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新过,溽热退去,白云悠悠下的天空,美轮美奂。
2020年6月28日中午11点半,三架ARJ21型喷气客机溅着浦东机场四跑道的水花,先后升空,刺向灰蒙蒙的天际。这是国产支线客机首次交付中国三大航——国航、东航、南航投入航线,标志着国产喷气式客机批量进入航空市场。
如果说我国重启艰难的大飞机之旅急需一块前进的跳板,那么ARJ21无疑是那座坚固的桥头堡。
世上没有一只鸿鹄不从地表展翅起飞。
国产支线喷气机最初起名“翔凤”,经网络公开投票、专家评审得名,科研代号ARJ21,意为21世纪新一代支线喷气机,于2002年4月立项,2008年11月在上海首飞。为了和同类的支线客机——加拿大的CRJ、巴西的ERJ区分并接轨,后惯用ARJ称谓。2015年11月,首架ARJ21客机飞抵成都,交付成都航空,正式开始商业运行。2019年10月26日,一架身披成都航徽“太阳神鸟”涂装的ARJ21从哈尔滨机场起飞,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航行,平稳降落在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国际机场,首开国际航线。这是中国第一次按国际标准研制的新型涡扇支线飞机,也是中国商飞完全独立设计并制造的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客机。
2017年5月5日,同样在浦东机场四跑道,同样由中国商飞自主研发的大飞机C919首秀成功。我国工程院院士、第二任“翔凤”总设计师,现任C919总设计师吴光辉说:“支线机如一张小板凳,先让人坐一坐,为的是给大飞机蹚路。”吴院士忙极了,约了半年才见面。采访也像打仗,他的秘书就在一旁,暗示我们,吴总前面有会,后面也有工作垒着,巴不得谈几句就完事。现在,还是先让我们将话题回到“翔凤”上来吧。
采访ARJ21现任总设计师陈勇,提前两周就约定了,也是大费周章。据负责联络的商飞宣传处何椿姑娘说:陈总着实太忙了,各种事体壅塞交叠,忙得跟陀螺似的,日程安排以小时甚至半小时计,有时他自己会忘了下一小时干什么,都是钟助理提醒。这几天钟助理外出,我才可直接和陈勇总师敲定日子。
何椿是位很文静的河南姑娘,南京大学传媒系硕士毕业后来商飞党群部,负责宣传,工作安排极为周密,我去采访的事宜张正国处长全权委托其张罗。来回几次,敲定(2020年)6月15日上午在张江飞机设计研究院陈总办公室见面。到了周末,她来电说陈总临时去阎良试飞基地,访谈时间改在下周二下午2点。
6月16日下午,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的雨。商飞接人的商务车准时来到空港一路171号门口。我谢过驾车的陆师傅,刚扣下保险带,何椿发信息来:陈总下午4点在商飞总部有个会,你们不必去张江,直接来世博大道的总部吧。陆师傅调整了导航,将车往上中路隧道方向行进。上了中环,开了不到5分钟,何椿又来信息:陈总想跟您多聊会儿,下午的会请假了,还是来张江吧。陆师傅赶紧又调整目的地,好在去张江也要走中环,过隧道。车进隧道,何椿的电话进来,说真是万分抱歉,陈总临时有急事,关于ARJ交付前试飞的事,已经出办公室了,改约明天上午9点半在办公室见面,这回不会变卦了,现在请陆师傅将您原路送回去。当晚10点,何椿的电话又响起。我心里咯噔一下,快速接起。何椿说:“真的很无奈,不知该怎么解释,总是爽约,又狗血了!这些天他为三大航交机的事焦头烂额,连晚上在食堂吃饭时聊几句的时间都难定,我也快崩溃了!”我只得反过来安慰她:“别焦虑,实在采不到也没关系,以后再说。上次约吴光辉总不也是约了四五个月么?”我心下已在做放弃的打算,网络上报道ARJ的消息铺天盖地,搜搜改改也能成文。
就在我准备再等三个月时,6月18日晚,细致的何椿终于说:“陈总明天上午在办公室等您,11点以后他还有个拍视频的节目,两件事就这么联缀上了。”我提心吊胆了一夜,晚上12点还在翻手机,怕对方又更改,天没亮又变了。我自己手上工作一大堆,也是忙里偷闲出去采个访。
这回没变,第二天上午9点多,陈总和钟秘书已在办公室等候踩着风火轮赶来的我。面前的陈勇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满脸的笑意,操着并不明显的陕西口音说:“让我说啥呢?别说采访,我们随便聊聊吧。”
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坐定,彼此摘下口罩。
“天下可无北大清华,不可无西工大。”我开口就说,“陈总西北工业大学的本、硕,今年他国抡起的大棒正砸向西北工大等十三所高校呢。”陈勇摆了摆头说:“真莫名其妙,打贸易战竟打到大学身上!”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说,“明前茶,喝一口。”
谁也没时间兜圈子。我翻开本子说:“飞机的情况基本了解,今天就想当面讨教几个问题。”我趁机提出了该机的现状、质量指标、市场前景、国产化程度、与C919的关系、喷气客机国产化之路的难点痛点等七八个事先准备的题目。
陈总略一沉吟,微笑着说:“谈不上正式访谈,随便聊会吧。我将一些情况说下来,可能就回答了你的几个问题。”说着,陈勇总师端杯抿了口茶,当着我们三人的面,不徐不疾地谝了起来。
“ARJ21客机自2008年首飞以来,花了六年时间取证(适航证),人家一般两三年,咱们整整用了六年。飞机造出来了,但在取证方面完全空白,没啥经验可鉴,嶙嶙峋峋,全靠自己掂着脚摸索,许多不符合适航要求的,逐项改,又在细节方面反复进行了升级优化。可以这么说,六年的取证过程等于将飞机重新设计了一遍。ARJ取证成功,国家民航局的审定能力也上去了。当然,这是后话。
“‘天地不能顿为寒暑,必渐于春秋’。好飞机是‘摔’出来的,是一个起落一个起落垒起来的。一款飞机的成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优化的过程,需要一次一次的验证飞行,一个一个发现问题,突击是突击不出来的。”陈勇扳着手指说,“飞机交付客户以来,大大小小改进了500多项技术。交付时,已对转机型培训、卫星通话、飞行指标等方面进行了全面改造。投入航线运行至2018年,为第二次大改,取消了大侧风、大积冰对飞行的限制。民航适航要求大侧风25节,我们去冰岛飞到了35节,瞬时风速近50节,相当于10级狂风,远超设计标准。”
陈勇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旦触及心爱的国产机话题,双目随即迸出五彩的火花。
谈到改进的过程,他认为写文章要改,飞机也需要改,边飞边改。他举例道:“雨中落跑道,有时跑道积水1厘米,第一架样机飞下来,溅起的大水花渗进发动机,我们采取了新技术,最终消除了积水污染。落地时,飞行员发觉着陆灯不够亮,也调亮了。中国的飞行员都是从A320、B737上下来的,刚开始,说ARJ的自动化程度跟空客波音差别不小,飞行员操纵有负担,另外,飞机降落尤其是遇情况复飞时,需要研读众多的仪表信息,各种指示灯颜色混乱,令人眼花缭乱。我们大动‘干戈’,将整个驾驶舱修理了一遍。B737、A320飞机数量多,对有些问题不愿改、改不起,咱们是新飞机,刚起步,头上并没有枷锁,一切都能推倒重来,目前我们的‘静暗’驾驶舱已经超过同类CRJ(加拿大)和ERJ(巴西)。”
张放,民航局方飞行员,开始飞这款机时,发现诸多毛病。他像许多人那样称“翔凤”为“阿娇”,那是娇气的意思——怕风怕雨怕黑,动不动就给人甩脸子。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它的许多“坏话”。商飞人发誓,一定要让它变成“骄傲”。去年,张放在接受采访时由衷地说,原来的“阿娇”忒娇气,现在真的不娇气了,商飞人胼手胝足至今,多项指标超预期,连噪音都降了下来。现在的“阿娇”不是娇气的娇,含有骄傲的隐喻,成了商飞人心中的昵称。现在更多的商飞人愿称它为“阿娇”。
“阿娇”有一个安全指标,称为重大事故小于10-9,也就是说,每天飞10小时,飞行20年,6万个起落,发动机、起落架、机体结构等不能发生一次重大质量事故;换句话说,一千架飞机,同时飞一万小时,不出现重大事故,质量稳居前三。为什么试航六年,探路这么久?因为商飞人将飞机重新量身打造了一遍。无数渺小的组合,成就了伟大气象。
“‘阿娇’是支线机,中国到底有没有支线机市场?目前的状况又如何?”陈勇像自问自答,“中国民用客机机队3800多架,机场200多个,有机场有航线,但支线机总共才几十架,大多数航线是干线机在飞支线机市场。‘割鸡焉用牛刀’?我不喜欢拿中美做比较,因为国情不同,但有人喜欢,这里不妨做个参考。美国将干线、支线市场强硬区分,共有支线机场1600个,几乎每个县都有CRJ、ERJ等支线机在飞。我国以后也可能严格区分支线和干线市场,所以无论从国内还是国际看,支线客机的市场潜力是不用置疑的。”
一厢情愿的事并不存在,“阿娇”远方的路也不会平坦。商飞人长着眼睛,更长着脑袋。目前支线机制造领域很热闹,有加拿大的CRJ-900,巴西的ERJ-190,都是100座上下。俄罗斯有个SSJ-100,但名声不好,在印尼演示飞行时发生事故,将客户和民航局的官员都摔了。日本也在搞支线机,称MRJ,90座级的。为了发展自己的支线机,日本将加拿大庞巴迪CRJ支线客机产权买下,宣布以后不生产CRJ了,等于灭掉了一个对手。
陈勇话音刚落下七个月,2021年2月28日,庞巴迪公司下线了最后一架CRJ900客机,宣布从此和这个行业永别。
从ARJ的现状看,尽管排世界支线机的前三强没有悬念,但由于起步晚,机队规模不大,航材价比人家高,维养成本也比人家昂贵,在价格上并不占优势,估计到2022年才能和人家持平。
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阿娇”已有600架订单,其中成都航空28架。三大航105架的列装是大事,华夏航空买“阿娇”也是大事。华夏航空是疫情期间唯一赢利的上市公司,他们准备将飞机布置到云南,因为“阿娇”的高原性能良好,能和高原的山水融注在一起。国际市场方面,产品卖到哪儿就取对方的适航证。非洲的适航证有了,亚洲印尼的取了,泰国、柬埔寨也开了单。陈总话锋一转:“我们和客户为双向选择,他们挑飞机,我们也挑客户,有些国家对航空安全监管不到位,航司的安全业绩不佳,人家想买咱还不卖呢。中国民航的安全纪录名列前茅,SMS管理手段很厉害,我们在输出产品的同时,也输出监管能力,提供安全运行的技术支持。”
谈到“阿娇”与C919大飞机的关系时,陈勇铿锵有力地说:“为大飞机蹚路!倘若将‘阿娇’比作护卫舰,C919就是驱逐舰;再说小一点,假定‘阿娇’是把小梯子,从梯子爬上去就是C919那所大屋子了。”
陈勇咂了咂嘴说:“天下难事始于易,而商飞搞支线机半点也不易。‘阿娇’从设计、制造、验证飞行,加入航线的全过程都在为大飞机建体系,积经验。‘阿娇’是‘小九’,是‘大九’(C919)的前夜,为了‘大九’,舍身忘我,每一个环节,整个过程,所有该得的‘病’、可能得的‘病’都得一遍,该吃和不该吃的‘药’统统吃一遍,一切疑难杂症先体会一遭。只有让问题暴露出来,才能优化。想当年第一架‘阿娇’交付成都航空时,航空公司和商飞需要安排100人保障。交付天骄航空时,保障人数降到了30人,而现在交机,公司只需出3人。模型建立了,队伍也立起来了。噢,波音B737成功试飞时也才100座,跟咱们的‘阿娇’差不多,逐步扩张到了150座,现在最大的型号到了200座左右。空客A320推市场时阻扰重重,几乎是半卖半送。A320豪赌三千,进美国市场时,差不多是跪着上门的。”
每人心里都有一座“鹊桥”,通往遥远的彼岸。“阿娇”就是陈勇心底鹊桥的另一端。出于对国产机的深情,越往后,陈勇不自觉地将ARJ的称呼改为昵称“阿娇”。关于国产化问题,陈勇说:“‘阿娇’拥有全自主产权,100%的中国设计、中国制造。除了军机,为使投入产出比最优,所有民机的零部件都采用全球招标的形式获取,这是国际惯例。比如最酷炫的B787梦想飞机,波音只负责10%的总装合成,其余90%的构件都分包外采。‘阿娇’也不例外,发动机、航电、飞控全球招标,整个机体和总装是国内的。
“我们直面问题,也不怕弱点,只有暴露出来,才能持续优化。成功的飞机,必定是在空气动力中‘摔打’出来的。”上海交大气动专业博士生陈勇,多次重复着这样的观点,“试飞的意义是从理论的天国走向现实世界。载客飞行是往安全边际以里飞,越安全越妥;试飞则相反,往安全的红线方向踩去,边试边改进。”
科学家应该和成果连在一起。回忆两次万里之外的“追冰”“追风”记,丝丝缕缕在心头,陈勇至今仍在咂舌与叹息。
叹声似已远去,而欢声却迟迟未起。
自然条件下的结冰和大侧风飞行,是验证飞机性能的极重要环节。此前,曾去内蒙、新疆试飞,希望找到相应的气象环境和等到机会。按理说,天山有结冰的天然条件,从2010年开始,每年2到3月,试飞团队都要赴疆开展自然结冰试飞,前后4年。但希望始终被失望笼罩,那8毫米厚的冰层标准沓无可寻。多年追云逐冰不得,试飞团队只得将目光朝外,投向五大湖区的加拿大温莎机场附近,那里的自然结冰是全世界出了名的。
客机自然结冰试飞,是公认的旷世难题,也是“阿娇”适航取证上的“拦路虎”。长航线飞行时,最好别碰上结冰,但试飞不同,试飞就是要以身犯险,拖着带冰的机身完成各项试验数据的测试。2014年3月15日,“阿娇”104号机从阎良起飞,经停哈尔滨,开始向东穿越整个北半球。转进过程,在俄罗斯境内白令海峡西侧,遭遇了严重的暴风雪,不得已在原地耽搁7天,飞机“顺便”在俄远东的阿纳德尔经受了大风、低温、暴风雪的多重考验。3月28日,经历了9天的飞行(前有7天等待),红色涂装的“阿娇”抵达加拿大温莎机场。
温莎机场上空2000公里范围,虽然名声在外,有许多地方符合自然结冰条件,但要达到设计需要的冰层厚度,也是需要“额角头”的。在当地气象人员指导下,试飞团队苦苦寻觅一个多星期,还是找不到符合要求的冰区。
4月8日,“阿娇”在经历了几次试飞后,继续在机场上空2000公里广阔的空域内进行自然结冰验飞。天气预报说,今天寻到理想结冰点的概率约为30%。但试飞机机组赵志强等人心态和往常一样,哪怕有1%的概率也不愿放弃,依然决定空中追云。在前后飞了两个多小时后,寻冰无果的团队准备返航。这时,天气向有利于结冰的方向发展,机组又在空中晃悠了两个小时,此时的飞机离机场区600海里,机上油量也不太充足。机组们忽然发现前方有形成结冰条件的云层。他们立马驾机进入。但冰层厚度不提气,至多达到1.8英寸,始终到不了2英寸以上的标准。当时油量已经到达临界状态,按理应该返航。但赵志强等试飞组成员不想放弃这个可能达标的机会——天气条件可遇不可求,万一符合条件呢?经过短暂而紧张的磋商,他们认为有几分钟的油量可支撑再做一次尝试。说时迟那时快,他们驾机在原地做了个180度掉头回飞,进入朦胧中的云区。
飞机一进入预估区,机组发现在风挡玻璃的未保护区迅速凝结了冰点。赵志强机组立即向空管申请原地盘旋,并提出在4000英尺至5000英尺的高度区机动。在几分钟的短暂时间内,赵志强等机组成员在确定冰层满足条件的前提下,迅捷连贯地完成了未放起落架构型下的爬坡度盘旋、大坡度转弯盘旋、光洁条件下的失速特性飞行,以及带起落架状态下的大幅度盘旋等多项高风险试验。就在油量有限、准备返航时,发现机身脱冰困难。为尽快脱冰,机组尝试提高速度,通过气动增温来加速脱冰,但效果不明显。飞机只能带冰冒险飞行。当飞机临近温莎机场,下降到一定高度时,冰层陆续脱落。当晚6点半,“阿娇”通过结冰试飞,安全降落在温莎机场,落地时剩余油量为1.6吨。机组们悬着的心始放下。至此,万里追冰告一段落。
陈勇引用了一句“阿娇”项目总指挥罗荣怀的感言:“四年追云逐雪事,一朝圆梦报国家。”
陈勇团队去冰岛试飞大侧风的过程,似乎有点北欧童话的色彩了。
2018年3月5日,同样是“阿娇”第104架验证机,按计划航线,从陕西阎良基地出发,经敦煌、乌鲁木齐、哈萨克斯坦、芬兰、挪威,苦历山川,抵达终点站冰岛。三月的北国,从乌鲁木齐出境,往西往北,都是冰天雪地,基本是飞一站歇一站,一共飞了五天。哈萨克斯坦为独联体国家,飞机加油的地方竟然没人懂英语,说话对不上,加什么油?陈勇坐在飞机上本不想动,被人叫将下去,说加油工讲俄语,真不会英语,咋办?他说不会比划吗?用肢体语言!还有一法:英俄对照翻字典,上网查,终于把加油的事搞定。
忽然,哈国的海关又来一帮人,倒有会英语的,问:有没有走私?咱们试飞机组,来你这地方走私?难道是走私石油?当地人要他们出海关再进关。他们没哈国的签证,怕出去了进不来,坚持拧着不出去。不就经停加个油,有必要那么复杂?海关人员是不是有问题?还好,遇见了中国公务机公司的人员,出面帮事情解释透了。
落挪威时,天上大雪,地面高度积雪。飞机落地,跑道扫了,滑行道、停机坪上的雪堆积如山,只能停下等候,等机场的扫雪车过来将道路清出,才慢慢滑过去。
到了冰岛才发觉,这儿的地形地貌似乎不是地球上的,而是来自月球,或者是造物主使着性子刻意镂雕出来的。但他们来试飞,不必关心风景之类。上这儿试飞,和四年前去加拿大结冰飞行不同,冰岛凯夫拉维克是一座国际机场,每天6至9点,有一大波的航班需要出港,下午13点至18点,进港航班集中,另有飞行学校一座,就在机场边,学校训练也要占用跑道,‘阿娇’的试飞被限制在9点半至12点前。
开始,冰岛民航并不欢迎“阿娇”去那儿,处处掣肘。因为在此前,俄罗斯一架SSJ100的支线机在那试飞时发生重着陆,一名老飞行员受伤。自那以后,机场拒绝飞机去验证飞行,忌惮再出事,坏了机场名声。机场当局还计划通过法案,禁止外国飞机在凯夫拉维克试飞。“阿娇”之所以选择北极附近的冰岛做大侧风试验,是因为当地的条件实在太诱人,那儿的跑道呈“米”字型,二战时由美军所建,战后机场划归民用,将“米”字跑道拆了几条,仅留下“十”字形的两条。但“十”字形两条已足够,不管什么方向,总有一条会遇见大侧风。况且冰岛的气象条件得天独厚,常年大风,七八级风如儿戏。
陈勇他们通过中介公司游说当地政府和机场,总算勉强同意“阿娇”过去。到了那儿才知道机场方面也是摆足“臭架子”,甚至倨傲刁难,专门请了位加拿大籍宇航员来审查飞机的安全措施。试飞团队将工作再次落细,觉得没问题了,机场方还说不行,万一出问题,应急方案在哪?我们有应急方案,再细化还不行吗?他们又说飞行员英语怎么样?没问题啊,都能讲国际民航通用英语。他们不信,挨个聊天,有人日常英语稍逊,他们又说这不行,万一出了紧急状况,需要日常英语也呱呱叫。为了契合对方,陈勇决定花钱请了位冰岛当地的飞行员陪坐在飞机上,他可会各种口音的冰岛英语。
陈勇团队降贵纡尊,完全迁就了机场方的要求。他们又说,不能用“十”字跑道的两条,只能用其中的一条,因为有一条的延长线下有居民区。啥,居民区咋啦?是怕咱“阿娇”有啥事?如果只用一条,风不从那方面来怎么办?他们说冰岛产风,慢慢飞,风总会从那头来。话虽诛心,也只能忍,说到底,就是对中国的试飞员和飞机不信任。陈勇一行找当地媒体做宣传,打躬作揖和当地政府搞好关系,甚至将交通部长堵在家门口,一步一步将关系贴上去,总算“捂热”了。
按当地人说的,冰岛常年刮风,冬春季节更是狂风怒吼。但这回上天仿佛跟他们作对,少风,即便暴雪在前,也没大风随后。连大使馆的人都说,今年奇了葩了,你们没来,天天大风;你们飞来,大风歇了。
大侧风,在国内不是没试过,2010年在鼎新机场就进行过大侧风验飞,但风速不达标。以后的四年,“阿娇”飘了不少机场,有时等一个月,天天怀有热望,天天又空幻,没挨到过一次风速超过30节的,不得不将最后的赌注押在冰岛身上。然而,他们在冰岛的冰天雪地中耗了20天,也没有等来像样的风,个个气得灰头土脸。
在天天盼风口的这一拨人当中,有一个人压力最大,那就是随团气象预报员蒋喻,无论在酒店还是办公室,脸上从不见笑容,天天瞪着气象数据发呆。3月24日,蒋喻神奇地认为26日左右应该会出现符合条件的大侧风。大家屏住了呼吸,不敢接腔。到了26日晚,经过漫长等待、憋红了双眼的蒋喻忽然尖叫道:“明天大风——那个吹呀!”大家以为她得了神经病,走火入魔了。但她说:“大风,真的会来了。”前一晚,头上突然冒出了满天的极光,飘飘忽忽,魔幻梦幻,不是极深的绿,却的确是极光,大面积的幽光,而且一直在变幻,像云系一样飘动。这是吉兆。
3月27日8点,试飞机长赵志强等人按蒋喻的提示,早早登上飞机。8点50分,赵志强向塔台申请了三次“开车”,没有批准,因为那是民航机离港的集中时段,管制员没空来答理外国的试飞机。9点整,赵志强第四次申请时,得到了同意。赵志强立马滑出,冲上跑道,由北向南升空,转弯,瞬间消失在白云中。这时,显示器显示:2分钟平均侧风速度35节!机组全体异常兴奋,着手做各种科目的动作。10分钟后,飞机从远处向跑道接近,在大风中缓缓降落。此刻,机头的远方闪出一道绚丽彩虹,祥云煌煌,瑞气纷纷,迎接他们的落地。
接着,“阿娇”又连续飞了五个起落。随着民航局高级试飞员赵志强和中航工业试飞员陈明驾着“阿娇”以潇洒的“蟹形”身姿进场,ARJ21第104号机在大侧风中完成了六个完整起落。综合数据显示:起飞侧风达29.7节至38.7节,最大瞬时风速47.7节(9级烈风);着陆侧风29.7节至37.7节,最大瞬时风速48.7节(相当于10级狂风)。
试飞人的双眼被泪水浸漫。今天的泪水源于数十年来的期待。
为了这86分钟的飞行,机组和其他工作人员在此耗了20多天,并为此熬煎了四年。试飞结束时,凯夫拉维克国际机场上空奇幻地落下一阵冰雹,不知道是祝贺还是欢送,如果欢送,方式也太豪华了。
陈勇总师的音量高亢起来,似乎从遥远的记忆中回到现实,回到我们坐着的办公室。
他说,我经历了太多的第一次。首先,飞机是制造业上的皇冠,体现了国家的雷霆意志。中国飞机和外国飞机走的路大道相通,外国比我们多的是经验,波音史超百年,喷气机至少干了六七十年,我们才几年?搞飞机、搞大飞机是国家行为,国家意志是最强大的濡养,而且这种意志要持续。运10由于意志变了,精神稀薄,结局也从本该去的“天府”沦落至不该去的“地狱”。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造飞机需要‘四个长期’:长期吃苦、长期攻关、长期奋斗、长期奉献。事实证明,一款飞机不可能一出生就完美,是从孩子一年年长成大人的,它的好与强是在不断的折磨中优化的。B737改进了几十年还有问题。优化和积累既是技术,更是人才。”陈勇说。
“现在,你们正站在国产机历史的台阶上。”我感慨地说。
“民航和军机不同。民机是专业交通运载工具,公司、乘客都是用户,分客运、货运等不同用途,一定要以市场和需求为导向。中国民航在改革开放前没经验,现在在反思中回归,发现问题就要及时改。”陈勇强调,“安全性是绝对底线,没有安全,一切白搭;但有了安全不等于有了一切,民机是安全性能和经济性的统一,安全的前提下,需要充分的经济性。”
“阿娇”拉开了国产喷气机重生的帷幕。商飞人每跨出一步,都在缩短和别人的差距。过去的泪水不能战胜运10的不幸,今天的汗水却能浇灌他们崭新的事业。
说到“阿娇”的交付情况,陈勇颇有底气地说:“这次交付国航、东航、南航等三大航,标志着‘阿娇’终于走进主流航空公司。我们正在改进生产线,加快生产,在2021年上半年前交付100架ARJ21-700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