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飞的胡双钱上过央视的《大国工匠》节目,影视形象生动丰满。提笔再写他的文字,无疑愚蠢之极,好比步前人后尘写黄山写泰岳,动了几次念头都自动湮灭,甚至连采访的念想都不曾有。
最终使我痛下决心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2018年元月,《文汇报》在上海展览中心庆祝80华诞,同为嘉宾,胡双钱竟挨我邻座。我眼睛陡亮,晓得他就是商飞名匠,手上功夫了得,是以装着很随意的样子,攀谈了起来,问这问那。当他说,处在现代工业塔尖的飞机生产照样有许多手工活,需要他这样的匠工用一双手去“摆平”时,听得我云罩雾障。他却一本正经地注释:包括波音、空客的生产,同样有不少的手工修正活。我的内心更加地将信将疑,决定去索探个究竟。
好在人已熟谙,不需要居间,就约了个大概时间,直接闯上门去。
那个瓢泼大雨的春日,我来到场中路商飞零件加工中心,胡双钱的工作地。上世纪九十年代,这里曾加工过麦道客机的一些部件,当下,波音737的机翼部分也在此生产。
新时代的空气流进旧时期的车间,这里历久弥香。
“你上次说波音、空客也有手艺活,是真的吗?”见了面,我急不可待地问。“现在就带你去。”胡双钱笑着,带我们进入工作车间,这令我大开眼界。发着闪闪银光的长条铝锂合金正通过数控机床,变成一根根漂亮的机翼用材。
“这是肋膀骨。”寸头皓发的胡双钱指指自己的胸腔,用上海话说。我当即明白,这些加工出来的铝合金,正是支撑B737机翼的“肋骨”。B737的部件真在这儿加工!这也进一步打消了我“大飞机部件全球采购、波音总部只负责10%总装合成”的疑问。
“这些材料,由数控机床加工成形,但最后的过渡部位机器够不着,需要手工修正。”胡双钱弓下腰,指着一根从车床上下线的“骨架”说。“飞机里的许多地方是不规则的,加工好的产品由激光测量,但数据会不同,需要人工加以修正。机器做的材料理论上没问题,实际上有‘剪刀差’,有时也会变形,这在一般的民品上没事,但飞机部件必须高精准,就要手工的微细修正。这样的地方,飞机内部存在,外表面也有许多。”
胡双钱很快将话题扯到C919上:“大飞机的外表面需要打孔的地方多,有的位置机器做不到,只有上手工。”
“在C919大飞机的表面打孔,要求高、难度更高。首先要反复试验,在同样的材料上试,试好了,再去上面打。个别的部位,框中打孔,孔中还要穿孔,机器打不到,只有手工。完成后,由专职的检验师进行符合性检验。”胡双钱说,“机床钻孔,打不下去时硬打,常会断钻头。手工反而有感觉,五根手指头有数,慢慢盘下去。工艺和手工相依相傍。又比如应急门框,边上有几个搭子,其余地方加工好了,留下连接处几个细部,机器没法干,只能用手工锯掉,打磨清爽。凡是这些过渡的地方,机床走不了,必须人工打磨成圆弧,且不能有尖点。”他透露道,韩国B737有些零件也在这儿加工,一个月30架的量。但以后会减少,要腾出手来做国产机,“阿娇”(ARJ21)已批量生产,C919也会跟上。铣床、机床加工好的东西,再用人工锉刀“帮点忙”。唉,要不是遇见老胡,实不知高度自动化生产的现代工业,还是离不开人的两只手。
“天才就是这么诞生的。”在小会议室坐定,我不禁感触地说,“有人自带芬芳,天生就是做鲁班的料。”
胡双钱摇了摇头,笑容不像工人,像教授:“手艺是练出来的。我自进12车间到现在,从未离开过。”
同是1960年出生的胡双钱,显然没有吴光辉的高学历、高文凭,却有一双魔术师的手。他1978年参加高考——实际是“两考”,考大学、考中专。工人父母的想法很实惠,希望他考中专或技校,毕业后进厂当工人。如果考大学,国家统一分配,说不定到哪儿。那一年,他按父母的要求,填了技校的志愿——分数足够。毕业后分进“708工程指挥部”,当时以为是造房子的,拿着通知单找到原中学,问老师是不是搞错了,怎么让我造房子去?老师说,憨大!造什么房子?造飞机的!啊,造飞机?他惊愕到了瞳孔扩大的地步,半信半疑地去报到,看到门口有军人站岗,刺刀闪闪亮,双脚有些颤抖。摸出信封递上去,问是不是这儿?是的,造飞机的。对方说。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这太神奇了,喜欢飞机,是他从小藏在心底的秘密。小时候,为了观看飞机,他从家走路两个多小时去大场机场,躲在跑道边的农田里看飞机起飞,常被蚊虫咬得半身肿包。不料自己真和飞机搭上了。他暗暗发誓,苦练基本功,练好多种多样的“功”。比如榔头,看似简单,甩好实不容易,需要将大铁榔头回过肩头再往前往下打,一个动作练一星期。敲榔头要学,铣工要学,铆工要学,钳工也要学。“技能这东西,没法传,就靠练。”他说。胡双钱对自己狠、韧,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干,就干最好的技工。
他在技校更多的是学铆接工,但1980年毕业进上飞公司当了钳工。他开始不喜欢,但不喜欢并不代表不擅长,钳工就钳工,干啥还不一样?在以后的几年中,12车间的一些人嫌苦和累,“弃船”走了,他选择了留下。只要是造飞机,干啥都行,干啥都能干好。不过,他也受过伤害。还在技校期间,厂里就点名让他去参与运10,那里需要他的铆接技术。他过去后每天4点多起床,晚上不知几点下班,一干几个星期。当他正式进了单位,运10却差不多快到进冷宫的时候,死不死,活不活,偌大工厂无活可干,高难度的铆接工也无用武之地,他只能干钳工。钳工是加工的最后一道,是用手“修”出来的。坚持是反抗的另一种形式,运10的“中道崩殂”是他一辈子的痛,当时他的心像被活埋了一般,也反向刺激他倔强留了下来。
“没想成为‘匠’,只晓得活要好好干,做踏实,否则塌台(沪语,意为丢脸)。”胡双钱带着浓重的沪语方言说,“不能出次品,不能有返工,宁可少做几个,也要将质量看得比命重。”
在这个3000平方米的现代化加工厂区,胡双钱和他的钳工班组并不起眼,但边角处理、钻孔、打磨抛光,飞机需要的许多精细活都由他们手工完成。
“核准、划线,裁锯掉机器加工留下的多余部分,用气动钻头依线与点打孔,拿起挫刀将零件的锐边倒圆、去除毛刺,打磨抛光,对重要零件做细微调整……这样的活,他重复了30多年,过手的零件上千万,没出过一次质量差错。”胡双钱所在的数控车间主任王震说。
划线是钳工最基础的作业,稍有不慎就会“谬以千里”。为此,老胡琢磨出了“对比检查法”:从最简单的涂淡金水开始,把它当成零件的初次划线,根据图纸形状涂在零件上。这好比纸上先用铅笔写一个字,然后再用毛笔在同一个地方写同一个字,这样可以增加一次复查的机会,减少差错发生。
不高的文凭并不能阻挡胡双钱发明的思维,他鼓着双眼,鲜鱼般地追逐着流水。“反向验证法”是他发明的又一独家秘笈:钳工在零件上划线时,一般采用万能角度尺划线,但如何验证?如果采用同样的方法复查,很难找出差别。为此,他通过三角函数法算出划线长度进行验证,结果一致,通过;结果不相符,有错!“质量问题不是罚款不罚钱能解决的,飞机上天关系成千上万人性命,质量不能出丁点事体。”他说。
自2003年参与国产ARJ21客机项目后,胡双钱深知“阿娇”承载了全国各界人士的企盼与梦想,他心中的质量弦绷得更紧了。即使最简单的加工,他都会在动手前刻意校对图纸,上手时谨小慎微,完工后多次复查。凭借多年的积累和对质量的不懈追求,他在“阿娇”零件制造中多次进行了工艺技术攻关创新。在参与“阿娇”的岁月里,型号生产中的突发情况时有发生,加班加点更是家常便饭,工作哪能不加班?一次临近下班,车间接到生产调度室的紧急电话,要求连夜完成两个飞机特制部件,次日凌晨供装配车间现场使用。类似的任务,舍他其谁?他当然不会让“上头”失望,接到任务便开干,至凌晨3点,急件加工完成,并一次提交合格。
大飞机需要吴光辉、陈勇这样的科学家,也离不开胡双钱这样的“工人”。挺进在共和国旗帜下的员工们,各自为共同的航空梦想铆足了劲。如果胡双钱是业界高官,或许也是大飞机重启的吹哨人。2008年,C919立项。三十年前运10下马使他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大飞机梦再次被点燃,C919又让他格外忙碌起来。他动手加工的零件,最大的近5米,最小的比别针还小。他不仅加工各种形状不同的零件,常常还得临时救急。一回,大飞机急用一个特殊零件,从原厂调配需要多天时间,为了不误工期,上面决定用钛合金毛坯现场临时加工。这个原本由细致编程的数控车床来完成的部件,此时只能依靠胡双钱的一双手和一台传统的铣床,甚至连图纸都没有。这也难不倒胡师傅,他像錾匠一样打完需要的36个孔——每个孔的直径为0.24毫米,相当于头发丝大小,他只用了一个多小时。这件“金属雕花”般的作品完工后,一次性通过检验,送去安装。该零件价值一百万元。类似的事情不一而足。胡双钱每周有6天泡在车间里,他心中想到的却是别人。“相比上飞院那些设计师,他们长年累月‘6+11、7+11’的没命工作,才令人感动。”他捋了捋他苍然的寸头,说,“每天为国产飞机加工零件,我心里踏实。晓得嘛?这种梦想成真的感受多少钱也买不来。”
胡双钱五官方正,身材挺展,站着像座城堡。因长期泡在车间,几十年接触漆色、铝屑,他的双手有些发青,这是一个技工几十年烙下的印记。经这双手加工过的零件被安装在近千架飞机上,飞往世界各地,这些零件没出过一件次品。现在,他过手的零件为免检品。但他认为免检品的压力更大,因为没人把关了,所有责任在他肩头扛着。
我忽然想起商飞人给过我的一份材料,上面提到胡双钱的一件担责任的往事。许多年前的一天,他按流程给一架在厂修理的大型飞机拧螺丝、上保险,安装外部零部件。回家后,按惯例,他都要对一天的工作进行回顾——每日三省。忆想白天的工作,他对“上保险”这一环节感觉不怎么踏实。保险对螺丝起固定作用,确保飞机在飞行时不会因震动过大导致螺母松动。当晚思前想后,放心不下,半夜3点,他还是骑上自行车赶到单位,拆去层层外部零件,直至看见保险确已上好,一颗心才随之落地,骑车回家已是天明。
时光如白驹过隙,星移物转。三四十年干下来,小胡早变成了老胡,岁月的白发爬上了他的发梢。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了制造工厂年龄最长的钳工。
和默默增长的年龄相对应的,荣誉也接踵而至。从1995年开始,他连续被评为“信得过工匠”,一年两年易,连续这么多年少有第二人。2002年,上海市评出10名“质量金奖”,他是唯一的一线工人。他前后得了50个金质奖章(老庙黄金的金,99.99%金)。2009年,他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15年被评为全国劳模。他的双脚生平第一次踏入人民大会堂,却由于飞机延误,进门时会已结束。2016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不过,他不看重这些,他最大的愿望:如果可能,愿再干三十年!因为大飞机尚在路上。
2015年,央视拍片时问他,啥叫工匠?这次访谈,我又问他。他用上海话回答:“做生活(干活)来赛(过关)。”认为这样的表述最恰当。后又用普通话补充一句:“把手中活做成最好,就是匠,像木工鲁班,还有铁匠、瓦匠的。”他笑了笑说,“其实,当时厂里像我这种人多了,我不过是其中一员。在那些跌宕年代,许多人孤清难忍,去了东航,也有人当了领导,离开了一线。我不去,留下来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造国产机。”
胡双钱不是个吝啬之人,先后带出大把徒弟,将手艺代代后传。钳工辛苦,要技术,也需要力气,没力气干不动。原来厂里效益不好,工人流失严重,包括他的一些徒弟。现在稳定了,他抓紧带了一茬又一茬徒弟。钳工是体力活,外地人多,他从不嫌弃与怠慢,仍是手把手地教与带。
他已是60岁的人了,即使想再干三十年,哪怕十年,也不现实,单位返聘,最多三五年。另外,他深知,智能化时代,以后的人工会越来越少,而对工人的要求将越来越高。但智能化难以彻底取代人工。他坦言,准备将一手绝活尽可能快地传给徒弟们。又常常感到苦恼:手艺这东西不是说传就能传的,需要承袭者的体会、累积,外加一定的天分。
人悲戚时会回首往事,开怀时也易回首往事。最后,他说了个笑话给我听。
有人结婚,请他当陪客,他吓得往后躲:“别开玩笑,我干一辈子车间,连像样的礼服都没有。”对方说:“没关系,我买块布料,约裁缝帮你做一身。”他听见有布料,忙回头:“不用,我自己来做。谁叫咱是手艺人呢?”东捣鼓西捣鼓,一套西装做成了,样子蛮好。以后就帮朋友做。他善于总结,哪里好,哪里不好,道道相通,做手艺的“道”是互相通融的。以前,收入低,各家房子自己装修。胡双钱急公好义,常帮朋友排电线、批老粉、刮油漆;地坪打好格,披上水泥,平得像镜面;窗帘也是买来纱布,他用缝纫机帮人家裁好,用铁丝挂上,挺括。
胡双钱仗着双巧手,闲不住。团委组织年轻人搞活动,他用手动的理发推子帮人理发。2020年疫情期间,义务为许多老年人理发。当然,这是后话。
绿叶的意义在于映衬红花,哺育春天。胡双钱用他的微光映衬着明月的满地清晖。
告别厂区,如注大雨未有停歇的意思。路边的栀子花在洒下的春雨中绽开,毕竟到了花开的季节。我握住老胡的双手,使劲摇了几摇,说:“你这双手,真的可以再干三十年。”
他回望厂区,怆然地说:“唉,梅凋鹤老,自然规律。慢慢留给后浪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