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经验中搜集写作的材料,第一个功夫是观察。黄老师要讲观察的重要。
上课铃响过,黄老师在讲台上出现,手里拿着一张纸。
“老师,要考试吗?”学生以为纸上写的是题目,不免有些紧张。
“这是一次不计分的考试,我们做一个小小的测验。你们每个人都预备一张白纸写答案。”
当同学们预备纸笔的时候,黄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测验题:
(一)麻雀走路步步○。
(二)老人○白,少女○红。
(三)火车进站冒○烟,出站以后冒○烟。
(四)车掌小姐的制服:○衣○裙○皮带。
(五)从二楼教室到一楼礼堂,要经过○○级楼梯。
题目很简单,交卷却不容易,黄老师一再催促,才把答案收齐。他用极快的速度看了一下卷子,然后制止嗡嗡的讨论声,说道:
“我们来看看谁答对了。麻雀走路步步○?很多人空着没有填。答对了的人也不少:步步跳。麻雀不会走,只会跳,好像身上装了弹簧。有人不填‘跳’字,填‘摇’字,‘步步摇’,也好!麻雀往前跳的时候,身体果然是左右摇摆的。有人不填‘跳’,不填‘摇’,填的是‘步步印’,‘印’字很新鲜!他大概是在下雨天看见的麻雀吧。麻雀由积水里面跳出来了,会在干地上留下一行潮湿的脚印。
“老人头白,少女脸红,就是所谓白发红颜。这一条都答对了。
“现在火车还烧煤,火车进站时和出站后分别冒出颜色不同的烟,你们没注意吧?这是交通当局的规定。火车快进站的时候,机车就要停止加煤,烟的颜色就会变白;出站了,加煤进去,白烟就变成恶浊的黑烟了。这样做,是为了使市内的空气清洁一些。
“你们天天坐公共汽车,没看见车掌小姐的衣服?那么放学回家时仔细看看。
“从二楼教室到一楼礼堂,你们走过多少次了,不知道楼梯有几级?有个大侦探叫福尔摩斯,都知道吧?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他问他的助手楼梯有几级,他的助手不知道。福尔摩斯说,这叫观而不察。你也许会问:何必注意楼梯有几级?有什么意义?有时候它会有意义。南京有个中山陵,孙中山先生埋葬的地方,由平地上去,要爬很多级石阶。有一年,蒋夫人宋美龄登陵,黄仁霖陪着。黄是个大胖子,平时很少走路,跟在顶头上司后面亦步亦趋,加上天气很热,辛苦了他。各家报纸都报道了这个消息,说黄仁霖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只有一家报纸多了一句话:中山陵由平地到陵上的石阶是392级。这就有意义了,那位记者并没有一级一级数过,中山陵有资料。那时报馆内部有个工作叫新闻比较,同一个消息比一比哪家写得最好。报道蒋夫人登陵,这家报纸得了第一。”
说到这里,黄老师想起来有一次看电影导演拍戏,就放下手中的大纲,临时插进来一段:“戏里面有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路,扮演这个老人的演员还在中年。导演立刻说他的步子走错了:老人连拐杖一共三条腿,走路的时候怕重心不稳,一定两条腿着地,一条腿迈开,你现在走路两腿悬空,一腿落地,没有演好这个老人。你看,不但作文需要观察,演戏也需要观察,那个演员少下了一分功夫。”
学生觉得这次测验很好玩。
“做这一次测验并不是为了好玩,我是要告诉你们,你们平时没有好好地使用自己的眼睛,所以写不出文章来。”
话题落到一个美国人身上。美国有一个作家,名叫海伦·凯勒(Helen Keller),她一岁多的时候脑充血,从小又盲又聋,因为没有能力学习说话,所以她又是一个哑巴。这样的人没有办法像我们一样思考,因为思考需要语言。可是,经过一番特殊的教育,她能识字,接受了高等教育,能写很好的文章,她战胜了自己的命运。大家说她是一个伟人,一个能与拿破仑媲美的人。她有一篇文章,题目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她一岁多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用触觉认识一切。报上登过一张照片,她和艾森豪威尔见面,用手摸这位美国总统的脸。她也去“看”芭蕾舞,她欣赏的方法是借地板的震动感受音乐和舞步。她很希望能看一看这个世界,她只要三天的光明,三天以后,可以再回到那无穷的黑暗。她在这篇文章里提到我们的缺点:耳聪目明的人常常心不在焉。她说她问过许多男人:“你太太的眼珠是什么颜色?”男人的回答竟然是:“不知道,我没有留意。”有一次,她问一个刚刚从河边散步回来的人:“树叶是什么颜色了?”回答是:“啊,我没有看见。”她对此事表示非常可惜。
对于我们作文的人,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劝告。作文要有材料,材料从哪里来?用什么方法弄到手?关乎这点,有几门功课要做,其中一项是“观察”。观察就是多看、细看。写作的人跟不写作的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对人对事总要多看一眼、细看一眼。
有一个诗人,到乡下去东看西看,竟被人家误会是小偷。有一个诗人,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找诗料,自己说自己是“上帝的间谍”。我们只知道“曲终人不见”;诗人却发现“江上数峰青”。本来是阴天,月光忽然洒了一地,我们想:晴了;诗人抬头看看,低头看看,发现“云破月来花弄影”。我们只知道那位太太年纪大了,发福了;小说家却知道她在头往前俯的时候,有两个下巴。我们只会说“生”是一种战斗,“死”是一种休息;小说家却看见,人在出生时是“握拳而来”,死亡后是“撒手而去”。我们常常看见山,如果画家不说,我们不知道山的“脸”上有许多“皱纹”,各种山有各种不同的“皱纹”;如果文学家不说,我们不知道上午的山不是中午的山,月光照射下的山不是浮云蔽日下的山(尽管是同一座山)。他们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因为他们会观察,肯观察。
黄老师滔滔不绝地说着,同学们听得很有兴趣。可是,黄老师不愿意用太长的时间独白,下面改了问答的方式:“费珍!你在空闲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喜欢听音乐。”
“古典音乐?”
“喜欢爵士。”
“常听音乐演奏?”
“是的。”
“你注意过那个吹小喇叭的吗?你是不是觉得,他常常过度使用他的肺?注意过那个鼓手吗?他总是比人家活泼。他为什么特别活泼?与他的工作方法有关系。提琴手的动作不能有那么多变化,他的乐器限制了他。你看见了没有?如果鼓手是里面最快乐的人,谁又是里面最忧郁的?是不是提琴手?”
费珍点点头。
“费珍,你学过小提琴吗?”
费珍说:“曾经想学过。”
“那么,你可曾想到,一位小姐歪着头拉提琴,姿态恐怕不雅观?”
黄老师把黄小玲喊起来:“你喜欢做什么?”
“喜欢看画。”
“公园里面常有小学生伏在地上写生,你看过他们的画吗?”
“看过。”
“观察到了一些什么?”
“没有。”
“下次多看一眼,看看他们独自作画的时候和友人来参观的时候态度、表情有什么不同。你站在旁边,由头顶上看他,他是不是很兴奋、很紧张?他更小心地画线条,还是拿起更鲜艳的颜料来大胆地涂?为什么有人因你参观而更加小心,有人因你参观而特别大胆?是不是因为他们性格不同?”
然后——
“家芝!”
“有。”
“你的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两夫妇,有五个孩子。”
“孩子们安静吗?”
“很吵闹。”
“他,你的邻人,在哪里做事?”
“教书。”
“在哪个学校?”
“盲哑学校。”
“盲哑学校!你觉得有意思吗?”
“什么?”
“想想看,他的家里声音太多,他的教室里声音又太少。”
同学们笑了。
“还有,你观察过他吗?”
“观察什么?”
“他和我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说,盲哑学校的教员和一般学校的教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不知道。”
“应该有不同的地方。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是盲哑学校的教员。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也不断地打手势,因为他总以为我们也聋。”
学生又笑出声来,因为这事很有趣,黄老师教人作文的方法又挺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