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走进陌生世界

1937年11月，学年结束，列维-斯特劳斯第二次返回巴黎。落实伟大的远征的时机已经成熟。人类博物馆和亨利·洛吉耶领导的科研署出资，列维-斯特劳斯希望在马托·格拉索州待一整年。“我决定对巴西做一次断面性质的民族志——也包括地理学——的考察，穿越高原的西部，从居亚巴市一直到马代拉州。这个地区直到最近都是巴西最不为人知的地方。” ^[1] 在居亚巴市西北1 000公里的这块土地上，流淌着乌提阿利蒂、朱吕埃纳、卢瑟韦尔德和日巴拉纳等多条河流。时至今日，地图上标出的仍然只是几个港口和小村舍。1938年时，这是个几乎从未被触动过的世界。

洪东将军率领的远征军曾经穿越过这个地区（即今天所谓的“洪东地界”），它的目标是将已经城市化和发展起来的南部与亚马孙盆地和北部边界用电缆连接起来。从1907年至1915年，他用了八年时间完成了敷设电缆的整个工程，“洪东线”便由此得名。当时有一个行政和技术团队随同，其中包括一位生物学家，里约热内卢国家博物馆的成员，以及印第安人保护局的代表。有代表就意味着不时还能发现原始部落。他们与其中的几个建立了联系。其他一些不是不可接近，就是避免与外人接触，或者干脆表现出攻击性。列维-斯特劳斯很愿意沿着洪东线走下去，一边试着与那些群落接触，因为还没有任何民族学家有机会观察他们。这个方案既然出自一个认真和严肃不苟的人之口，那就再好不过。法国民族学家对南美研究不多。阿尔弗雷德·梅特罗开始对查科印第安人感兴趣。但是他已经多年不在法国落脚了。这一片辽阔荒凉的田野，法国不应该只留给北美民族学家。

上一次远征已使列维-斯特劳斯明白，不应低估巴西中部的印第安人。他获得了一条信念，这些人的文化往往被视为粗糙肤浅，实际上极为精妙细致。他坚持要带上礼物和交换的钱币前往，这些钱币在他们看来具有真正的价值。“为了不失去原始人的信任（……）我得带上淬火极佳的钢刀，大量的彩色玻璃球，以及连英国皇室的鞍具匠都不会拒绝的纱线。” ^[2] 他在雷欧米尔-塞巴斯托波街上喜获所需。除了礼物和用来交换的钱币，他还得考虑自己的必需品。在热带丛林里找到商贩不是那么容易。他必须一边以物易物，一边能够生存下去。

1938年2月1日，他在工人高等研究院做了一个讲座，题为《民族志问题》，这所学院是他在政界的老朋友勒弗朗夫妇创立的，有好几个“建设性的革命”小组的老战友也参加了创办。列维-斯特劳斯已经淡忘了往日的抱负。他从此以后仅仅作为宾客与政界发生接触。不久，他带着行李登船远航。船上满载傲慢和喧闹的军人。以往远航中所享有的奢侈和宁静不复存在。

在里约热内卢和圣保罗，列维-斯特劳斯不得不往返于各行政部门之间，争取许可证，跑遍对于本次远征能给它们捎回什么有兴趣的那些机构，签订合同。经过屡次更改修正，各方同意由圣保罗市文化局负责这次远征。教育部门在出发前做了最后一次干预：4月19日，在圣保罗大学教育学院组织的为期一周的社会学研习班上，列维-斯特劳斯作了一个题为《权力的形成与社会阶层》的讲座。

这次远征的影响非比1936年，不仅规模大，而且引起了巴西和法国国内许多人的关注。必须组织一支队伍。远征的任务是汇总观察结果和搜集民族志藏品，自然科学方面的搜集物也包括在内。蒂娜·列维-斯特劳斯也参加了。她负责研究物质文化。保罗·里维推荐了他的一位弟子，生物学家兼医生让·维拉尔 ，他是那个时代法国少有的从事南美考察的研究人员。他已有多次远征的记录，有一次是在战火纷飞的查科，在巴拉圭的瓜亚基印第安人当中。他之所以受命参加筹备中的此番远征，是因为在里维看来“他对热带地区的自然界（……）有非凡的知识” ^[3] 。维拉尔是毒液研究专家，他将扮演博物学家的角色，同时作为随团医生。最后，由于巴西官方不愿意这个团队全部由法国人组成，列维-斯特劳斯将由路易兹·德·卡斯特罗·法利阿辅佐。来自墨西哥国家博物馆的法利阿对考古学特别感兴趣，他在队伍里没有特别的科学任务，“是巴西政府派定的官方代表” ^[4] ，他代表科学艺术考察监督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是几年前由“政府建立起来的，专门监督一切在巴西领土上的开发活动” ^[5] 。他的任务是在旅行日记本上逐日记录所发生的一切。除了“监督”以外，他也可以进行自己的科学研究。他主要是观察穿越地区的环境变化。

1938年4月底，考察小组到达居亚巴。这儿的旅行条件同样也有变化。过去要坐几周火车和轮船，现在可以乘飞机。不过，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比起利用先前的运输工具缓慢地走出世界，这一进步所带来的便捷并不一定优越多少。再说，谁也不敢肯定一定省时间。另外，老得换飞机，换乘地点也从来不固定。几十分钟的飞行可能得等上一个星期。

在居亚巴，他们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纠缠于行政手续。他们被提醒路上的种种困难，被列维-斯特劳斯亲切地唤作“线路”的洪东电报线多少已经废弃不用。线路刚建成不久，电台的出现就把它变成过时的东西了。官方并没有下令关闭，而线路从未投入实际使用。电线已经生锈，电线杆开始朽烂。沿途设有一些电报站，安置在那儿的都是一些志愿者。他们被人遗忘，没有工资，没有生活必需品。他们逐渐老去，“被疾病、饥饿和孤独所吞噬” ^[6] 。列维-斯特劳斯想把这条线路作为基本取向，每走一程便可指望遇到一个电报站，从而可以添置一些必需品。固然也可以沿着电线走，但不能指望那样做能搜集到什么东西。

洪东和他的部下曾经穿越的这个地方名声不好。有人以为这儿“遍地黄金”，其实只是一片“半沙漠化的大荒原，南美大陆最贫瘠的地区之一” ^[7] 。更糟糕的是，几年来有不少关于印第安人的令人不安的传闻。1931年，他们攻击并摧毁了距离居亚巴仅有300公里的一个电报站。此类事件频频发生，道路被迫迁移。

列维-斯特劳斯想起了南比夸拉印第安人。与他们的关系远非只是紧张而已。1925年，他们杀了线路上的七个工人。1933年，沿线安置了派遣队。起初，南比夸拉印第安人协助成立派遣队，不久他们与新来者的关系恶化。六个派遣队员被杀掉，只有一位妇女幸存下来。列维-斯特劳斯与同事开始与线路上的主要电报站取得联系，他们获得的消息证实了线路上笼罩的紧张气氛。只有一条消息令人鼓舞。耶稣会神父正在南比夸拉人附近地区站稳脚跟。最好去问问他们。

1938年5月份都用来组织队伍。列维-斯特劳斯打算用约六个月时间抵达马代拉河。此时正值旱季，荒原上什么吃的也没有。必须带上人、马、骡的食物，这就非得有牛不可——牛吃什么都行。可是照料牛得找到牛倌，从而多出吃饭的嘴。犹豫良久之后，决定远征队按照如下比例组成：15人中有四个科研人员，15匹骡马当坐骑，牛30头左右，每头驮60到120公斤物品。

四位市民负责提供牲口：列维-斯特劳斯抵达居亚巴时获得的犍牛将最先精疲力竭而倒地。雇人这事更加微妙。当地所有的坏家伙和冒险家都跑来应聘。终于淘到一只“稀世之鸟”，一个可靠的团队首领，名为弗尔冈吉奥，他同意参加远征，条件是要由他来选人和购买牲口。从此一切进展顺利。

1938年6月初，队伍动身上路，牛车缓缓地走着。说好科技小组晚些出发追赶他们，因为最初的500公里道路尚可通车。一辆卡车载着部分物品。一周后，轮到他们离开居亚巴了。据他们的估计快到终点时就能赶上牛车和骑士们。其实离出发地仅50公里处，他们就遇上了车队。“在那儿，我第一次发火了，这也不是唯一的一次。还有其他让我沮丧的事呢，我明白了，在我闯入的这个世界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8] 然而，他走出了这个世界。

[1]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283.

[2] Idem , p.282.

[3] Jehan Vellard, Une civilisation du miel.Les Indiens Guayakis du Paraguay, préface de P.Rivet, Paris, Librairie Gallimard, 1939, p.5.

[4] Michel Perrin, “Regards croisés.La photographie, entre donnée et emblème”, L'Homme , n°165, janvier-mars 2003, p.294.

[5] Vassili Rivron, “Un point de vue indigène? Archives de l'expédition Lévi-Strauss”, L'Homme, n°165, janvier-mars 2003, p, 305.

[6]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297.

[7] Idem , p.296.

[8] Idem , p.302. NIy+VzgRx4JEMi4X1N/gf0PoihsW0VLpbt8pmFKByHvZdvcSOw3eKSjLYJeqot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