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宜公本名凤仪,改名文郁,考进会稽县学生员,后又改名仪炳,应过几次乡试,未中试。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实际却并不厉害,他没有打过小孩,虽然被母亲用一种叫作呼筱(音笑)的竹枝豁上几下的事情总是有过的。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有一次大概是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吧,他从杭州乡试回家,我们早起去把他带回来的一木箱玩具打开来看,里边有一件东西很奇怪,用赤金纸做的腰圆厚纸片,顶有红线,两面各写“金千两”字样,事隔多年之后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制品,但是别的有些什么东西却全不记得了。此外有几张紫砂小盘,上有鲤鱼跳龙门的花纹,乃是闱中给月饼吃时的碟子,拿来正好作家事游戏,俗语云办人家。又一回记得他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面有忧色地在谈国事,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左宝贵战死之后吧。他又说过,现在有四个儿子,将来可以派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做学问,这话由鲁老太太传说下来,当然是可靠的,那时读书人只知道重科名,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他说这话大抵也在甲午、乙未这时候吧,因为他的四子生于癸巳六月,而他自己则是丙申九月去世的,距生于咸丰庚申,年三十七岁,乡下以三十六岁为本寿,意思是说一个人起码的寿命,犹如开店的本钱,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所以严格的说,整三十六年还差三个月。
关于伯宜公的病,《朝花夕拾》中有专写的一篇,但那是重在医药,对于江湖派的旧医生下了一个总攻击,其意义与力量是不可以小看的。但是病状方面只说到是水肿,不曾细说,现在想来补充几句,只是事隔半世纪以上,所记得的也不很多了。
日去世,这从旧日记上记他的忌日那里查到,但他的病是什么时候起的呢,那就没有地方去查了。《朝花夕拾》中说请姚芝仙看了两年,又请何廉臣看了一百多天,约略估计起来,算是两年四个月吧,那么该是起于甲午年的四五月间。可是据我的记忆,伯宜公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弟兄谈论中日战争,表示忧虑,那至早也当在甲午八月黄海战败之后,东关金家小姑母八月之丧他也是自己去吊的,所以他的病如在那一年发生,可能是在冬季吧。
最早的病象是吐狂血。因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共有几何,但总之是不很少,那时大家狼狈的情形至今还能记得。根据“医者意也”的学说,中国相传陈墨可以止血,取其墨色可以盖过红色,于是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倒在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添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极是平常,他那时也有这样情形,想起来时还是悲哀的,虽是朦胧地存在眼前。这以后却也不再吐了,接着是医方与单方并进,最初作为肺痈医治,于新奇的药引之外,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结果自然是毫无效验。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也只是吃“败鼓皮丸”。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逝世的时刻是在晚上,那时椿寿只有四岁,已经睡着了,特别叫了起来,所以时间大概在戌亥之间吧。
鲁老太太是鲁迅的母亲;她母家姓鲁,住在会稽的安桥头,住民差不多全是姓鲁的。她的父亲号晴轩,是个举人,曾在户部当主事,因病辞职回家,于光绪甲申年去世。她有两个姊姊,一个哥哥,号怡堂,一个兄弟,号寄湘,都是秀才,大约在民国前后也都故去了。
她生于清咸丰七年即一八五七年,于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在北京去世,年八十七岁。她没有正式读过书,却能识字看书,早年只读弹词说部,六十以后移居北京,开始阅报,日备大小报纸两三份,看了之后与家人好谈时事,对于段张冯蒋诸人都有批评。她是闺秀出身,可是有老百姓的坚韧性。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不第文童,绰号“金鱼”的顽固党扬言曰:“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了这话,并不去找“金鱼”评理,却只冷冷说道:“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这话告诉家里人听,所以有些人知道,别的事情也有可以讲的,但这一件就很足以代表她的战斗性,不必再多说了。“金鱼”最恨革命党,辛亥光复前夕往大街听谣言说革命党进城了,立即瘫软走不成路,由旁人扶掖送回,传为笑柄。
鲁迅自己说过,小时候有一个时期寄食于亲戚家,被人说作乞食。这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亲戚家即是鲁老太太的母家,那时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两房舅舅而已。外祖父晴轩公,名希曾,是前清举人,在户部做过主事,不久告假回家,不再出去,他于甲申年去世,到那时正是十年了。偶然翻阅范啸风的《癸俄尺牍》稿本,中间夹着一张纸,上写答周介孚并贺其子入泮,下署鲁希曾名,乃是范君笔迹,代拟的一篇四六信稿,看来实在并不高明。可惜上边没有年月,依照别的尺牍看来,可能是光绪五六年(己卯、庚辰)的事。信中有云:“弟自违粉署,遂隐稽山,蜗居不啻三迁,蠖屈已将廿载,所幸男婚女嫁,愿了向平,侄侍孙嬉,情娱垂晚。”又云:“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君唯一爱,居然继黄卷之儿。”这里自述倒还实在,他有两个儿子,长字怡堂,次字寄湘,都是秀才,还有一个小孩们叫作“二舅舅”的,即是所说的侄儿,其名号却是忘记了。孙是怡堂的儿子,名佩绅,二舅舅的儿子名为佩紫,都比鲁迅要大三四岁。晴轩公的三个女儿,长适啸吟乡阮家,次适广宁桥郦家,三适东昌坊口周家,阮士升与郦拜卿都是秀才,这次伯宜公也进了学,所以信里那么地说,显出读书人看重科名的口气,在现今看来觉得很有点可笑了。
鲁家的旧宅是在靠近海边,去镇塘殿不远的安桥头,规模狭小,连旧时那么重视的“文魁”匾额都没有地方挂,因此暂时移居在外边,写这信时是住在王府庄,与范啸风恰好是邻居。那地方口头叫作王浦庄,到底不知道那三个字是怎么写法,范啸风在《皇甫庄陈山庙社供田记》中说:“予乡皇甫庄在会稽县东三十里,或曰宋时为赵王府第,因以成庄,或曰是村权舆姓皇甫者居之,故曰皇甫庄。”在那村里范、沈二姓居多,寄湘的外家姓沈,大抵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一时住在那里,鲁迅寄食的时候正是鲁宅在王府庄的最后的一年。
大概因为是王府庄的房屋典期已满,房东赎回去了的缘故吧,在癸巳年的年底鲁宅乃分别移居了,小舅父同了外祖母回到安桥头老家去,二舅父搬到鸡头山,大舅父则移往小皋埠,寄食的小孩们自然也跟了过去。那里也是一个台门,本是胡、秦两家,大舅父的前妻出于秦氏,所以向秦家借了厅堂以西的一部分厢房来住。这胡、秦合住的关系不大清楚,或者是胡家典得东部的一半也未可知,因为秦家后面有花园,不像是借用人家的房屋的。秦家主人本名树铦,字秋伊或秋渔,别号勉,记不清是举人还是进士了,他以诗画著名,虽然刊行的只有四卷《娱园诗存》,四分之三是别人的诗文,为娱园而作,而照着古文的通例,这介绍花园也说得并不周全。那时诗人早已死了,继承的是他的儿子少渔,即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作“友舅舅”,倒很是说得来,大概因此之故鲁迅也就不再影画绣像了,时常跑去找他谈天。秦少渔也是抽鸦片烟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还照常行动,那时便找他画花,他算是传了家法,喜画墨梅,虽然,他的工夫能及得秋渔的几分,那自然不能知道。他又喜欢看小说,买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鲁迅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寻比较费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于鲁迅有不少的益处,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以及别的东西,都是无从见到的。此外游花园也是一种乐事,虽然那种蛐蛐笼式的构造并不怎么好玩,或者还不及百草园的有意思,但比在王府庄的时候总是活动得多了。被人家当乞食看待,或是前期的事,在这后期中多少要好一点,但是关于这事我全无所知,所以也不能确说。在小皋埠大约住了半年,于甲午年春夏之间,被叫回家去,鲁迅仍进三味书屋去读书,我于乙未年正月才去,从《中庸》上半本念起,所以在娱园的小说的益处一点都未能得到。
立房的人们如上文所述,分散得七零八落,只有子京一人还常住在家,这就是说在蓝门里教书这一段落。最初只是发现些不通的地方,难免误人子弟,后来却渐有不稳的举动,显出他的精神有病来了。这还是在那读书散伙以前的事,每天小孩虽然去上学,可是蓝门里的生活全不注意,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不知道那时先生的茶饭真是怎么搞的。但是他家里有一个老女人,叫作得意太娘,那却是清楚地记得的。她的地位当然是老妈子,可是始终不曾见她做老妈子的事,蓬头垢面,蓝衣青布裙,似乎通年不换,而且总是那么醉醺醺的,有个儿子是有正业的工人,屡次来找她却终于不肯回去。有一天下午,她喝醉了撞进书房来,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史椅上,东倒西歪地坐不住,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她忽然说道:“眼面前一道白光!”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发花了,可是先生发了慌,急忙问道:“白光,哪里?”他对学生说今天放学了,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带回石作土工等人,连夜开凿,快到五更天才散。第二天仍然放学,据说地上掘了一个深坑之后,主人亲自下去检查,摸索到一块石头的方角,很有点像石椁,他一惊慌赶紧要爬上来,却把腰骨闪了,躺了好两天不能教书。这是他的掘藏工作。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相传有两句口号,叫作“离井一牵,离檐一线”,因为只是口耳传授,也不晓得这字写得对不对,总之说宅内藏有财物,能够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点。败落大人家的子弟谁都想发财,但是听了这谜语,无法下手,只好放弃,唯有子京不但有兴趣而且还很有把握,在蓝门以内屡次试掘,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准了,叫工人来把石板凿出圆洞,大概可以与埋着的缸口相当吧,在房屋改造以前那个用砖石填补的痕迹一直留存着。这一回比较的大举,还有白光的预兆,所以更是有名,又有小说《白光》加以描写,所以更值得一说。或云朱文公的子孙买了百草园去,在什么地方掘得了那一笔宝藏,那恐怕也只是谣言吧。
顺便来一讲阿长的死吧。长妈妈只是许多旧式女人中的一个,做了一辈子的老妈子(乡下叫作“做妈妈”),平常也不回家去,直到了临死,或者就死在主人家里。她的故事详细地写在《朝花夕拾》的头两篇里,差不多已经因了《山海经》而可以不朽了,那里的缺点是没有说到她的下落,在末后一节里说: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这篇文章是一九二六年所写的,阿长死于光绪己亥即一八九九年,年代也差不多少,那时我在乡下,在日记上查到一两项,可以拿来补充一下。
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十一日,鲁迅离家往南京进学堂去。同年十一月初八日,四弟椿寿以急性肺炎病故,年六岁。这在伯宜公去世后才二年,鲁老太太的感伤是可以想象得来的,她叫木匠把隔壁向南挪动,将朝北的后房改作卧室,前房堆放什物,不再进去,一面却叫画师凭空画了一幅小孩的小像,挂在房里。本家的远房妯娌有谦少奶奶,平常同她很谈得来,便来劝慰,可以时常出去看戏排遣。那时只有社戏,雇船可以去看。在日记上己亥三月十三日项下云:
“晨乘舟至偏门外看会,下午看戏,十四日早回家。”
又四月中云:
“初五日晨,同朱小云兄,子衡、伯㧑叔,利宾兄下舟,往夹塘看戏,平安吉庆班,半夜大雨。
“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树港看戏,鸿寿堂徽班,长妈妈发病,辰刻身故,原船送去。”
长妈妈夫家姓余,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做裁缝的,家住东浦大门溇,与大树港相去不远。那船是一只顶大的“四明瓦”,撑去给她办了几天丧事,大概很花了些钱。日记十一月十五日项下云:“五九来,付洋二十元,伊送大鲢鱼一条,鲫鱼七条。”
他是来结算长妈妈的工钱来的,至于一总共付多少,前后日记有断缺,所以说不清楚了。
如《朝花夕拾》上所说,在玉田老人那里他才见到了些好书。“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书,乃是始于阿长的送他一部《山海经》。《朝花夕拾》上云: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这里说前后两段关系很是明白,阿长的描写最详细,关于玉田虽只是寥寥几行,也充满着怀念之情,如云:“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这种情事的确是值得记念的,可是小时候的梦境,与灰色的实生活一接触就生破绽,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后,总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会议什么问题,长辈硬叫鲁迅署名,他说先要问过祖父才行,就疾言厉色地加以逼迫。这长辈就是那位老人。那时我在杭州不知道这事,后来看他的日记,很有愤怒的话。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鲁迅已在南京,到了写文章的时候,这事件前后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外姓人家住在新台门里的也有好几家,今均从略,只挑取在鲁迅小说中有得说及的一二件事来说一下。
其一是阿有。他姓谢,是有名的阿Q的老兄,他以给人家舂米为业,因此认得他的人很多,老太太多称之为有老官,算是一种尊称。乡下常说这个人曰葛老官,潘姨太太初到绍兴,听人家说话里常有这句话,心里很怀疑,为什么老是谈论乌鸦的呢,因为这和老鸹的发音的确相差无几。他的妻已死,只留下一个女儿,很是能干,就替他管理家务,井井有条。他们住在大书房里,不知是在哪一角落,大概总是朝北的这一排屋内吧。他给人家做短工,因为舂米费力,可以多得一点工钱,反正也多不到哪里去,但比起他兄弟来总好得不少了。阿桂本来也是做短工的,可是他不能吃苦,时常改卖旧货,有的受了败落人家的委托,有的就不大靠得住,这样就渐渐地降入下流,变成半工半偷的生活了。有时跑到哥哥那里来借钱,说近来生意不顺手,这便是说偷不到,阿有怒喝道:“你这什么话?我要高声说给人家听了。”阿桂于是张皇地从大书房逃了出去,其实这问答的话大书房的人都已听见,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叙述奉母亲之命,买两朵剪绒花去送给旧日东邻船户长富的女儿顺姑,等到找着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病故了。这长富就是阿有,顺姑的伯父偷鸡贼长庚自然是阿桂了,不过阿有的女儿的病不是肺病,乃是伤寒初愈,不小心吃了石花,以致肠出血而死。小说里说长庚去硬借钱,顺姑不给,长庚就冷笑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呢。”这也是事实,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因为她的未婚夫是个小店伙,本来彼此都是知道的,无论如何总不会得比不上阿桂的。剪绒花一节当然是小说的虚构,顺姑也不是本名。阿桂的事情出现于辛亥前后这两三年中,他们弟兄到民国八年还健在,以后的消息不知道了。
这题目该是“孔乙己时代的东昌坊口”,因为太长一点,所以从略,虽然意思稍欠明了。孔乙己本来通称孟夫子,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时常走过这条街,来到咸亨酒店吃酒,料想他总是住得不远吧。那时东昌坊口是一条冷落的街,可是酒店却有两家,都是坐南朝北,西口一家曰德兴,东口的即咸亨,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所开设,才有两三年就关门了。这本是东西街,其名称却起因于西端的十字路口,由那里往南是都亭桥,往北是塔子桥,往西是秋官第,往东则仍称东昌坊口,大概以张马桥为界,与覆盆桥相连接。德兴坐落在十字路的东南角,东北角为水果莲生的店铺,西边路北是麻花摊,路南为泰山堂药店,店主申屠泉以看风水起家,绰号“矮癞胡”更为出名。路南德兴酒店之东有高全盛油烛店、申屠泉住宅,再隔几家是小船埠头、傅澄记米店,间壁即是咸亨,再过去是屠姓柴铺和一家锡箔铺,往南拐便是张马桥了。路北与水果铺隔着两三家有卖扎肉腌鸭子的没有店号的铺子、养荣堂药店,小船埠头的对过是梁姓大台门,其东为张永兴棺材店、鲁迅的旧家、朱滋仁家,到了这里就算完了,下去是别一条街了。中间有些住宅不能知道,但是显明的店铺差不多都有了,关于这些有故事可说的想记一点出来,只是事隔半世纪,遗忘的恐怕不少,也记不出多少罢了。
咸亨酒店的老板之一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是一个秀才,他的父亲是举人,哥哥则只是童生而已。某一年道考落第后,他发愤用功,一夏天在高楼上大声念八股文,音调铿锵,有似唱戏,发生了效力,次年便进了学。他哥哥仍旧不成,可是他的邻号生考上了,好像是买彩票差了一号,大生其气,终于睡倒地上把一棵小桂花拔了起来。那父亲是老举人,平常很讲道学,日诵《太上感应篇》,看见我们上学堂的人有点近于乱党,曾致忠告云:“从龙成功固好,但危险却亦很多。”这是他对于清末革命的看法。晚年在家教私塾,年过从心所欲,却逾了矩,对佣媪毛手毛脚的,乱写凭票予人,为秀才所见,大骂为老不死,一日为媪所殴,媳妇遥见,连呼“老昏虫该打”。有一回,本家老太太见童生匆匆走去,及过举人房门外,乃见有一长凳直竖门口,便告知主人去之,后问童生,则笑答是他装的弶,盖以孝廉公为雉兔之类,望其触弶一跌而毙也。同时在台门内做短工的有一个人,通称皇甫,还不知道是王富,有一天在东家灶头同他儿子一起吃饭,有一碗腌鱼,儿子用筷指着说道:“你这娘杀吃吃。”父亲答道:“我这娘杀弗吃,你这娘杀吃吧。”娘杀是乡下骂人的恶话,但这里也只当作语助词罢了。这两件都是实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多少年来一直记着,现在写了出来,恰好作为孔乙己时代之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