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不给落伍者地位与尊严,也从不对犯错者给予怜悯。“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倘若中国高铁的异军突起是一项奇迹,那么,由于运10的陨落,国产大飞机历尽劫波,姗姗来迟了四十年。
毫无疑问,C919总设计师吴光辉院士太难约。为了做次访谈,前后约了半年,从2019年初夏约到了冬天。当年,世界贸易大战、华为事件烽烟滚滚,大飞机进入密集试飞期,第103至105号样机接连升空,至年底所有六架样机全部上天亮相。何椿姑娘联系了几次,说吴总这阵连影都没见着,还是等秋凉了再说吧,不过呢,吴总的秘书已经回话,等稍空一些,就接受访谈。但这句回话如沉入江底的石头,再也没有浮上来。我想,吴总师媒体见多了,中央级的、地方级的、业内的、业外的,传统媒体、新媒体,接受了N次采访,烦死了,不想见;另一种可能就是大飞机视频、图文泛滥,吴院士低调,只想做不想说了。
吴光辉1960年出生于武汉,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机设计专业毕业,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工程院院士,是我国本土培养的科学家。
他长期从事飞机设计工作,涉猎军、民多种机型。2001年,任空警2000预警指挥机总设计师,主持气动布局、航向增稳、结构强度、大型天线罩体等多项技术攻关,打破了别国的封锁和禁运,实现了我军该型装备从无到有、抵达世界先进水平的突破。2005年至2008年,任ARJ21飞机总设计师,领导团队完成了自主知识产权的喷气支线客机的设计。2008年至今,任C919总设计师。随着三年前C919的冲天一飞,吴光辉也渐渐从幕后走向台前。十多年来,他凭自身才华和团队合作,斩获诸多殊荣,先后荣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高新工程重大贡献奖”,是航空界实至名归的“风云人物”。
原本没想采访,原因是C919宣传有些过。一架尚在验证试飞、没投入航线的飞机,电视画面铺天盖地,国家成就、改开成就,地面必提高铁,天上必提大飞机,但大飞机跟高铁显然不在一个平台,前者尚在试飞,后者早已驶出国门。对一个制造业大国和未来的航空市场,大飞机是交给炎黄子孙的又一道大题,不想采访也得去。况且,以前的采访集中在2017年5月5日首飞前后,各种报道高潮迭起。而今两年多过去,试验机由一架变成了六架,情况大不同,也就一再地盯何椿,她一再地盯吴总秘书。见我催得急了,她噘起了嘴,无奈地说,吴总是集团的副总兼C919总师,班子成员,时间细得难插锥,咱不能强求领导的呀。想想也对,她是助理,怎么能左右大领导的时间?这样看来,吴总不能采访的理由只有一个:忙,太忙了,忙得晕头转向,忙得山月昏蒙。
好不容易熬过了立秋,天气渐渐开凉,看上去有点盼头了。突然又传来吴总师去中央党校学习的消息,而且是封闭式的,中间出不来。两个月后回沪,赶紧去催,而且还附了个小小说明:在下不是记者,也是业内人士,以前写过几部航空科普书,近几年转投文学,跟记者不是一个路子,咱出手的东西比较厚实寥廓,艺术味也浓,望能面晤一谈。保险起见,我又打电话给程处长以及曾部长,希望及早晤面。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吴总说可以聊,在时间上请稍等。这一等又延宕了个把月,一切杳无音信。我想这可能是吴总的缓兵之计,他不愿接受太多的采访,只做不张扬,拖着拖着将事情拖黄。何椿表示,要么我们提供点吴总的视频录像,找些发表的资料,录点内部东西给你?也不一定要面对面谈。我说实在困难,只能走此下策了。正当我也觉得事情真的“黄”了时,何椿突然来信:吴总答应明天下午专门空出时间,接受访谈。
这次再没出什么幺蛾子,谈话如期约在商飞总部大厦12楼小会议室。我和另一位写报告文学的作家提前10分钟到达。一会,秘书领着吴总准时跨进会议室。双方握过手,坐下。吴总魁梧结实,比实际年龄显老,头发花白,脸色倦怠,谈话时不断地抽取面纸拭一下鼻翼。我已不想说“早生华发”之类的逗哏。因为一年半前,访谈C919首飞机长蔡俊时,望见70后的他头发也有白,开了句“不会是漂染吧”的玩笑,不料对方说:“遗传的,似乎跟试飞无关。”估计吴院士也不屑回答类似的话题。但见他连续地抽手纸,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另一个问题:“吴总嗓门有些嘶哑,是不是累感冒了?”他又抽了张纸,擦了擦鼻孔,说:“没感冒,过敏。”“冬天也过敏?”“没办法,就这样子。”
窗外,黄浦江浪花腾燃的波光隐隐可见。
由他使我想到三十多年前另一位总设计师马凤山。每次去张江的上海飞机设计研究院,我都会在马凤山的铜像前怆然驻足。
马凤山的塑像横跨着历史与现实,连接着悲戚与欢乐。新近透露的马凤山日记显示,他在1980年运10首飞前就从内部渠道获知,无数科学家耗费了十年心血的运10无论成功与否,都面临下马的惨剧,因为美方已经“答应”将他们的麦道机和中国“合作生产”,——中方如此麻烦地“造机”,不如轻轻松松地“买机”。面对濒临窒息的消息,马凤山他们还是决定试飞,反复地试飞,从上海飞往北京,飞往昆明,飞往哈尔滨,飞往乌鲁木齐,其中七上拉萨。他们用试飞证明,运10的某些技术优于B707,和A320处同一级别,同后者首飞的时间也只差两年。运10被无情扼杀后,于轰6研发立下奇功的马凤山郁郁寡欢,生命之光过早地滑进了日落,年仅61岁。
每想到运10如此的命蹇,我常常气血滞塞。为了大飞机,多少人青丝染白,红颜成灰。我从马凤山忧悒、孤伤而坚毅的目光中读到的更多。
如今,首架国产喷气大客机运10静静地躺在大场的草地上,成为我国当代工业文明中的一个孤独孑遗。
如果没有昨天,无所谓今天和明天。比起马凤山,吴光辉无疑是幸运的,他活在新时代、大时代,可以在火烫的时代洪流中尽情挥洒。而C919就是上天落在他身旁的一颗福星。
采访前我们已列出了提纲,相信他已看过。访谈开始时,细心之极的何椿还是拿出了一份打印稿,双手递至他的案前。吴光辉睨了眼上面列着的七八个问题,说类似的问题有人问过,而每次谈话有的差不多,有的又有新认识,答案并不相同。
吴光辉从ARJ21的总设计师到C919的总设计师,为国之重器呕尽心血。至于C919的产权问题,他重复了多次,但还是耐着性子首先谈了这个问题。
“从定义上说,飞机是依靠空气动力起飞的,仿佛在空气中游泳。飞机和气球、飞艇不同,后两者轻于空气,浮力将它们浮上去;和火箭、导弹也不同,它们靠推力克服重力飞出去;而飞机需要依靠自己特别的外型,方能起飞,飞机的核心是符合空气动力原理。C919的设计算是符合了良好的空气动力学,其外型具有完全的自主知识产权,对此没任何人提出疑问。为什么是C919,而不取个中国化的名字?更多的是为了以后走出去和国际并轨与比肩。C是中国(CHINA)的头一个字母,也是中国商飞英文缩写(COMAC)的首字母,也方便与空客(A)、波音(B)区别。外型的核心部件之一的机翼,咱们先后设计了2000多种图纸,优中选优,比了试,试了改,最终定型,完全自主独立创造。C919的超临界机翼获得了技术发明奖。我国以前的飞机基本是仿制,或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设计出来,这次从理论到方案,从总体设计到分项设计,从过程到结果,包括制造、试验,百分之百是自己做的,无数专利在手中。
“飞机的壳子和别的外壳不同,至关重要,离开壳子就谈不上别的,壳子本身就包含了重大的技术环节,在满足安全的前提下,份量尽可能的轻,以便载更多的人和货。人性化是我们注重的另一个方面,乘坐飞机,一般旅客都不愿坐中间,C919特意将中间座位的尺寸加大1英寸,给中间位的客人以舒适度和心理上的补偿。可别小看这1英寸,这小小的改动,会影响机舱整体的空间和布局,连外型尺寸也得跟着变。C919在总体设计、气动设计、强度设计等方方面面都不同于波音和空客,都是中国创意。”
吴光辉无暇欣赏黄浦江上的白雾和飞鸟,他的头一直深埋在图纸里,说话却站在上海中心的楼顶上。
他说:“根据贸易规则,飞机的许多子系统购买的是国外设备,这是制造业的国际共识。之所以选国外的产品,至少有两个因素:一是快,如果样样自己开发,周期太长,时间不允许;二是国际游戏规则使然,飞机的零部件都是全球采购,能买则买,但不能受制于人。受制于人与自己做是两码事,苹果手机全在中国生产,但知识产权是苹果的,也不是富士康的。波音和空客的发动机都是外购的,两大巨头本身不产发动机。波音机的整个尾翼在中国生产,以后连材料都是中国的。一架飞机有300万至500万零件,局部的外包是常规做法,不代表不是我们的东西。自当ARJ总师以来,面对媒体,我一直打这个比方:我们需要做一桌鲜美大菜,有的食材自家有,有的需要去菜场购买——鸡鸭鱼和油盐酱醋,有农民种的菜,农户养的鸭,渔民捕的鱼,也有各厂家生产的调味料,但这一桌菜品的知识产权理所当然地归掌勺的大厨所有,而商飞人就是那样一位厨子。这就是我说的‘厨师论’。
“习近平主席视察商飞时曾经说过,自主创新,绝不是闭门造车,是在开放或者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开放的前提下的自主创新。习主席无疑是站在珠穆朗玛峰的高度说这番话的。商飞购买国外的系统,并不是附人骥尾,所有的供应商都是按我们的设计要求来研制产品。发动机由我们提出技术指标,外方按要求研发,其他零配件也是如此,但总体专利是商飞的,这一点十分清晰。换句话说,在商飞的总体产权下有别人局部的东西,这两者并不矛盾,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羼杂互融,这样能少走许多弯路。集成用的复合材料——铝锂合金,商飞和供应商已进行了十多年的共同研究,强度要求、疲劳要求、弹性要求、磨亮要求等技术指标,是我们一路牵着他们鼻子走,材料出来后,规范是中国商飞的,这和以前大不同。过去是完全的拿来主义——选用人家飞机上的材料,没有新材,完全沿用国外现成的,而C919用的是研制的新材——主体材料为第三代铝锂合金,同位替换,可减重7%。”
吴光辉从江汉平原走来,操着不太明显的武汉口音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随着大飞机项目的前推,国内的复合材料进步明显,下一代铝锂合金、陶瓷复合材料也在做。有的双方做,成立合资公司,有的国内公司单独做。一架机和一架机也有区别,C919第一二架机用人家的,第三、四、五架机有国外也有国内,到第六架机(106号机)时,主体结构全用国产的铝锂合金新材。钢的技术也获重大突破,106号机全是国产钢。宝钢研制的300M钢,用来制作起落架,技术完全达标——这是我一手推的,得到了宝钢的鼎力支持。宝钢是商飞的股东,董事长是商飞的董事,一次开会,他说想做大飞机的钢。我说就盼你们这句话呢。宝钢人说干就干,借四川绵阳这块风水宝地,用全球最大的锻压机——8万吨锻机,将巨大的钢疙瘩千锤百锻,锻压成型,工艺完成后,再机械加工成飞机的起落架。宝钢人从第一炉钢起始,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攻下起落架用的特种钢材。定型后,国内和国外的相关专家共同为产品打分,从最初的20多分至三年后的80多分,已属优良产品。总而言之,C919拥有完整的知识产权,咱们想起什么名字就起什么名字,外国人不会废话半个字。”
黄浦江水的波光荡不起他心底一丝的涟漪,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系于大飞机。
吴光辉话锋一转,承认大飞机在某些方面存在差距,像发动机、飞控系统、液压系统等。不过,这些缺乏的东西,国内也在补短板。“拿人们最关心的发动机为例,C919对外公布的有两款发动机,一款是国外的利普(LEAP),美方的;另一款是国产的长江1000A(CJ——1000),自主研发,也已点火成功。利普发动机专门为C919量身定制,许多技术指标由中方提要求。美欧在发动机方面技术富有,引领了先进的前沿动力系统,目前所有六架试验机都是用的利普航发,但国产的也在研不停步。两条腿走路,防的就是人家卡脖子、埋钉子。然而,话说回来,即便将来有了国产发动机,也不一定就选国内的,除了遵循国际贸易规则,还有个成本问题,需要融入国际经济的大潮流中,咱们永远不闭关,永远在开放的条件下搞研发。空客和波音是咱们的标杆,他们发动机的供应商也不是铁定的一家,货比多家,甚至由购机的航空公司选择航发。咱们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搞开发,为的是别人掐你拿你时有替代。说到成本,有些国产材料属于初研,可能贵一些,咱可买便宜的,国际采购么,图的就是价廉物美,但贵的必须有,因为没有贵的,就不会来便宜的,比较了才能杀价;如果独家垄断,人家蹬鼻子上脸,价格立马上天,只有互相撕扯扑咬,才能买到最便宜的。这也佐证了‘造不如买’的言论是站不住脚的。
“咱们和外国做生意,不是主人对奴隶的施舍,是互惠互利的,咱们生产的轻工产品又便宜又优质,美国大众欢迎;咱们买美国芯片的钱比进口石油还多,是互惠。任何一方想封闭起来,从长期看都没有未来。美国对咱们技术封锁——叫限制可能更妥当一些,每年有十几至几十项,人家技术在握,吃相自然不用好看,并不是现在,一开始就在C919技术上大设限制。2008年商飞成立,C919项目出发时,美国政府就严格禁止美国公司对中国大飞机项目提供任何技术支持。那是十多年前,世界金融危机,美国经济疲蔽,尚且如此,何况当下?人家可以卖你东西,发动机卖你,复合材料卖你,但怎么造,出多少价也不告诉你。给你成品发动机,但怎么设计、工艺怎么做、软件怎么定,严格守秘,半个字都甭想漏出。他们只卖产品,不卖技术。咱们不想被人掐死,于是开始了复合材料的研发,飞控系统的设计——原本想将整个飞控系统包给他们,技术共享,但他们笑眯眯地说,不行,要求你们可以提,我们只售产品,不可能提供技术合作,对不起啦,政府有规定,飞机控制设计及发动机一体化等技术是严格守秘的。又嘿嘿地说,发动机给你们已经不错啦,但买过去怎么吊装、怎么安放、怎么控制,是你们的事,俺帮不上忙。美国历来限制技术出口,人家攻下来的技术凭什么卖你?美国严格限制十大技术出口,航空发动机首当其冲,还有飞控技术、复合材料等等。美国的技术限制不仅针对中国,也对其他国家,包括日本、欧洲,而老大对老二更为严酷。这些核心的关键技术,都要咱们一点一点啃下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攻下来。好在中国人勤劳苦扒,大飞机的飞控、紧固件、复合材料国内已经在开发,核心技术最后只能靠自己。”
我深深理解吴光辉说的。即使商飞人心肺肝胆全盘托出,也不会搏来对方一丝的同情。人家在航空跑道上遥遥领先,眼高于顶,自有傲慢的资本,也不能怪人突然就长出獠牙来。商飞人欲登临理想的峰顶,必从沼泽洪荒开始。
商飞人用巨手擘划着心中蓝图。吴光辉说:“民航机是一种运输工具,也是一种商品,要飞上天做买卖,必须取得适航证。‘山积而高,泽积而长’,C919将采取三步走的途径,先取中国民航(CAAC)的。有了中国的适航证,国内市场可以飞,东南亚、非洲一些第三世界国家认可咱的,也可以飞。第二步取欧洲的,有了欧盟的适航证,世界大部分国家都能购买中国飞机——况且咱们的安全标准相比欧美只会严格,不会逊色。第三步取美国联邦航空局(FAA)的。中国民航定将独立完成大飞机的适航取证。”
众所周知,150座级的客机是国内航线的主打机型,而当今世界,B737、A320型机一统天下,波音和空客每年生产的飞机有20%的产能销往中国市场,中国是他们嘴中的肥肉。
对C919的市场前景,吴光辉认为没有悲观的必要,却有乐观的理由。首先是庞大的国内市场,增量摆在那儿。国际贸易是开放的,波音、空客可以瓜分中国市场,但增量部分C919必须染指,可以形成A320、B737、C919在国内市场各占三分之一的设想。据初步预测,中国未来需要一万架150座类型飞机,只要占有30%,3000架属于C919,足够支撑商飞的发展了。目前国内每年进口三、四百架飞机,比例最大的就是此类机型。C919新研发,各种系统全是新,从技术进步而言,波音、空客在几十年前的设计似乎无法比拟,C919在排放、静音、舒适度上都优于国外同类机。在技术服务方面,商飞也有独特优势。
“海外市场,也是可以期待的。第三世界国家、一带一路国家,都向往我们的飞机早日量产,飞入他们的机队。这些相对不够发达或欠发达国家,除了想买咱们的飞机,还期冀对他们的航空体系、适航体系、飞行人员及地面保障人员的培训提供多维度的帮助,希冀对他们的航空产业链提供一揽子的扶持,咱们已经具备这个能力。尽管有竞争有壁垒,在广阔的国际航空市场,中国商飞必须在场。”
吴光辉常将江上升腾的白雾看作战场的硝烟,他的眉角燃烧着迎战的火焰。他说:“眼下波音、空客帅旗不倒,是地球上两家最大飞机生产商,已形成相对垄断,赚的盆满钵满。按庞大的民机市场容量,增加一家,甚至增加两三家航空制造企业,总共三至五家毫不为过。汽车市场,有几十家驰名品牌在竞标,飞机市场生产方偏少,固然由于大飞机技术含量超高,烧钱厉害,不是一般企业能承受,而当下空客、波音两家的飞机供不应求,2025年的产量已被订购一空,甚至到了‘炒’飞机的程度。回望2008年C919项目启动时,许多国家双手赞成,世界各大航企尤其是零部件供应商无一例外地来和咱们谈合作。那一年,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风暴深度发酵,商飞大飞机项目的开张,无疑为众多困境中的企业注入了新活水。国外供应商要生存,要发展,企盼有新的市场诞生。又说到利普发动机了,咱们的项目在前,他们的发动机研发在后,咱们是这款发动机的第一用户。C919项目的上马,拉动了许多新技术的发展,全电传的飞控系统、模块化的航电系统、变频的供电器、复合新材料,都在C919上得到良好应用。”
吴光辉眼光宏阔,远远超越了C919本身。他深情地回忆起2008年,国家领导人去北航视察时,专门问学生:知道中国商飞成立了吗?学生中有人说知道,也有人说不清楚。中国商飞的成立,C919项目的启动,使飞机专业的毕业生身价陡增,当年商飞招了200名北航毕业生,这几年,北航大、南航大、西工大及其他院校相关专业来商飞的本、硕、博士生,每年在千名左右。2017、2018、2019这三年,北航、南航、西工大飞机专业的招生分数直线上升。就业旺,学生奔涌,学校争抢,源头的录取分数自然水涨船高。大飞机的发展,毫无悬念地带动了上游、下游一大批产业,助推了供给侧改革,也带动了教育与科研的进步。
我深知,一旦中国制造的寒光耀进大飞机领域,带给世界的必是价格下跌,服务上升,全球消费者受益。
谈起那些风云往事,吴光辉的脸上就布满了“风云”。当问起他有无个人爱好时,他笑着抢过话端说:“我晓得你们的意思,这么说吧,我的业余爱好就一项——飞行,别无其他。我是老来学艺,50岁开始学飞,不但私照,现在连商业照也成了。”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这不是业余“爱好”,还是和他的老本行有关,或者说是为了更好地做本行,才爱上飞行的。果然,他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拐去。
“做飞机设计大半辈子,以前都听飞行员说,自己无法理解,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敢质疑,因为你不懂飞行,不会飞,心中无底。要设计出更优的飞机,首先要理解飞行员说的,自从学了飞,胆壮了,他们说的我都明白,能跟他们在同一平台上对话。飞行员需要怎样的飞机,市场需要怎样的飞机,我有了第一手本钱,这就是我学飞的动因。我去飞,不是职业,不取分文报酬,是为了更深地贴近飞机,理解飞机。
“民航局前局长杨元元环飞中国,引起网上热议。几年前,我和他在湖北邂逅,两人有次对话。作为一名飞行员出身的国家民航局长,杨元元对大飞机提出了许多建议。谈话时,他忽然狡黠一笑:听说你也学飞?我说当然在学,而且飞得马马虎虎。啊,终于你也学了,会飞了,这样啊,你设计出的飞机,咱们就放心了。我听了很欣慰。”
一道凝重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吴光辉瞧了瞧墙上的挂钟,约定的时间到了。这时,秘书恰好从门口溜进,像是给我们添水,实际有送客的意思在。
吴光辉意犹未尽地说:“我们省出了几亿元。”
我听了一悸,诧异地问:“这个,好像没听说过。”
“历史是一脉长流。”他咂了咂嘴说,“C919是在A320、B737以后的飞机,是更新换代的,以前老旧的、传统的导航模式已经足够,不需要过量的余度。比如进近着陆(向机场方向下降接近)阶段是飞行的重要环节,为了指引飞机准确进近,地面建立起导航装置,用来给飞机定位和测距,为此,每架客机安装了5套地面导航台信号的接收器。不过,我在飞行中发现,这些做法是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承袭下来的,现在的飞机,无论航路飞行还是进近下降,基本用的卫星导航,目前是美国的GPS,以后还有北斗的,已极少用地面导航台的信号,地面台已退至备胎的地位。按惯例,C919也设计了5套这样的设备,国外的开发商也推荐用5套——他们当然是赚钱多多益善。我以一名飞行员和总师的身份断言,保留3套已经足够,现在都采用星基导航,接收地面台的设备还用5套吗?撤下2套设备,首先就省下千万美元的初装更改费,其次是省下每架飞机每套2万美元的费用。当时,最初的设计方案已到我案前,被我押下了,我和团队成员反复磋商、论证,觉得保留3套已经尽够。但是,还有人提不同意见,包括试飞机长。我心中自有飞行员的底气,力排众议,拍板决定只用3套,为国家省下大笔费用。当然,我的拍板不是胡拍乱拍,是一种担当;当然,我还是反复做同行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和试飞员们讲多方面的道理,逐一解答他们的疑问,说我无比尊重供应商和用户的意见,但所有供应商和用户的意见并非百分百准确。最终,我们的试飞员都心悦诚服地和我达成了一致,嗯嗯,这或许是我‘业余爱好’发挥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