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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大岭图》琐谈

南京博物院藏元代黄公望《富春大岭图》轴,是一件传世名画。但今人对这幅名画的前世今生可能不甚了解,而且学界对其真伪也有所争议,莫衷一是。《富春大岭图》原是庞莱臣旧藏,但《虚斋名画录》 (一九〇九年) 和《虚斋名画续录》 (一九二四年) 未见著录,庞氏入藏当在《续编》撰成以后。杨凯琳《王季迁读画笔记》 (中华书局,二〇一〇年) 中说:“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富春大岭图》的讨价是六千美金,可是,在市场上六个月没人买,因为有人讲这幅可能是假的。结果给庞莱臣买去。”此图为纸本浅设色,在黄公望传世画作中,设色纸本之作仅此一件。吴湖帆在《梅景书屋随笔》中定为真迹。张珩在《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说:“虚斋藏子久画,惟此一幅是真。”

《富春大岭图》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风格迥异,它没有用擅长的长披麻皴,而是用浓淡墨勾勒山石轮廓,再用淡墨皴染。这有点像李日华《六砚斋笔记》卷一所言:“体格俱方,以笔腮拖下,取刷丝飞白之势,而以淡墨笼之。乃子久稍变荆、关法而为之者,他人无是也。染亦由石壁峻峭者,其棱脉粗壮,正可三四笔取之。若稍繁絮,即失势耳。”近人王同愈《栩缘日记》中亦云:“大痴画,无施不妙,无法不备,允为元四家之冠。有极繁者,有极简者,有墨笔钩皴,并不渲染者。”与《富春大岭图》笔墨近似的还有《九峰雪霁图》轴(故宫博物院藏),均是所谓的“体格俱方”,也近似于元人张雨“中峰大画削如铁”、虞堪“画山画村画如铁”等诗句所言。而另外一路画风则以《富春山居图》卷为代表,画法萧疏,秀润简逸。

《富春大岭图》有可能是一幅写实山水画,张珩亦说:“此必写富春实景也。”富春大岭的具体位置,今人多认为是浙江桐庐富春江边的大岭,也有认为是在严子陵钓台一带。但应该并非完全都是实景。还是李日华在《六砚斋二笔》卷一中说得透彻:“天地间自有此景,惟其胸中吞茹印合者多,偶然写之,而又分数明、取与熟,故蹠实处不患逼塞,抟虚处不落空疏。千古以来,惟子久独步耳。”

《富春大岭图》及诗堂、边绫处,分别有祝允明、清人宋葆淳(芝山)、叶梦龙(云谷)、翁方纲(覃溪)、吴锡麒(穀人)、王拯(定甫)、李佐贤(竹朋)七人题诗、题跋。其中以叶梦龙诗堂右侧长跋尤为重要:

元黄大痴《富春大岭图》,旧藏温陵相国家,后为宋芝山以八百金购得,前在京师,脍炙人口矣。予已有元季四家妙迹,然未若此之稀有者,因故请再四,乃割爱,归予楼中,足感友谊之笃。盖此画非深于鉴古,亦不能识其奥耳。惟愿子孙能守则守之,否则当易以原值,乃不薄视此宝。但甑未尘封,仍须留也。叶梦龙谨识。

叶氏从宋葆淳手中购得此画约为嘉庆乙丑(一八〇五),并请翁方纲题跋。据宋跋可知,他从温陵洪氏家购入此画的时间为嘉庆辛酉(一八〇一)九月。购价为八百两白银,在当时绝对属于天价,此价当时在苏州地区可购良田约七八十亩。

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富春大岭图》中及四周有明清和近代鉴藏印四十馀枚。其中明人有文徵明、李东阳等,但文、李二印真伪窃疑,而“李东阳印”竟钤于边绫最右下角处。祝允明诗堂上题诗虽真,但极可能是从他处移来。根据题跋、题诗和鉴藏印,此图从清初起的大致递藏如下:

明代不详→冯铨(河北涿州人)→温陵洪氏(福建泉州人)→宋葆淳(山西安邑人)→叶梦龙(广东南海人)→何昆玉、何瑗玉兄弟(广东高要人)→严震道(浙江吴兴人)→庞莱臣(浙江吴兴人)→庞增和(庞莱臣孙)→南京博物院(一九六二年入藏)。

《富春大岭图》最令人不解之处是明代近二百五六十年间,居然未见书画著录。周道振编《文徵明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 二〇一四年) 卷十四中,有《石田灯下作〈富春大岭图〉见赠,赋诗有隔雾看花之语,题此谢之》七绝一诗。在崇祯年间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卷十中有《石田富春大岭图》著录,是沈周摹本,题七绝诗一首,并跋云:“徵明灯下强予临大痴翁《富春大岭图》。老眼昏花,执笔茫然,以诗自诵不工尔。八十翁沈周。丙寅。”亦见明末汪珂玉《珊瑚网》名画题跋十四。丙寅是正德元年(一五〇六)。但是,此沈周所摹《富春大岭图》是否就是南京博物院今藏本,已无从知晓。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在明代的画名颇多,如《山居图》《富春图》《富春山图》《黄大痴长卷》等,而董其昌则在《画旨》(后人编撰)一书中和跋沈周临本中命名为“富春大岭图”。董氏之误,使得清代画家钱杜为之“吃药”:“大痴《富春山图》有二本,其一为《富春大岭图》,一为《富春山居图》。《大岭图》未见,《山居图》即为吴明卿所藏。” (钱著《松壶画忆》) 而第一次正式出现《富春山居图》的画名,应该是清初顺治、康熙年间卞永誉(一六四五—一七一二)的《式古堂书画汇考》一书。但今有学者认为《富春山居图》画名是乾隆词臣所定,实误。

第一次真正著录黄公望《富春大岭图》的是张庚(一六八五—一七六九)《图画精意识》一书:“是图特写严江真景,危峰连绵而峻上,其下子陵祠堂纯用湿笔,连皴带染而成,是以得深沉浑厚之致。浮岚蔼蔼欲滴。杜诗‘元气淋漓障犹湿’,可移美之也。”该图上还有王蒙诗、倪瓒跋,王诗曰:“千古高风挹富春,倦游何日见嶙峋。先生百世称同调,墨气淋漓貌得真。”倪跋云:“大痴老师画《富春大岭图》,笔墨奇绝,令人见之,长水高山之风,宛然在目,信可宝也。至正廿二年壬寅倪瓒记。”张庚所记之图,似非南京博物院今藏本,因为该图上并无王诗与倪跋。那是否王诗、倪跋后来有被裁割的可能?《富春大岭图》右上方“富春大岭图”,左上方“大痴为复儒画”题款皆存,而图正上方完整,所以不存在有裁割的可能。如果一定要认定张庚所著录的《富春大岭图》就是南京博物院今藏本,则此图左右两侧已经过裁割,那黄公望题款则是后人补写。还有一种可能,即张庚著录之图是临本,而伪添王诗、倪跋。

《富春大岭图》究竟是否黄公望真迹,今人怀疑者极少。劳继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第伍册)中云:“真迹、精。”杨仁恺《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第肆册)中云:“画风近于《九峰雪霁图》,晚年之作。精!”台湾张光宾先生在《黄公望〈富春大岭图〉》一文中说:“不过这张画即算是后人的仿本,也应该是有根据,而且是一件相当忠实的临仿之作。”并定此画为属于至正七年(一三四七)以前的作品,即黄氏约七十八岁时所画 (张著《读书说画:台北故宫行走二十年》,台湾蕙风 堂笔墨有限公司出版部,二〇〇八年) 。但张先生此说似有些自由心证,故不足为信。

《富春大岭图》究竟是真迹还是后人临本,有以下三个问题需要探讨:(一)图上题款是否是黄公望真迹?黄氏晚年题跋真迹并不少见,而此图上的书法则与其他真迹明显不同,笔法稍软。(二)画右上题“富春大岭图”,而画左上侧题“大痴为复儒画”。在元人画作立轴中是否有如此题款方式?或许有人说:“曹知白《群峰雪霁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画右上题‘群山雪霁’,而画左下题‘漥盈轩为懒云窝作’,不也是画名与款署分开题写的吗?”但“群山雪霁”下面的那方朱文印“素轩”,是否是曹氏真印?而此画左上黄公望题诗是真迹。(三)在清初时期,可能不止一幅《富春大岭图》。要么张庚《图画精意识》中著录的是临本,要么南京博物院今藏本是临本。二者不可能全真,或一真一赝,或二者皆赝。

另外,本画上款“复儒”,即邵亨贞(一三〇九—一四〇一),字复儒,号贞溪,祖籍浙江淳安。其祖父邵桂子(字德芳,号玄同),南宋咸淳七年(一二七一)进士,授处州教授。宋亡后不仕,娶曹知白的叔叔曹应符之女,遂定居华亭小蒸(今上海青浦区小蒸镇),主盟当地文坛四十年。曹知白是邵亨贞的外从祖父,曹与黄公望是多年至交好友。邵自幼受外从祖父熏染,也时常参加曹、黄等人的雅集。因此,黄公望为邵画《富春大岭图》,似有慰藉其乡思之意。黄公望是一个擅长题跋的画家,而这件有着特殊意义的画作,居然是几无题跋的“穷款”之作,颇令人百思莫解。

今人楼秋华在《富春山居图真伪》 (浙江大学出版社, 二〇一〇年) 一书中,认为《富春大岭图》是伪劣之作:“此作未见明清各家著录,树法、石法俱劣,中间屋宇结构杂乱,山峦笔墨凄迷、破碎,与黄画相去甚远;题款字迹呆如木鸡,描摹生硬,黄氏三方印章亦为仅见,所用纸质近于明清之际所流行的生宣,与元画偏熟纸质不相类。故此画不可靠。” (第 二一九页) 其实画中“大痴”和“一峰道人”二印并非“仅见”,但此二印是否是黄氏真印,颇可研究。上述所言系一家私见,在此聊存一说。

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研究员邱士华女士说:“亦有论者引明清人著录,认为《富春大岭》与《富春山居》实为同一作品,后人依画题别构此幅。” (《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 台北故宫博物院,二〇一一年) 如果认定《富春大岭图》是“后人依画题别构”(臆造),则需要证明款署下“大痴”和“一峰道人”二印是伪印,且黄款亦伪;而“富春大岭图”下“黄”字朱文印是残印,已无法辨别真伪。因此,在无确凿证据证明《富春大岭图》是伪作或临本的情况下,可以将此画归于黄公望名下。如退一步而言,至少可视为“下真迹一等”之作。 MmCM7fhaeAhNnyP4Bguil3Bj7nhrh0xTm/soxKn7wd+5WCozv6tbz/BjEQF+xH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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