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雨就一直下个不停。今天依旧阴雨连绵。游泳池也延期到明天开放。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片“魔叶”,它的形状如同手掌,跟南瓜差不多大小,从二楼的教室就能望得到。下一次雨,魔叶就会变大一些。每年冬天,魔叶凋零得无影无踪,可是春天一来,它便开始复苏。眼看夏天将近,这家伙真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噌噌噌疯长起来。
从二年级开始,我悄悄地管它叫“魔叶”。那时我还是个小矮个儿,既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取笑为“黄瓜”,也没有换牙,不像如今这样顶着一副大人一样的硕大门牙,总之还是蛮可爱的小孩子模样。学校里难吃的饭菜令我头疼,那些打棒球的六年级学生是那么高大强壮,也让我害怕。
我这个可爱的二年级小男生完全沉迷在了新发现中。那时的教室正好位于现在这个教室下方,每天早上我一进教室,首先要将“魔叶”认认真真查看一番。它趁着夜里没人注意,不停地疯长,一定会在黑暗中像万圣节的南瓜一样睁开朦胧的双眼。当它爬到二楼的窗口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一面忐忑不安地思忖,一面探出身子望向二楼的教室。如今我已身处这间教室之中,虽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强壮厉害,但也是一名六年级的学生了。
看够了“魔叶”,我开始环顾教室。胖子山下三天没来上学了,加上星期天也没参加补习班的考试,已经整整四天没有露过面。星期六见到他的时候,他也不像得了感冒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山下的座位在我的斜前方,放在他书桌里的漫画被我看个正着。要是被老师发现,可是要没收的。这家伙总是这么没头没脑。
“喂,木山!”
坏了,被点名了。我只好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说说看。”
“哎?”
“哎什么哎!”
坐在我身后的河边捅了捅我的屁股。
“圆的。”他悄声说道。
“圆的。”我照着他的话说。
“嗯。还有呢?”
“没有角。”河边接着说。
“没有角。”
“好。圆的,而且没有棱角。也就是说,像我这副模样喽!”老师盯着我的脸,等我说出答案,我却无言以对。
“那么,说的是谁呢?”
是谁呢?河边没有告诉我。我着急了。圆圆的没有棱角,到底是在说谁呢?
“德川家康。”
教室里发出哄堂大笑。
“蠢货!你以为现在上的是什么课?!”
“啊?”
“圆圆的没有棱角,这是地层中小石头的特征,别再迷迷糊糊的了!”
妈的,上当了。教室里还有人发出窃笑,众目睽睽之下,我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哼,都怪山下不好。我伸出脚踢了踢山下的椅子,尽量挡住书桌里的漫画不让人看到。河边戳了戳我的后背。
“干吗呀?”
“你知道山下为什么没来上学吗?”
“为什么?”
“听说他奶奶去世了。乡下的奶奶。”
“真的?”
我完全不知道山下还有个奶奶。不过,谁都有奶奶,只是山下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奶奶,也没听他说起老家的事情。
“听我妈妈说,他去参加葬礼了。”
“是吗?”
“你参加过葬礼吗?”
“没有。”
“我也没有。前段时间,我们公寓里有人去世了,我妈去守夜来着……”
“你也想去?”
“我倒不是想去……哎哟!”
“河边!木山!”老师呵斥道。
河边一边把眼镜扶正,一边用手揉着脑门——原来老师的粉笔击中了他额头正中间。
“你们俩聊什么呢?!给我站起来!”
第二天,山下来上学了。早上在学校大门口,我看见了这家伙的背影。
“嘿,胖子!”
我刚叫出口,就有些后悔。果然,山下转过身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那双爱眨来眨去的小眼睛现在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听到我大叫胖子,他既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敬一句,也没朝我冲过来。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家伙刚参加完葬礼回来呀。
我们走在校园里,谁都没有说话。应该说几句安慰他一下吧?可是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喂,胖子,听说你奶奶去世了?”
是河边这个蠢货,他从二楼教室的窗口探出身子大叫,看上去都快掉下来了。这家伙想什么呢,也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然而,山下脸上只有一瞬间现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紧接着就大声回答道:“嗯,是的,就是这么回事。”着实吓了我一跳。精神不错嘛!我实在不能理解山下的心情。他在想什么呢?河边向来欠考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山下,去世的可是你奶奶啊,还说什么“就是这么回事”。
我确实不太理解,毕竟我还没有参加过葬礼。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总之,我完全不知道家里死了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由于身子向外探得太多,河边最宝贝的眼镜从窗口掉下来摔碎了。对河边来说,眼镜的重要性仅次于他的小命,要是没有眼镜,这家伙简直寸步难行。他踉踉跄跄地摸到教室门口,却被杉田和松下狠狠地戏弄了一番,竟然哭了起来。
河边被他的妈妈提前接回家了,我也没有向山下打听葬礼的事情,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山下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体育课上翻单杠,直到下课了还是没翻上去,国语课上照样不会读汉字,上自然课的时候还把显微镜的标本给弄坏了。可是他有时会呆呆发愣,有时又盯着墙上的一点看个没完。对了,中午吃饭时,这家伙连最喜欢的炒面都没有添一碗。
这一天,补习班放学后,我们三个和往常一样到附近的汉堡店里买了酸奶饮料。我们吸着饮料,在昏暗的巴士站找了张长椅坐下。本以为河边肯定在家休息,没想到他还是来上补习班了,戴着一副眼科医生为他配的临时眼镜——银色的镜框配上两个圆圆的镜片,看上去就像没有眼睛的外星人,真吓人。
“葬礼是怎么回事?”河边问。果然。这家伙一定是为了打听这个才来上补习班。
“什么怎么回事?”
“好玩吗?”
“怎么会好玩呢!”我说,“虽然我没参加过。”
“嗯。”山下答道,“没什么好玩的。大家都穿着黑衣服,和尚念经也很无聊。叔叔们一个劲儿喝酒,阿姨们好像忙个不停。孩子们都是些小毛头,竟然还管我叫‘胖子’。”
“我们不是都这么叫嘛。”河边嘿嘿乐着,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这家伙戴着厚厚的银框眼镜,在黑影里笑的样子还真吓人。
“冷不丁地被不认识的人这么叫,你倒是试试看啊。”
“那也是。”河边止住了笑。
“葬礼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山下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人死了会被烧掉的。运到一个叫火葬场的地方,然后把棺材送进一个好大好大的炉子里,咔哒一声关上门,然后等上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以后呢?”我躬下身问道。山下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变成骨灰。全都烧了,只剩下骨灰。白色的,七零八落,就剩下那么一点点了。”
“要烧一个小时那么久吗?”
“嗯。”
“呼呼地烧起来,会很热吧?”
山下想了一下说:“大烟囱里只冒出了一点白烟。我爸说以前冒的烟比现在多。与其说呼呼地烧,我觉得恐怕是一点一点慢慢烧完的。”
河边开始抖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家伙一旦抖起腿来,就像按下了定时炸弹的开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我妈妈曾经说过:“河边有点与众不同。”什么与众不同,不就是有些古怪嘛。
“那些骨灰,大家用筷子夹着放进骨灰罐里。”
“用筷子夹?”
“对。然后就结束了。”
然后就结束了?可是……
“你哭了吧?”我问。
“没有。”
“那可是你奶奶啊,你不难过吗?”
“可是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婴儿,还不是跟陌生人差不多。”
“这样啊。”
“我从来没到她那儿去过,太远了。”
说起来,我不也一样吗,已经很久没见过我奶奶了,连她的模样都快忘记了。
“说点别的吧。”山下的声音有些嘶哑,“你们见过死人吗?”
“那个,怎么可能见过?!”河边轻轻地抽动鼻翼,陷入了沉默。而我不论是听说山下去参加葬礼的时候,还是刚才听他谈论骨灰的时候,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家伙大概真的见到了死人。
“你看见了吗?”
“嗯。”
山下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看。没错,这家伙一整天都神情恍惚,心里想的肯定是这件事。
“大家都往棺材里撒花来着,就在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镜片后面,河边的双眼炯炯放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倒是快点说呀!”他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在地上蹭运动鞋的后跟。
“也没什么特别的……”山下接着说道,“就是看到耳朵和鼻子里像是塞上了棉花。”
“鼻子里塞了棉花,这是干吗?”河边又开始抖腿了,“鼻子和耳朵里塞棉花……鼻子和耳朵里塞棉花……”
“河边,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河边不再说话,可是腿抖得更厉害了,我们屁股下面的长椅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然后呢,我就和大家一起把菊花扔到棺材里了。就在这时……”
坐在旁边长椅上等巴士的大婶神情诡异地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使劲按住河边的肩膀。
“花瓣在空中散开,有一片忽忽悠悠地飘到奶奶的脸上,正好落到鼻子上面。”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花瓣应该是黄色的。
“我想帮她拂去花瓣,可是心里又很害怕,所以没有伸手。这时候,不知是谁把棺材盖上了,然后开始钉钉子,用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
“什么嘛,就这些啊。”河边说完,又有气无力地加上一句“怎么会这样呢”。虽然嘴上说什么“就这些啊”,他的声音却在发抖。
“河边,别说了!”我厉声呵斥道。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山下刚一开口,又止住了。
“可怕的梦?”
“嗯……你们知道吧,我家里有个很大的布老虎。”
“知道。”
“小时候,我经常跟那个布老虎玩摔跤游戏。”
我想说“你现在也在玩吧”,却没说出口。
“在梦里,我和布老虎正摔着跤,突然发现跟我摔跤的并不是布老虎,而是奶奶的尸体。”
“哇啊啊啊!”河边憋不住了,开始狂笑。山下看了他一眼,好像并不介意,接着说:“倒是和布老虎一样,完全没有反应。踢上去软绵绵的,也不会喊痛,感觉就是一个物体。”
“物体?”
山下点了点头。“真是把我给吓坏了。”
确实太可怕了,我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我在电视和漫画上见过不少打打杀杀的场面,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人死了会变成什么呢?”我说,“就这么结束了?还是会……”
“有鬼魂。”山下使劲儿咬了咬嘴唇,接着说,“以前我一直觉得,说起鬼魂,就是那种轻飘飘的东西。可是……”
“可是?”
“现在我觉得它们一定很重很重,就像装满沙子的沙袋。”
如果真像山下所言,死人只是一个单纯的物体,那么鬼魂也应该是物体,和心啊灵魂啊不一样,是称得出重量的……就像盐、收音机和皮包那样。我可绝对不想把鬼魂放到秤上称一称有多重。如果连鬼魂都有重量的话,那不就完蛋了吗!
“我要是不去参加什么葬礼就好了。”山下嘀咕了一句,用运动鞋的鞋尖踢了踢地面。
忽然,河边叉开双脚,直挺挺地站到了长椅上。邻座的大婶见状,连忙把手提包紧紧抱在怀里。河边这家伙像疯子似的狂笑着大叫:“我乃金刚不死之身!”
之后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提起山下的奶奶,像往常一样度过每一天。山下的状态已完全恢复。自从上次在巴士站“发作”以来,河边变得话少了一些,不过也没有什么反常的状况,似乎已经忘记了葬礼的事。
可是,就在河边戴着新眼镜来上学那天,这家伙在放学后把我和山下叫到了他家公寓的停车场。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讲啊?”
河边看起来异常兴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嗯……是这样的。从公交车道那里拐进去,不是有间书法教室吗?”
“对啊,是根岸庄那儿吧?”
那一带还残留着一些老房子,都是木结构的平房,破破烂烂的,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几间很小的出租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
“那间书法教室隔壁的隔壁,有一位独居的老爷爷哦。”
“真的?”
河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山下。说到山下,他大概和我一样感到有些不妙,从刚才起一句话都没说。
“那又怎么样?”我问河边。
“什么怎么样,我听到妈妈和邻居大婶聊天时说,那个老爷爷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我听不懂河边到底要说些什么。
“木山,你还没见过死人吧?”
“呃……这倒是。”
“我也没见过。”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河边两眼放光,让人有些害怕,“要是那个独居的老爷爷有一天突然死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的话……”
会怎么样呢?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如果要留下遗言,根本不会有人听到啊。那些话在屋子里的空气中飘荡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吧,就像什么也没有说过一样。“我不想死”、“好难受啊”、“疼死了”、“真后悔”、“我很幸福”……不论说什么,结果都一样。
“我们去探个究竟吧。”
“啊?”
“看看老爷爷是怎么一个人死掉的。”
“谁去看?”
“当然是咱们啦!”
“我?我要回家了!”山下突然大声叫道,但马上被河边紧紧揪住衣领。
“要是没有你可不好办,因为只有你见过死人。”
“不要不要不要!”
“怎么样?咱们去监视那个老爷爷吧,看他现在是不是快死了。山下,这件事只有你最清楚。”
可怜的山下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河边这家伙真是有些古怪。
“你在想什么呢?”我不耐烦地说,“秃鹫才会吃动物的尸体呢,一旦发现快要死掉的动物,就在它们头顶上盘旋,迫不及待地等着饱餐一顿。难道你是秃鹫吗?蠢货!”
我刚说完,河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头,放开了山下的衣领。山下一阵咳嗽。
“其实我……”河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自从那件事以后,就一直梦到山下的奶奶。虽然并没有见过她,可是在梦里,山下的奶奶倒在了我身上。她的身体好重,压得我一点都动弹不了。有时候,我梦到自己睁眼一看,四周一片火海。我好像在一条狭长的隧道里,身体在燃烧。我大叫‘救命啊,我还活着呢’,然后就被惊醒了。”
“啊……”我不禁发出一声呻吟。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也会做类似的梦。
“最近,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儿。什么死人啦,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啦,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啊。虽然我知道人早晚都会死,可是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我也是。”我和山下异口同声地说。
“对吧?”河边看着我们,好像马上来了精神,“虽然心里清楚,可就是没法相信,迷迷糊糊的,想也想不明白,你们心里不会着急难受吗,就像憋尿的感觉一样?”
“没错。”我说。
“我受不了了。人类会进步,就是因为对未知的东西怀有求知欲——说实话,我第一次听到这话时完全没感觉。可是现在,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终于知道自己也是有求知欲的。昨天经过电车轨道上面的天桥,我爬到桥栏杆上去了。”
山下咕嘟咽了口唾沫。
“电车从对面飞驰而来,我想,要是现在从这里掉下去,就会被电车撞上,而且必死无疑。想到这儿,我心里烦躁得不得了,好像自己肯定会掉下去一样。”
我的耳朵里响起电车刺耳的警笛声。
“可是,那时我想起你们俩来了。要是我掉下去,就算知道了死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法告诉你们,如果真死了的话。”河边又开始像犯病一样狂笑,“我从栏杆上下来,发现自己真的尿湿了裤子。老天!”
这时,我对河边生出一丝敬意。这家伙怪是怪了些,但和我光知道害怕比起来,真是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如果想知道什么事情,就要努力去弄明白。
“那好吧。”
“你说什么?”山下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是说,”我故意避开山下直直看过来的眼神,“绝对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什么?”
“赢啦!二比一!”河边高兴得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