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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顺流而下

远征队在马沙杜河岸驻扎下来。这儿草木茂盛,猎物众多。队员们以凯门鳄鱼尾和烤鹦鹉肉大快朵颐,牲口也恢复了体力。大家一致同意,存活下来的17头牛体力一旦恢复,就和牛倌们一道起程去乌提阿利蒂。牛驮的东西不多。雨季一来荒原就会变成草场。旅行应当平安无事。他们几个人去寻找橡胶者居住的村庄,把骡子和马匹在那儿卖掉。技术人员和男人仍然负责行李,他们走水路,护送到第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经过骡背上的颠簸和景色几乎千篇一律的旅程以后,顺流而下是令人愉悦的。他们在第一个电报站听到一条令人惊奇的消息:马沙杜河的一条支流附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印第安部落,既没有一个白人,也没有一个民族学家去过,尚无任何记录。三位科学家、另外两个男人和几个桨手登上了两条独木舟,逆流而上去寻找他们。列维-斯特劳斯觉得仿佛被带进了人间天堂。可是并非一切都是赏心乐事:必须不断卸船、装船才能经过激流;一连几个钟头蹲着把四下里渗入的水舀出去;还得当心动作不能过猛,否则小船会失去平衡。他兴奋的是森林浓密繁茂,大自然似乎把一切都按照生物界和物种的分野出现之前的原初状态呈现出来。水和陆地、花和鸟难解难分,一起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第五天,他们望见了印第安人的营地。这些印第安人叫芒代人。“我在那儿快乐地度过了一个星期。很少有人比他们更朴实单纯,耐心友善。” [1] 我们的民族学家却不无遗憾,因为不懂他们的语言,也没有翻译。他不得不只进行一场肤浅的调查。此时他看到的是“原始程度到了极点” [2] 的人,比南比夸拉人更甚。可以说,他身处最纯粹的状态下的未开化人中间。这些人与他来自的世界没有任何接触。绝对的陌生人,而且对他将永远是陌生的。“他们与我近在咫尺,近得就像我在镜子里的影像,伸手可及,却无法理解。我既获得了奖赏,也遭受了刑罚。” [3] 正是所谓忧郁的热带。

回到电报站后,列维-斯特劳斯不愿就此结束他的远征,因为梦想尚未实现。洪东曾指出这一带有印第安人。有些已经融入巴西社会,参加了线路的维护工作,有些则用铺天盖地的乱箭对待外来者。终于有个寻找橡胶的人说,这里有一个大概属于图皮人家族的印第安部落,尽管无人了解他们的情况,看来他们是特维 和雷利描述过的那些印第安人的后代,也就是蒙田曾与之对话的那个印第安人的后人。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逐步后撤,从沿海一直退入森林深处。

要找到他们,就得沿着马沙杜河下行三天,然后用两天穿越森林。维拉尔患了疟疾,不能随队走。他在一个寻找橡胶者的村子里就地休养。科学远征此番只剩下列维-斯特劳斯和永远趴在他左脚靴子上的路珊达以及德·卡斯特罗·法利阿和他的当地报告人,另外还有三个男人。在没有现成道路可走的莽莽林区穿行,这对他们将是一次全新的经历。列维-斯特劳斯习惯了布满卵石的塞文山区,可是对这个自足自在的世界兴趣盎然。浓荫蔽日的参天大树下有着一种与周围无关的生活,目力所及限于几米之内,而“离灵魂更近的感官,听觉和嗅觉,反而更有用武之地” [4]

图皮卡瓦伊布人很难接近。列维-斯特劳斯坚持在正常的活动范围内对他们进行考察。但是他遇到的这个部落几近瓦解,剩下寥寥几个人,好几个还生着病,或者有残疾。这一股印第安人继续存活下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们随时会丢弃他们的村庄、生活方式和历史,把自己交付给充满不确定性的现代文明。列维-斯特劳斯到达这个村庄时,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经注定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们抵达的第二天,一个男子意外地用枪打伤了自己。三个指头几乎打断了,若想保留住手指,就得立即送到维拉尔那里去。他们离开了村子,急步来到马沙杜河岸。卡斯特罗·法利阿载着伤者继续划船赶路,留下列维-斯特劳斯一边静等他们返回,一边看管已经放入安全地带的行李。

等待的不止他一人。图皮卡瓦伊布人最终告别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完成一切准备以后,答应前来与列维-斯特劳斯会合,一块度过大约两个星期的等待时间。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他们剩下的能够避开白人和白人的文明的最后的日子。而对列维-斯特劳斯来说,这是此番远征的最后一次调查。他把极其复杂的联姻关系重建起来。一个最终仅剩寥寥数人的小集体,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是难以生存而不发生背叛的。在列维-斯特劳斯眼皮底下许诺的婚姻是否得到信守,他永远无从知道。

最后两个晚上,他有机会目睹了一场如梦似幻的场面。一个首领开始歌唱,他渐渐停止歌唱,但歌声继续着。歌曲与口头叙述交替进行。歌唱者演出了一幕悲剧,剧中的角色是动物、物件和鬼魂;角色的变化靠变换摄人心魄的声调和复现主题。印第安人的音乐使列维-斯特劳斯想到斯特拉文斯基。这之前,南比夸拉人的笛子独奏曾经唤起他对《春之祭》中“祖先的礼仪活动”的回忆。这次表演让他似乎听到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婚礼》。列维-斯特劳斯把印第安人的音乐完整地记录了下来。他回法国后,钢琴家贝西·若拉斯 曾经想方设法把这些音符演奏出来。列维-斯特劳斯记住了那些最接近自己的记忆的曲调。不幸的是,曲谱被负责刊行的出版商给弄丢了(“我一想到这事就对他怨恨不已” [5] ,列维-斯特劳斯50年后这样写道)。

1938年11月7日,卡斯特罗·法利亚回来了。维拉尔挽救了那人的手。远征队的科学考察宣告结束。图皮卡瓦伊布人往上游走去。印第安人已经处于一个开始于400年前的缓慢的解体过程的终点,即将消逝于一个未知世界之中。列维-斯特劳斯一行则向下游走去,走向港口和城市。

[1] Idem , p.382.

[2] Idem , p.383.

[3] Idem , p.384.

[4] Idem , p.394.

[5] Regarder Ecouter Lire , Paris, Plon, 1993, p.105. R7xmcX2SH+rH+I/omjNLBxqOLxI8L7vaXnLRUV0D5SpSN6eBP2rm484mRwVu1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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