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渊明的人生价值选择中,似乎可以看出这样一条路径:清贫——素朴——本真——自然,这是一条迥异于现代社会发展导向的路径,也有悖于当代大多数人的人生道路选择。这条路径让陶渊明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比如,要放弃为官的威权与显赫,从事辛苦的农业生产劳动;要承受相对清冷孤独的生活,忍耐一时不济的饥饿与寒冷。他得到的是什么呢?是对生死荣辱的解脱与超越,是身心的平静与和谐,是对天地万物的亲近与包容,是精神的自由与自在,是他自己并未渴求却实际上已经收获的后世人们对他的爱戴与尊崇!这一切都可以概括为这是一位毕其一生都在追求“在诗意中栖居”的人,因此,他的这条人生轨迹的完备表述还应是:
返乡归田——清贫自守——见素抱朴——本真自然——诗意栖居。
按照赵一凡先生通俗的解释,栖居(Wohnen)就是人与环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祥和生存。 你不能不承认,充满诗意的人生也是一种至为幸福的人生,一种有益于天地万物、无损于他人利害的人生。后人常谓,读陶渊明的诗文,可以让人忘贫贱、忘生死,可以让“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 (萧统《陶渊明集序》) ,由此也可以见证出陶渊明诗文中蕴含的恢宏的精神能量,这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拨英雄豪杰都不能替代的。
说到“诗意栖居”,就不能不提起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诗学。海德格尔在阐释那位欧洲十九世纪的诗人荷尔德林时,所得出的结论竟与陶渊明的精神实质如此接近。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海德格尔首先看重的是荷尔德林的那首长达108行的《还乡》诗:
回故乡,回到我熟悉的鲜花盛开的道路上,
到那里寻访故土和内卡河畔美丽的山谷,
还有森林,那圣洁树林的翠绿,在那里
橡树往往与宁静的白桦和山榉结伴,
群山之间,有一个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
关于“故乡”和“家园”的涵义,海德格尔是这样认定的,它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已要素中存在。这一空间乃由完好无损的大地所赠予。”故乡的大地与天空是人与万物的“保护神”,“故乡最本己和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于:唯一地成为这种与本源的切近——此外无它。所以,这个故乡也就天生有着对于本源的忠诚。”那么,返乡又是什么呢?
“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
这与陶渊明的“返乡归田,返朴归真”简直如出一辙。
海德格尔理解的荷尔德林诗中的故乡,是“家园天使”(Engel des Hausses)和“岁月天使”(Engel des Jahres),近似于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天地”与“造化”,或金岳霖先生在《自然与人》一文中所说的“自然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才判定:“故乡是灵魂的本源和本根”,灵魂必须首先在这一基础中栖居,就像树木一定要扎根于土地之中一样,“诗人的诗意栖居先行于人的诗意栖居。所以,诗意创作的灵魂作为这样一个灵魂本来就在家里。”“而‘居家’中的家乡存在就在于,诗意创作的灵魂逗留在‘源泉’的近邻” 以我领会,这段“海德格尔式的艰涩”的关于“诗人灵魂”“诗意栖居”的表述,仍然可以从陶渊明的诗文中寻找到质朴、顺畅的诠释:“不慕荣利”“质性自然”“忘怀得失”“守拙田园”“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如果还非要举一个实例来说明“诗人的灵魂如何诗意栖居在家里”,那么就来体会一下陶渊明的这段夫子自道: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与子俨等疏》
这里,诗人写的显然是“居家”状态,这个家不仅是那八九间草屋,同时也包涵了树木交荫、时鸟变声、季节更迭、旷野来风的故乡的大地与天空。此时“栖居”在北窗之下的诗人,远离俗世一切侵扰,放旷于大化流行之中,领受着造化的恩惠,身心皆与自然交融,此种体验直通伏羲氏、无忧氏、葛天氏、有巢氏的“本根”与“本源”,人世间、普天下还有比此“诗意栖居”更值得留恋的境遇吗?
“诗意栖居”,是人走向天地境界的通道,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场域,是精神价值在审美愉悦中的实现,是人生中因而也是天地间的最值得向往的生存状态,然而这种状态长期以来却被种种现实的、功利的、技术的、物欲的东西遮蔽了。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随着自然的消泯,诗的性灵的干涸,年青一代已不知栖居在诗意中是何等滋味。为此,这里再引证两位“达人”关于“诗意栖居”的亲身体验,以期引发共鸣。
一位是中国明末清初的李渔,他在兵荒马乱的年头被迫丢开世间一切“正常生活”后,得到的却是完全融入自然时的奇妙感受:
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亦无客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裸处乱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后此则徙居城市,酬应日纷,虽无利欲熏人,亦觉浮名致累。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
这位中国的风流才子大约还不清楚,自己这番体验到的,差不多就是西方神话传说中亚当与夏娃时代的生活情趣了。
另一位是世界生态运动的先驱约翰·缪尔(John Muir,1838—1914),一位对大自然与人生充满深情厚爱的人,他在“田野考察报告”中写下了自己徜徉于大自然中时的葱茏诗意:
我们站在一座高山上,现在它已经是溶进我们的身体里,使我们每一根神经都平静下来,它填充了我们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在我们周围秀美的自然衬托下,我们肌骨的每一处似乎都变得像玻璃一样清澈透明,浑然是它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阳光的照耀下,与空气、树木、溪流、岩石一起颤动——这是自然的一部分,既没有年老,也没有年轻,既没有疾病,也没有健康,只有不朽。
缪尔还曾以优美的文字写下自己的体验:“大自然的祥和将注入你的身心,就像阳光注入林木一样。微风将给予你它们的清新,狂风将给予你它们的力量,而物欲与焦虑则像秋叶一样飘零而去。随着岁月的流逝,快乐的源泉在一个接一个地枯竭,只有大自然这个源泉永不枯竭。” “造物主一刻不停,一边建树一边推倒,一边创造一边毁灭,使万物有节律不停运转。在无尽的歌声中造物主追逐着万物,从一种美丽的形式走出,又进入另一种美丽的形式。”于是,“奇迹发生了。一日仿佛千年,千年就是一日,以肉体存在的你也会得到永生。” 那便是有限的生命在瞬间抵达永恒!
缪尔体验到的这种“物我两化”的境界就是老庄哲学中的“天人合一”;而那“万物在歌声中节律性的运转”,正是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那“一日千年、千年一日的永生”不也就是道家经典中孜孜以求的“神仙”境界吗?从人类的天性上来看,西方人与东方人、现代西方人与古代东方人竟还保留了如此相同的诗情体验与价值认同,这不能不让我们深受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