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919首秀后,试飞五人机组一路飘红。其中蔡俊、吴鑫二位机长首当其冲,媒体上图片也是蔡俊居中。不过,业内人深知,五人机组,除去二位70后机长,尚有80后工程师马菲、张大伟,还有60后观察员钱进。尽管蔡俊出镜率高居榜首,但内部都明了,五人机组的核心却是钱进,他是首飞机组中事实上的定海神针。
钱进握驾杆时,浦东机场满是泥淖和芦荻,四五跑道还是一滩海水。
“试飞和航线飞行是两码事,航线飞行飞中间,试飞飞两端——安全边界的两端,安全边界就是这么确立的。换句话说,航班飞行是飞向安全,试飞是飞向危险——飞向危崖、怒海、莽林。飞机的好坏是试出来的。”
中国商飞试飞中心主任、总飞行师钱进如是说。
我两次采访过首飞机组,自然清楚身为试飞中心主任的钱进是试飞员的精神旗幡。首飞五人机组,也是根据他的提议,经过中外专家公开打分、投票的排名决定的。多名试飞员公开赛马的结果,1976年出生的蔡俊第一,1975年出生的吴鑫第二,分别选为首飞第一、第二机长(副驾)。另从40名试飞工程师中筛拨出的年轻人马菲和张大伟为首飞工程师。最后,有42年飞行经历的钱进,自动要求当一名“观察员”,观察兼领航。
记得第一次遇到蔡俊时,见他的头发有点白,和76年出生的年龄颇有差距,便开玩笑地说:“蔡机长常出镜,这头发,是染过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染,应该是遗传的。这样的本色挺好。”
年近花甲的钱进五官端庄,说话中气足,他说:“做试飞员,至少具备几个条件:一是心理素质特好;二是理论功底特扎实,不仅要多样性飞行,还要知道为什么,不能像航线飞行那样,学会飞就满足了;三是特能发现问题,并提出建议。”他连说了三个“特”。
钱进1960年生于安徽,O型血,狮子座,喜欢冒险,不甘落后。上高中时“冲进”特种摩托车队,全中学一共才挑三人。16岁那年从千军万马中奔腾而出,进空军滑翔学校。1977年入飞行学院,系统学习了航空电子、机械、航空气象等理论。1980年毕业,留校当了五年教官。1985年去北京民航管理局——全国老大,其他地方像上海、广州,还是飞行大队。42年来开过12种机型,尚不包括在美国试飞学校飞过的那些小飞机。前后驾驶过运5、伊尔14、安24、伊尔62(目前朝鲜还在用),飞了十几年的B767。驾驭过无数次国家领导人的专机。飞过B747,飞过A340,现在又飞B777。几十年飞历,遇事无数,各种复杂情况件件亲历,飞机超重、发动机故障、起落架放不下,都撞见过。一次,飞机在空中,人遭电击休克,他醒来后骨软筋麻,发现所有仪表没显示,照样正正腰板将飞机开回来。他安全飞行2万多小时,获得飞行铜质奖、银质奖、金质奖……尊至国家功勋飞行员。
这些不只是奖章,是他的青春,带着热泪和血汗的。
“飞行员遇事多并非坏事,只会越来越稔熟。”
钱进的一生充满了忙碌、惊险、曲折。民航体制改革后,钱进在国航多个岗位轮职,后任培训中心总经理,类似于中国最大航司的校长。
“一生都累,飞行累,做事累,为什么呢?就是追求完美,要求做得最好,所以就累,个性使然。”他喟叹一声。
这么多奖章,砌成了他的累。简单一句话,包孕了太多的蕴涵。在我听来,那不是普通的一声叹,是易水壮士低哑雄浑的号音,是两弹一星开拓者气韵沉雄的喉歌。
钱进是带着满身疲惫走进商飞大门的——生理和心理的,而这种疲惫到了这儿又成倍叠加。他和吴光辉、陈勇等人一样,自踏进商飞那一刻起,就准备接受时代的严峻冲击。
2013年8月5日,钱进加入商飞时已53岁。当时他犹豫过:要是年轻十岁,毫不犹豫来了;53岁,该考虑退休以后的生活了。但他还是来了。这主要出于一个老飞行员对国产机的渴念。和许多同行一样,飞了一辈子,都是外国造,俄国的、美国的、欧洲的,当然也有自家的,那是运5、运7、神舟,就是没有大飞机。上面说了,需要飞过苏联机、欧美机的专家型人才来担任试飞中心的主任。到了商飞,他怀有更多的体悟:运输和制造是两个行业,民机和军机也不是一个概念,试飞员和飞行员属于两条道上的人。
天地转,光阴迫。钱进来到商飞,每天八点上班,不知道几点下班,总有忙不完的事。一天晚上,问旁边人:“这儿几点下班?”“五点呀。”“现在都九点多了,怎么还不走?”对方颤巍巍地说:“您不走,咱们怎么走?”他恍然大悟。这里也是有作息时间的,以后注意,尽量班上将事情处理利索,至少让下面人别太迟下班。但在钱进的时钟里,一天24小时必定不够,不知48小时够不够?
浦江水软,飞机钢硬,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牵着飞行,牵着大飞机。
当了新成立的试飞中心一把手,发现这儿是“四有四缺”。许多干部有理论无经历,开会讲得头头是道,但不能实操。口号喊得震天响:创一流试飞中心。问他什么算一流?说不出具体道道。只有口号,没有标准。他到任后,提出九个字:“打基础,建本领,攻项目。”九个字,三句话,一个整体。
打基础,建四个体系,制订中心中、远期发展规划,包括安全、适航各方面,现在看来是贴近实际的。实行手册化管理,先后制订了36种手册,未来让手册说话,不是由哪个人说话,这就刚性了。别的可以出问题,试飞可不能出问题,要是出问题很可能颠覆性的。手册不是死板的,边飞边改,不断升级,所有东西都手册化。手册的功能,将业务梳理,流程再造。全中心一共修成了36种50本手册,现在党委、纪委的工作也在手册化。中心手册、员工手册,精准,可操作。
别看试飞中心刚成立六年,信息化程度奇高,领不领先全球不敢说,但肯定不落后别国。这是建超一流试飞中心的一大亮点。钱进颇有底气地说:“打基础,强本领的工作靠大家,靠团队,一个人,就是神也做不到,我不过是一位掌舵人。”
攻项目的工作始终不中断。和上海交大共研测试中心:虚拟仿真试飞,2015年启动,许多特高风险的科目,搞不好会机毁人亡,航线上很难实践,移植到模拟仿真上做。商飞做成了,还邀军方来试。
“ARJ21主要由国家试飞院飞,当时咱们试飞中心还未成立。国家试飞院是老毛子(前苏联)的底子,创新力度不足。我这儿起点高,虽然不易,也要走下去。”钱进说,“运筹在前,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如果明天开会,今天再忙,我也要将相关部门人员招拢来做做功课,哪怕是土建方面的事,也力争使自己不说门外话。”他喝口水都像在赶时间,“时间太宝贵了,我去国外试飞院学习,人家训一年,我要求压缩至一个月,因为实在没时间。让最结棍的教员带我飞。一个月下来,感觉和训一年差不多。”
我越来越理解他“一生都累”的蕴意。
2014年,中心招进试飞人员14人。钱进对他们说:“如果有人后悔,想离开的,没关系,随时;想去哪家航司,我帮助推荐。试飞员是最棒的飞行员,找工作分分钟的事。”
试飞中心爱惜人才,又来去自由。大浪淘沙,不想干的不勉强,留下的必是精英。在强本领上,钱进强调一个字“严”,宁可严,不可“惯”,许多事就是一个“惯”字出问题的。
试飞中心上了轨道,航空公司有人想进来,得排队,择优录取,有序流动。也引进国际人才。美国试飞院的教研主任来了,国内航校的教员也来了,都是人尖。尤其是有经验的国外教员,引进后能系统组织商飞人培训,不用趟趟出去了,节省了几千万。给中心做信息化的一号专家也是从国外“挖”来的。
在世界航空舞台上,中国曾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钱进他们做的,就是尽可能早地走出被动,取得主动,包括知己知彼、国际视野。
钱进入商飞后感觉光阴荏苒,时钟的步伐一秒钟也不会停止,大飞机失去了几十年,再不能虚掷一月一天。2014年他提出“打基础、强本领、攻项目。”2015年提出文化年,跟一群兴致勃勃的年轻人谈文化软实力,月月有主题,如安全月谈安全文化,质量月谈质量文化,手册月谈手册,廉政月谈廉政风险。图片展几乎每个月都在做。
2016年,钱进提出“严细实、早和快”。前面几个字是十几年前的老话,是无数人用血和泪换来的,不能弃,但还要“早和快”。早发现、早解决、早预防、早采取措施。“方向把对了,还要快。大飞机已经被人甩后太多,人家走,咱要小跑,人家小跑,咱要大跑。商飞多是30岁出头的小伙小姑娘,独生子女居多,对这些人,只有拆开围墙,严管厚爱了。”说着,指指柜子里那一大摞工作笔记本说,“这么多厚本子,都是几年来的工作记录。小本子不算。”
当然,每年的工作目标不是随便提的,得落地。钱进提出,大家讨论,可以修改。2017年,他提出“四严一保证”:严规章、严手册、严纪律、严工卡,保证首飞安全。首飞是成功了,而且所有预想到可能出现的问题没有出现,或许是预防在前了。2018年,试飞中心又提出八个字:安全、高效、创新、严谨。谈到安全,他都觉得啰嗦、觉得倦怠,因为年年在讲,月月在讲,天天在讲,但安全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放过一条小缝,会裂变成大隙。安全上的问题,应该被放大,每个月都要评,机关评,部门评,大家评,好的奖,差的罚。
钱进确有过人之处,谈话不翻笔记,这么多的条条框框,名词,听听都晕,他信手拈来,记得一字不漏。经五六年的锤炼,试飞中心培养了一批干部,打造了一支队伍,建立了一个体系,提高了试飞能力。
他说:“上天不慌,重在地面严实。”他要求试飞训练不是单一的训练,要想多想复杂,预想到复合性连带性的情况,比如发动机不工作、操作系统失灵、起落架放不下,这些组合性的故障训练好了,上天去就踏实、放心。“试飞在空中,有时需要绣花般的轻微,不训练行吗?训练时有人穿平底鞋,不行,该换。试飞能穿平底鞋吗?鞋不同,蹬舵的脚感也不一样。我们要的是实战形训练,每次必须穿试飞服装。等训练觉得差不多了,首飞那一天也自觉不自觉地来到了。”
从事后了解到的情况看,试飞人在训练时将所有科目都练过了,还有外界不知晓的穿降落伞、走逃生通道。“但首飞那天,五人都不穿降落伞,我们相信训练已经到位,足够应对不利局面,坚信人和机能一起回来。”钱进深情地说。
首飞那天,五人披挂齐整。钱进像往常每次飞前那样,拍拍C919第101号机的发动机,动容地说:“伙计,给你加满油了,好好飞。”
钱进目光深邃,似乎又回到了2017年5月5日那一天。首飞,让马菲、张大伟两位试飞工程师登机,也是他的首创,国外没有。多一人多一双眼睛,帮试飞员规划科目,帮观察员观察,万一遇上中彩票一样的空中故障,帮着一块解决,有啥不好?
试飞那天,天公不作美,遇见百年一遇的静止锋:冷暖空气在扬子江上空交会,势均力敌,云来了,赖着不走了。下午,各级领导都已到场,全球直播等着开机,但也不能盲干。“经过综合研判,我当场拍板,飞!说完这个飞字,我自己感动了自己。”说这话时,他的眼角湿漉漉的。
其实,钱进这段时间累惨,试飞上午,他还在中山医院输液——急性肠胃炎。输着输着吐了,从输液室走向厕所,在中间的垃圾箱里吐了,几十米距离,呕了三次。此前的一个礼拜,身体一直不舒服,为不影响首飞,军人出身的他默默地扛着,不让别人知晓。他自进商飞到首飞,几年没休过一天假,别说疗休养,肠胃长息肉都不好意思开口。他拔下吊针就急急赶往浦东机场。
其实,他可以不上飞机,坐镇指挥。他是试飞中心主任,总飞行师,堂堂正正的一把手、管理者。明知首飞有太多不确定性,但他坚持首飞上机。也曾经想,我为啥上飞机?上了机不如自己飞呢,将驾杆子握在自己手里。但他没那样做,还是让年轻人飞,新老承袭,国家和公司是需要后浪的。他放心他们的技术,但不太放心他们的经验,自己在上面等于将经验带了上去——尽管自己是一名观察员。要是不上去,在下面才不放心呢。
其实,选首飞员时面临重压,如意外遇到的一道墙,是以请了三名外国专家、两名国内专家来综合评分。蔡俊,胆大心细,技术比较全面,操纵好。吴鑫,理论比蔡俊还突出,技术也不错,两边都能飞。的确,在谁左谁右上,反复考虑。吴鑫说,希望蔡俊当机长,自己坐右座。按选拔打分的成绩,也是蔡俊第一,吴其次。至于马菲与张大伟,在南非试飞学校培训过,参加过支线机“阿娇”的试飞,有责任有担当、有奉献有情怀。以上四人训练刻苦,天不亮就起来,有时二、三点起床。这样的团队,注定着结果是圆满的。
试飞员们对钱进有着十二分的敬重,这种敬重也是对大飞机的,爱屋及乌的。
当央视采访首飞机组时,实际为压舱石的钱进含着泪花,差点说不出话:“都是年轻人飞的,我只是飞行员的第三只眼睛。”轻松的一句话里,包孕着多少的不轻松。
首飞那天,喜悦击垮了人群,多少人想说话变得说不出。在场的程不时,像当年见证运10首飞那样笑成了哭。多少人笑着的,突然落泪;落泪的,挂着泪花开始笑。
钱进离开国航那阵,总裁王昌顺(前民航局副局长)多有不舍,说:“为什么不想放你走?培养一个优秀机长难,打造一名飞行干部难上加难,又懂飞行又懂‘道’的更是凤毛麟角。”最终钱进还是进到商飞,那是大局的召唤,优秀飞行干部的情致所在,也是他迷恋其中的诗意所在。在国航期间,飞行员们轮流去培训,在国内,也去国外。国航的所有的培训都是他在策划,他在管理。商飞成立伊始,百事待兴,培训、试飞,舍他其谁?
“优秀的航班机长不一定能当试飞员,试飞员却必定是个顶级航班机长。一个好机长、好试飞员,却不一定能当个好干部。”
钱进爱好广博,游泳、健身,但那是奢望,根本没闲。健身办了卡,但从未用过,一回家就不想动,像虚脱了一般。现在年龄上去了,血压不稳,其他地方也出现信号。
钱进更不愿说自己的家庭,实在被拗不过,他说没啥好说的,哪个家庭没状况?我了解到,对于他来商飞,爱人和孩子都不支持,认为在国航混得顺风顺水,大把年纪了,没必要再折腾。
至于父亲,发病几次都对他“封锁”消息,怕他分心。最后的弥留之际才通知他,他含泪赶到,一小时后父亲离世,好像专门为等他。父亲走后,约好每隔三天给母亲去次电话,他不打,母亲会打过来。他再忙,也要履约。一次打电话去,小姨子接的,说妈上厕所。他忙问是不是有事?小姨子说真没事。过了几天又打,弟弟接的,说妈买菜去了。他感觉不对,逼着对方讲。弟弟说妈只是摔了一跤,受伤了,妈不让讲,也是怕你分心。
分心?他分过心吗?
每次起飞前,他都要对着飞机发动机说:“伙计,给你加饱了油,好好飞。”在他的内心,机器也是有感知、有灵性的。他抚摸机体,仿佛抚摸自己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