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的一天,我应中国商飞曾勇明部长、新闻中心主任程福江、宣传处长张正国的邀请,来到浦东祝桥的大飞机试验基地。庞大的机库内,一架C919大飞机被“五花大绑”吊挂在空中,受着令人心疼的“酷刑”。
这是商飞公司对C919结构强度的一次大考,C919身上布置了几百个受力测试点,通过对飞机机头、机身、机翼等各个部位持续加力,看能不能承受住起飞、降落以及在空中各种“疾浪”的冲击。被称为2.5g静力测试项目,意味着飞机在承载相当于本身2.5倍重量时的机体强度可靠性。当外力不断加大,达到2.5倍最大值时,飞机机翼的末梢部分比平时足足上翘了3米。试验证明,C919的机体和骨骼、筋络足以支撑它翱翔蓝天。在场的欧洲航空局(EAS)官员、中国商飞、中国民航审定中心的几百人见证了这一盛果。
我作为新闻界的观摩嘉宾,在现场遇见了C919总设计师吴光辉院士等专家,其中一位便是民航审定中心副主任、总工程师张迎春女士,当时我和她并不熟,直到两年后在审定中心正式访谈,才有缘结识。
事后,张迎春说:“当试验的静力加至2.5g峰值时,我的手心全是汗,真担心机体的哪一个部位会出现微小的裂缝、扭曲、变形,或者机翼承受不住大弧度的弯曲,会……可是,没有。”
这使她忆想九年前那痛苦的“黑色”一幕。2009年12月1日,在ARJ21进行全机稳定俯仰2.5g极限载荷试验中,当载力加至87%时,龙骨梁后延伸段结构突然损坏,试验遭受重大挫折,不得不付出八个月的时间代价来改进设计。当时,她在商飞一线担任ARJ21结构强度负责人。
张迎春的人生早与飞机绑定,曾主持国产喷气客机ARJ21的强度设计,后担任中国民航适航审定中心结构强度室主任,国产C919型号合格审查组组长,现任民航上海审定中心副主任、总工程师,负责全国民机结构强度、飞机控制系统、电子电器、动力装置等方面的工作。随着中国商飞成立而成立的民航上海审定中心,实际上承担了中国民航的审定工作,为国家民航局适航审定的主阵地。
适航审定是一项强度、韧度、责任度极强的工作,然而张迎春的外表并不像飞机强度那样坚韧。在我面前的张迎春表情温和、脸带微笑,留着方便打理的短发,不胖不瘦的身上穿着随意的衣装,一位普通中年温柔女性的形象,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业界赫赫有名的结构强度方面的专家。
当我问起,您怎么和飞机捆在了一起,而且这一捆就是几十年?她说我喜欢飞机,将飞机引为知己。她眨了眨眼说:“我1970年出生在四川广安,和小平同志是同乡。”我打断她:“原来是伟人的故乡人,难怪你也成为业界的‘伟人’了。”她矢口否定:“哪能跟邓老人家比?人家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您是结构强度的设计师,大小而已。”她又被我逗笑。
她敛起笑容,回忆道:“我的一生和飞机缘定,源于高中时代。那年看过一部电影,叫《魂系蓝天》,影片中那位女飞机设计师的形象深深扎进了我的内心,唤起了我最纯正美好的职业梦想。女主角透过屏幕为我打开一扇窗,让少女时代的我瞧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影片中的女主角如影随形,始终在我脑海中萦回,久久不愿散去。我暗暗发着誓言:一定要成为一名飞机设计师,这可能是我一辈子从事的职业。”
其实,她那时连飞机都没坐过,并不晓得飞机设计师是怎么回事,那只不过是少年时代一个香甜的梦。
“后来您用行动证明,终于将职业上升为孜孜以求的事业。”我又打断她。
“您过誉了。”她笑道,“我没那么崇高,真的分不清职业和事业的那条线。”
好在她的那位同乡,小平同志早已在此之前恢复了高考制度,使我们和他们这一代人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学习方向和职业。17岁的张迎春怀揣着影片中的那个梦,以优良成绩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机设计专业,朝心中的绮梦走去。如愿以偿的甜蜜成了她学习的动力源泉。一想到自己设计的飞机能直上蓝天,她一天也不敢懈怠,沉潜在知识的深海里,期许着羽翼丰满的时刻快些到来。
然而,张迎春的梦想之路坑洼不平。1991年,她从北航毕业,分配到上海5703厂(商飞制造中心的前身),后转至上海飞机设计研究所(商飞飞机设计研究院前身)。到了上海才明白,自运10梦碎后,研究所极不景气,没有任何型号的飞机设计任务,只有少量的科研项目,比如(麦道)MD82起落架的改装,MD90起落架部分的偏离处理等。她跟在老师傅后面打打下手,干点零星活。设计师们的满腔热血很快降为盆盆冰水,许多人惶惑无事,只得“不务正业”去接一些民品活维持生计,比如设计食品加工机器、锦江乐园的娱乐设备。也有一些不甘寂寞的优秀人才选择用脚抗议,另投它处或出国留学(当年出国潮正风起云涌)。多少青春晦暗中,无数倩笑喑哑去。
这使我想起“君不正臣投别国,父不正子奔他乡”的老话。
张迎春一时深陷精神的泥淖之中,但她没有张爱玲式的惋叹,也不愿跟浮士德对话,更不打算糟践初心。她擦一把眼角从没干过的泪痕,一边工作,一边挑灯夜读,并考上了上海交大的研究生,始终和自己的专业不离不弃。
机缘得以扭转厄运。张迎春没有在山穷水尽的窘境里沉沦,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的转机。时间之窗推进到1999年2月,我国成立了中航工业第一集团,准备选派一批优秀技术人员去德国参与空客A318的设计与适航取证,为时三年,遴选12人,可以带家属。领导通知她去面试时,她两耳嗡嗡作响,脑子模糊,眼中蓄满的不知是泪还是血。当确定事情是真的时,她一大早赶去,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上午,连上厕所都舍不得,怕里面的人突然叫她。轮到她进去,空客方的面试官瞅着她的简历,质疑她经历与经验不足,而她回答用的英语一点也不比对面的法国面试官逊色。她坦荡如砥,目光坚定:“正因为我年轻,才有更优势的学习力和适应力,才能迅速积累起更多的经验。”空客方面经过综合评判后录取了她,她得以成为同批出国人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到德国后,她被分配到空客位于汉堡的结构设计部学习并参与A318的设计。
“外出学习,是谦逊的态度,首先是承认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说。
她颔首道:“在学校的学习主要是打基础,学理论,但真正使一名设计师成熟的,是在学校课堂之外、工作课堂之中的实操,那种经历与研习才是刻骨铭心的。我汲足汉堡两年半的时间,一张图纸一张图纸绘,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抠。一方面,我被空客设计与制造融合度超高的专业水准打动,被德国人那种严谨不苟、有条不紊的作风打动,被空客规范、自觉的企业文化浸润。我曾突发奇想:空客人虽然不怎么加班,弹性工作,不紧不慢,却十分的自觉,专业素养优良,产品的设计、制造、服务匹配度超高,说不定有朝一日就赶上或越过了波音。另一方面,我在一线实际的工作中,成功地将自己摆进去,成为了一位设计人。”
她在空客的经历还没来得及画上句号,国内ARJ21立项的号角已经在耳。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毅然提前结束学习,赶回国内参与项目。在回国的飞机上,她激动不已:七年前在飞研所无所事事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也将对当年的怨晦转化为当前的运气。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好:迎春,终于像自己的名字一样迎来了春天。啊,终于等到,等到这日了!
从回国起始至2007年底ARJ21总装下线,是张迎春青春正浓、风华正茂的至忙至热时刻。回到上海飞机设计研究院后,她担任飞机结构室副主任、主任,负责ARJ21机头、前机身、平尾、垂尾、吊挂等关键大部件的结构设计。当时,她带领的结构室才30多人,老的老,少的少,起点低、条件差,工期又紧,工作进程单基本细化到了周和日。她在空客学的知识和经验正好派上用场。她内心赞赏空客不用加班、弹性工作的人性化管理,但她更清楚,在商飞,不加班那是做梦!多少事,从来急,自运10“歇菜”后,中国已被甩开数十年,难道还要再等三十年?她带头画图、发图,还要和制造方对接。前后五年,天天加班加点,“6+11”是他们的口头禅,即一周干6天,每天工作11小时,后来又变成了“7+11”,一周干7天,每天11小时。开始是上面的强制,几年后渐渐演变成了大家的丰盈文化气韵,人人都会这样做。为什么?任务摆在那,不加班,怎么出活?她作为结构强度的当家人,自然冲在头里,被鞭打快牛。2004年有一阵子,她连续三月没歇过半天,每天忙至晚12点下班,有时凌晨1至2点,永动机般的加班。
“那些日子,如果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拼命’,只要ARJ安全上天,就算把这条老命拼掉也值!”她深情地忆述,“那时的上飞院在龙华机场办公,一天深夜,我从走廊上经过,看到设计大厅灯火通明,却无一人说话,听到的只有手指触动键盘的清脆的嗒嗒声,看到的是灯光下不服输的眼神。我竟忍不住哽咽,流下两行热泪。每想到当年运10中途夭折,树倒猢狲散,那些设计人员散的散、去的去,想到许多前辈一生也没赶上一个完整的民机研制项目,咱们这一代有国产的飞机做,就是累死拼死,心底也是甘润的!”
我完全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但我更能理解,加班只是商飞人的一种手段,他们心中屹立起的是一座意志的长城!没有悲壮就难有崇高,张迎春发出的是血泪的感叹,现在她面前的土地一片青葱。
她说:“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幸福在不同时刻的表现形式也不一样。商飞人的加班是幸福的,也不需要多大的金钱刺激,都是自觉自愿,有人不加班才感到难过。不过,偶尔的‘早下班’也满是开心。一次,我在晚上八点半下班了,忽然觉得好幸福,终于可以睡个早觉了。在此说句难听话,单位发的工资从没时间花,都是将钞票或卡交给家里人。一年元旦,我咬咬牙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匆匆忙忙带儿子上街买衣服,其实买跟抢差不多,拿上东西赶紧走。儿子不解地问:妈,让我再好好试试,试试么,这么慌里慌张,像来店里‘偷’或‘抢’似的,怕人家发现呐?我无言以对,只好说,妈真的忙,还要去单位,下次来——等到‘阿娇’飞上了天,妈保证留一天时间陪你买,买它个够。的确,那时候是形势逼出来的,现在被商飞人养成了一种心灵自觉。那时虽然太苦,太忙碌,忙得连上个厕所都怕对不起大家,但至今想起来很怀念,怀念2002年至2007年我在ARJ项目的岁月,那些激情似火的岁月。人家可能以为我在讲故事,但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2007年下半年,“阿娇”迎来总装下线的关键节点,五年的超负荷运转,张迎春的身体不断拉响警报,不是这个地方痛就是那个地方不对劲,但她不想下线——即便“挂”在岗位上,也不想去住院做检查,好在她负责的结构设计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她也就没有像航母上的有些科学家那样倒下,得以有时间去医院关注一下自己的健康。医生说还好,多个部位的不适都是积劳引起,调理一段时间能恢复。
当年,民航上海审定中心成立,主要承担民航运输类飞机的适航审定,国产大飞机C919是审定中心负责的第一个完整的型号审查项目,ARJ21的适航审定的后续工作同时跟进与实施。当时只有上海审定中心,北京审定中心与西安审定中心尚未成立,是以上海审定中心也是国家民航审定中心,不但对国产民机进行适航审定,也对国外进入中国的运输机进行技术审定。多年后,成立了北京审定中心,主要负责发动机;西安审定中心,负责螺旋桨飞机;沈阳审定中心,负责通航小飞机(审定)工作。由此可见,上海审定中心至今仍承担着中国民航的业务主体。
初成立的民航审定中心求贤若渴,非常期待有经验的专业人才加盟,终于像猎头公司那样将张迎春“猎”了过去。这使得张迎春从运动员换成了裁判员,也使她能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
张迎春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干的还是那些活:结构与强度,只不过她肩头的担子更沉了,从单独的一款机转型到对各类飞机的审查,她需要重新去理解适航的宗旨、标准、职责,研究每一条适航条款。但她分管的重点仍然是结构与强度。
结构与强度是飞机的基础,相当于飞机的“皮、筋与骨”。倘若结构强度出问题,飞机的安全性就难以保证。试想,谁愿意乘坐不够“牢靠”的船出海?船的结构不牢固,一排巨浪扑来,就被打散了架。按她的话说,人累死苦死没关系,但不能被人家骂死。张迎春介绍道,审定方就是代表公众对飞机的安全进行把关,比如ARJ21、C919设计好、造出来了,已经上了天,但有没有达到要求?我们需要从专业的角度对商飞公司(申请人)的飞机进行审定审核,要对飞机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部分进行审查,比如结构布置、形式选择、材料选择、工艺选择、尺寸(厚度)选择进行逐项审查,使它们达到6万架次起落、20年寿命的要求。
换了一个角色的张迎春,有时需要对垒国际高手。她至今也不会忘记来审定中心后,第一次参加波音B777全货机的认可审核,她不仅代表她自己,也是代表中国民航去面对太阳系头牌的飞机生产商,无意中和最权威的专家“杠上”了。和高手过招,她毫无惧色,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和从第一线得到的熔炼,从结构强度、装载等方面不断发出提问,双方兵来将挡、水冲土掩。这次经历,她更深地体悟到新的领域既有欣喜又是挑战,但她喜欢这种高难度的挑战。近些年,审定中心的任务年重一年,她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沉甸,似乎又回到了“拼命女郎”的当年,但她始终不忘“专职、专业、专家”的定位,始终牢记“坚骨、强筋、健皮”的专业特征。她说,相对于以前单纯的设计工作,适航审定是一个更广更高更深的舞台,但它们的共同点是民航局强调的:敬畏生命、敬畏职责、敬畏规章。
“C919汲足了世界之美,张扬了人性的伟力。眼下,C919六架验证机已在上海、西安、东营、南昌的天空中转悠,联系到中外贸易战,外界对C919的量产期望值不同,你们的审定工作是不是也在紧锣密鼓?”我又将话题牵回到国产机方向。
她立马收起回忆模式,说:“审定工作永远在路上。ARJ21的审定做了快十年了,已完成了五分之四多,剩下的要全面收工。C919的情况更复杂,要完成4.8万架次的起落不会疲劳。现在由我带队,集中审核疲劳试验大纲,全机疲劳试验正在做。2018年8月的2.5g静力试验,C919算通过了结构强度的大考,但以后的适航取证审定仍然路漫漫。”
“历史是不能虚构的。”我像随口问,“媒体上有报道,说C919在2023年量产,量产前必经取证,贵中心能否和商飞一起共同完成锻造钢筋铁骨的适航审定?”
“这对我们是另一场考试。”她说,“倘若2021年能完成取证,然后做PC(生产许可证),应该能在三年时间左右量产。”
“据内部渠道透露,东航将作为先行者正式定购5架C919客机,成为首家用户,并可能在2021年交付第一架机,这样的话,量产时间会不会提前?”
她没有接我的茬,说:“相对ARJ21,C919加大了复合材料的用量,机身、垂尾上都应用,难度在复材的验证。材料进来了,但怎么用、用多少,制造工艺怎么做,认识不足,以前出过问题,出了问题就要改进,这会增加反复验证的工作量。我们花了两三年时间,才解决复材的生产鉴定。相比A320和B737,C919有许多创新,比如前挡风玻璃只4块,而不是人家那样的6块,4块玻璃面积大,带弧度,又要兼顾减重,和结构强度的关联密切,都是审定上的难题,需要逐项对待,挨个取证。”
约好个把小时的交谈,这一聊就是一上午。最后,她提议我去采访审定中心顾新主任,再去飞控电子电器和动力装置部门做更多了解,飞机是一个复杂的整体,缺了哪一块也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