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

曹雪芹只活了四十来岁,这是华夏子孙永远遗憾的一件事情:那么伟大的作家,堪比万里长城的人物,生命为何如此短促?另外,他四十岁以前就写完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这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可谓空前绝后。年轻的曹雪芹为何懂得那么多?“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见他二十几岁就开始动笔,“十年辛苦不寻常”。

古往今来,辛苦的人多如满天繁星,为什么曹雪芹的辛苦不寻常?单讲他留给人间一部伟大作品是不够的,在浅阅读惊人泛滥的今天,我们应当知道,曹雪芹的旷世伟业究竟“伟”在何处。

曹雪芹是在富贵窝中成长的,和南唐后主李煜一样,“长于妇人之手”。曹公名霑,雪芹是他后来的自号,取自苏轼贬黄州的诗作:“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霑,谐音“站”,曹雪芹小名占姐儿,是希望这曹家嫡传独苗不病不灾的意思。曹氏家族的男人们都在为仕途拼搏,占姐儿在脂粉堆中快活自在。幼年童年的他被装扮为女孩儿,每一个毛孔都浸润在女性优雅的世界中。从他的文字和行为看,却是雄性十足。这一点很重要。

后来他别号梦阮,对魏晋时代狂放不羁的阮籍颇为向往。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曹公是典型。“女儿都是水做的”,而男人一概是须眉浊物,这是曹公的发现,在两千年男尊女卑的礼教大潮中,这具有唯一性。换言之:他发现了富含历史能量的“铀矿”。这一发现源自性别分裂:这个喜欢脂粉的男孩儿并不自视为男孩儿,他以女孩儿的清爽目光打量世界之为世界,直到受父亲的高压才迫使他的双眼投向男性世界,几乎自然而然看见了种种肮脏、龌龊与邪恶。

巨大的矛盾,无穷无尽的内心冲突,类似强对流天气,使曹雪芹在漫长的书写中成为曹雪芹。他用一管廉价毛笔,幻化出风雨雷电。外在的因素是抄家,荣华富贵转眼成空,“蛛丝儿结满雕梁”。曹府被抄时,曹雪芹十六七岁。是这内外两股绵绵不断的大力合铸了曹雪芹。没人知道他读过多少书,“杂学旁收,过目不忘”,更没人知道他何以能洞察各阶层的生活,连老妈子吵架、小丫头拌嘴也让我们端详。《红楼梦》写了九百多个角色,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主题明确:向男权社会和盘端出女性的价值,写出她们的美好、自尊与受压迫、被毁灭。“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曹雪芹的笔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投井上吊抹脖子的红颜女子比比皆是。林黛玉追求自由恋爱是悲剧性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记得我念初一时读完《红楼梦》,真是五内翻腾,半天回不过神来。一部好书,对人的影响力不可估量。对这部皇皇巨著的解读几乎不可能穷尽。一百多年来,研究“红学”的队伍中,国学大师、文学巨匠如云,显赫的名字可以列出一长串。

毛泽东说:“《红楼梦》要读五遍。”

古代写小说是不入流的,“小说者流,盖出于稗官野史,街谈巷议”。但小说的元素在人类的穴居时代已具雏形,形象思维渊远而流长。《诗经》《史记》不乏场景描绘和心理刻画。司马迁也善于虚构细节。小说有民间的沃土,千百年强劲生长,例如书场文化在全国各地的发达。小说的不入流,盖因官方不屑一顾,尽管官员们也许私下读得很起劲。曹雪芹写小说的风险在于:遭人白眼、不能养家糊口。他二十岁左右成家,没过多久妻子去世,续弦曰芳卿,家住北京的西山村落,芳卿生一子,小名叫方儿。也许她又生过女儿。家里当有其他人,比如芳卿的亲人。一家好几口,单靠曹雪芹这根顶梁柱。

曹雪芹一度做过宫廷画师,卖过亲手扎的风筝,摆过泥人摊,制作漆器、石器、玉器是一把好手,干木匠活很是利索——这个多才多艺的男人要挣钱养家并不难。他可以教私塾,开药方,撰写对联,代人写书信,乃至算命卜卦,操办婚丧事,做八旗子弟的陪读、陪玩或是豪门清客,总之,他谋生的手段非常多。曹氏家族垮掉了,还残存着一些社会关系,如果他加以利用,拿毛笔的手也用作敲门手,生活会过得滋润,到时子孙满堂,皆大欢喜——曹雪芹是曹家唯一的嫡子。

可是他居然写起了小说。

每天守着破窗,写呀,写呀。早年生活的记忆太深,印象太深,感慨太多,表达的欲望渐渐成了最大的生命冲动,灵感的火焰越烧越旺。《红楼梦》初名《情僧录》《风月宝鉴》,一部中篇小说的规模,像一支勘探宝藏的小分队。后来,宝藏显露了更多的宝藏,恰似宝山越挖越高,书稿由作家的“红颜知己”脂砚斋命名,曰《石头记》。

曹雪芹在书写中成为曹雪芹,换言之,他的精神伟力在方块字搭建的殿堂中茁壮成长。“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的抽象功能,乃是人之为人的决定性标志。美好的女性受压迫,群芳散尽,越是自尊、自主、自强,她们越是悲凉无助,男权社会浊浪滔天……曹雪芹一头扎进去,重现了时光,重构了时光。重构意味着超越。

深谙此道的普鲁斯特说:“唯有失而复得的乐园才是真实的乐园。”

普鲁斯特患有哮喘病,畏寒,长期关在屋子里,写下法国人顶礼膜拜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雪芹先生身体好,在二百多年前的北京城能八方游走,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他坐在陈旧的书桌前,日复一日地挥舞着红肿的满是冻疮的手。以他的性格猜想,他写字的速度比较快,书风或近草书。金陵十二钗,金陵十二副钗……风情各异的女子联翩而至,她们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目。“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需要指出的是,《红楼梦》绝不是一场富贵旧梦。

伟大的小说写在旧皇历的背面,一本又一本。先生哪有余钱买稿纸,用的笔砚也普通。旧皇历上的宫殿渐渐金碧辉煌。回忆,回思,过去的时光如黑洞般吸牢作家的目光。几百人的喜怒哀乐涌出笔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荣与衰,荣国府,宁国府,数不清的生活场景恍若梦境。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者本意,专写末世。”

曹雪芹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

雪芹先生身不由己了,吃与穿退居次要。艺术不可思议的魔力吸附于他。表达就是生命的本身。泉水要涌出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地热涌出的温泉呈喷射状,抵达了沸点。沸点却能反衬冰点,《红楼梦》冷热交融,阴阳互生,耸峙为中华民族之精神奇观。

曹雪芹洞察了华夏女儿两千年的辛酸史,红学家们历数的十几种专史(馔肴史、服饰史、器皿史、节庆史、婚丧史、优伶史之类)要放在其次。这是惊心动魄的,洞见本身闪烁着真理之光,“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陆游评苏轼之词)。

凭借司马迁、曹雪芹、苏东坡等文化先贤,我们得以理解德国大师海德格尔的著名论断:艺术把真理设入自身。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曹雪芹年复一年在破纸上过日子,一己之身体验着芸芸众生,其乐无穷。伟大作家的一天,堪比寻常人的一百天。生命首先是要由强度来衡量的。回行之思自动谋求着表达。血液时时刻刻在沸腾。尼采津津乐道的美神与酒神,每日造访我们的小说家。他昼夜徘徊于庭院,令人联想起罗丹雕刻的昂首苍穹的巴尔扎克,联想起三十多年前为电视剧《红楼梦》作曲的王立平先生。王立平是懂得曹雪芹的。一曲《葬花吟》,堪称绝响。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作曲家们尚能在质朴的状态中创作。其后,指向灵魂、深入心灵的好歌渐少,21世纪初叶,几乎寥若晨星。文艺界有铜臭味,假风格混淆视听……好在我们已有足够的理由期待,这个局面能在不久的将来得到扭转。

好作家能够深入感觉的内部,重新定位现实生活。什么叫现实?这绝不是自明的东西,它需要强力追问。人过了一天,并不意味着拥有这一天。追忆,反思,领悟,是无穷无尽的,错综复杂的,即使在九十岁的时候回忆孩提时代,还会有新发现、新感觉,知识、阅历、身体、心境都在变化。比如躺在床上想事儿,与起床后想同一件事会有差异,为什么?意志力变了,情绪也变了。没有人能够完全拥有自己的过去,拥有一半也难。所以,记忆是人类永恒的黑洞——三年前笔者思及了这一层。

西哲尝言:一切回忆都有批判的意味。这话是说,回行之思直指当下与未来。“回行之思”是海德格尔的常用词。

十年三千六百天,曹雪芹守着破窗写呀写呀,他究竟图个啥?事实上,他的写作生涯远不止十年。这里,艺术冲动直接是生命冲动。吾爱吾家,但更爱真理。或者说,艺术-真理的召唤与指引让曹雪芹神魂颠倒,亿万体细胞全部充盈了。作家的每一刻都兴奋着,喜怒哀乐混杂。破窗变了雕窗,雕窗又结满蜘蛛网。灵感照亮了荣宁二府的每一个角落。不难想象曹雪芹伏案写作时的那双眼睛,那颤抖的手,那喧嚣与禅静交袭的灵魂……兴奋,乃是包括动物在内的生命饱满度的唯一指标,而艺术创造是抵达恒久兴奋的最佳渠道。艺术不伤人,也几乎不消耗能源。艺术提供了激活感觉的无限的可能性。我们重温尼采:“艺术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

我们的天才作家越写越穷,偶尔卖掉几幅字画,换来散碎银子。曹雪芹没有名气,卖字画要碰运气。遭人白眼的事情时有发生,他当即还以白眼,“白眼向人斜”。脂砚斋形容为“眉立”。阮步兵的狂傲,苏东坡的坚韧与旷达,三十来岁的曹雪芹兼而有之。

敦诚、敦敏两兄弟是先生的挚友,尽管他们不富裕,却时常接济柴米。北京西山小村的酒肆,常常挂着曹雪芹的酒账,敦诚、敦敏兄弟俩不知为他付过多少次。后来又有张宜泉,几十里路也要拐过来,看看小酒肆有没有曹雪芹的账单。这些人都是《红楼梦》的幕后英雄,历史会永远记住他们。1980年的《红楼梦学刊》,有一幅《雪芹归村图》,先生傲雪而立,旷野一片白茫茫。那幅设色水墨画,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天,远道而来的敦敏访曹雪芹不遇,题诗于酒肆的白壁:“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又一天,敦诚带了积攒的二十两银子来,曹雪芹远游未归,他把银子交给了芳卿,在曹家的柴门外伫望,直到寒阳落山。

相传,才华横溢、慧眼独具的脂砚斋是曹雪芹家的常客,她与芳卿情同姐妹。据考证,芳卿能写诗,能画画。曹雪芹的书房叫悼红轩,是脂砚斋起的名。

二百五十年前的北京,冬天真冷,真漫长。城里城外多见厚厚的冻土层,夏日不能解冻。敦诚、敦敏兄弟留下来的诗作多写冬季,只因曹雪芹的冬天最难过。棉衣棉被,烤火的木炭柴火都是问题。吃得太简单,热量远远不够,而写作消耗脑力,比体力劳动的消耗更多。于是作家大量饮劣酒,御寒也充饥。年关过后,越发青黄不接,家里总是面临断顿的危险,米面缸子经不住舀。芳卿含了辛酸持家,把吃干饭改为吃稀饭,偶尔才有几个杂面窝窝头。丈夫总是把窝窝头留给方儿,说是在酒家喝过酒了。其实他饿着。饿更冷。大观园里的姐妹们锦衣玉食,燕窝鱼翅乃寻常,而生活中的曹雪芹,冬春时常食不果腹。他写呀,从早到晚不停地写。柴门外的雪花不停地飘。双手上红肿的冻疮,从十一月要持续到四月,“冻疮发时痒难禁,两手相搓未敢停”。先生手中的廉价毛笔掉到地上,躬身捡起来,羊毫已结冰,插入口中含化开,十根指头像冰棍。肚子咕咕叫,他摇摇明知空荡荡的酒葫芦,进厨房灌几口冷水,抹嘴喘大气。他望望另一间柴房里正在逗方儿的妻子芳卿……“贫贱夫妻百事哀”。

敦诚为我们留下了一首极珍贵的《赠曹雪芹》:“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举家,看来是指一家多口。举家食粥的辛酸,直叫人潸然泪下。曹氏家族颓败,北京、南京的大宅子蒙尘已久,曹雪芹去凭吊,去追忆,徘徊于废园与旧馆,思绪万端。他自幼爱吃炒猪肝,如今困顿已久,谁买给他吃呢?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持蟹下酒喜先尝,而作家喝着村酿寡酒,欲尝一片猪肝而不得,只能呆望西山餐暮霞。

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家,在这种困境中写作,一写十年。脂砚斋含泪点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从初稿到定稿,增删五次。

孔子、孟子、庄子、墨子、左丘明、孙膑、屈原、贾谊、商鞅、张骞、司马迁、建安诸子、华佗、“竹林七贤”、王羲之、陶潜、惠能、玄奘、王维、李白、杜甫、韩愈、李贺、李煜、王安石、苏轼、辛弃疾、李清照、李时珍……中国的文化先贤多为失意者,中国的精神价值多为失意者、困顿者、坚韧不拔者所创造,历代王公贵族与高官巨贾,罕见杰出者。笔者出此语,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个现象值得学者教授们写专著探讨。苏东坡做朝廷大臣的年月写不出传世杰作。白居易、欧阳修晚年蓄妓成瘾。日子舒适了,大脑趋于迷糊,心思纠缠人事,精气神向下,朝着单纯的肉欲化。

此间有中华文明的特殊性,尚待仔细考查。英国哲学家罗素写《闲散颂》,试图证明西方的精神价值主要是由有闲的富裕阶层所创造。中国显然不是这样。历代豪族富商,骄奢淫逸是常态,是主流。民间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家道中落,方有英才出世。

物欲横流,精神委顿,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铁律。是的,铁律。东方西方,概莫能外。物欲汹汹之辈,必定无休止地算计自然、进攻天地。

人的废掉,与大地不可逆转的荒漠化相比,终究是一件小事。大地,乃是维系子孙万代幸福生活的唯一的大地。

伟大的曹雪芹冻饿交困,死于1763年的除夕夜。方儿患病夭折于先,曹家断了唯一的子嗣。鞭炮声中,漫天鹅毛雪,灵床上的作家寿衣单薄,只怕黄泉路上他依旧寒冷,十指冻如冰,硬如铁。敦诚、敦敏兄弟凄然写挽诗:“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据红学家考证,曹雪芹圆脸,微胖。早年的山珍海味如同萝卜小菜,为他打下结实的底子,然而四十岁时瘦成了一把骨头。我们的曹雪芹瘦成了一把骨头……

逝去的时光是曹雪芹的黑洞,他却如黑洞般吸引着华夏儿女,除非中国人回望汉语经典的能力持续下降。今日之《红楼梦》是未完稿,比之断臂维纳斯有过之而无不及。脂评:“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放声大哭。”

让我们在除夕夜想想曹雪芹吧,想想他那只握笔的满是冻疮的手。 3NI4PX2W3ASaR+T9LC49G0VL55b20mG4HRhp33cZkTLxlU6HGzvEnANTmvIRoxm4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