沙聚之邦”能“转为人国”。西方资本主义则把人钉死在单一的消费图景上,把人的可能性掏空,先把人变成吃光一切的蝗虫,然后掏空这个星球。思想家鲁迅两面作战。政治家孙中山则瞄准西方的贫富悬殊,在《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中非常精当地指出:“文明有善果,也有恶果。……欧美各国,善果被富人享尽,贫民反食恶果,总由少数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
20世纪初,年轻的鲁迅在东京发出追问:“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足尽人生之本也耶?”这追问,比孙中山的发现更进了一步,返回了庄子:“物物,而不物于物。”
鲁迅亮出了他的战斗口号:“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
为此,先生奋斗了一生。
沙聚之邦如何转为人国呢?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给出了答案:“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著名的拿来主义发端于此。
又如何指认物欲的泛滥?鲁迅写道:“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
鲁迅是在旧学的功底中眺望新文化。华夏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向来对物欲高度警惕。神性、诗意、风俗、道德,融合而焕发性灵之光,平衡着物欲巨大的内驱力,抵御它,严防它恶性占位。
有趣的是,专注于精神价值的鲁迅先生,后来大把大把地挣钱,薪水、版税数额大,他半开玩笑地对朋友说:“母亲给我的八块银圆,翻了许多倍,很划算。”
他在厦门、广州当教授,在北京买房子,又迁到上海一住十年,居室明亮,食不厌精,坐小汽车看电影。有钱就花钱,一切自然得像花开水流,云飘云驻,没有一丝暴发户的痕迹。或者说,距离形形色色的暴发户十万八千里。
先生的吃穿住行,止于向好。每天抽四十支左右的劣质香烟,好烟是为朋友们备下的。书桌前没有沙发,因为身子舒适,大脑就趋于迷糊。他有保持体力劳动的习惯,例如砸煤、包书,常累得一身臭汗。夜里吃点饼干,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守着伟大的思想家宿命般的孤独。战士的姿态始终不变,依然分秒必争,“要赶紧做”。
鲁迅先生为重建民族之魂耗尽了心血。先生的葬礼,是那一时期最为隆重的民间葬礼。先生的遗体上覆盖着三个大字:民族魂。
鲁迅二十几岁就锤炼为鲁迅,多少人仰之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