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在成为一场职业生涯的营造之地以前,巴西代表着一个从事民族学的机会。那个时代,大学里还没有民族学教学,希图从事这一行的人不得不靠自学成才。列维-斯特劳斯那时对民族学了解不多,只读了有数的几本书,这些书固然属于重要著作,但远远不够。阅读使他建立起一个思想框架,一套语汇,一个参照体系。无论如何,他明白学习不能光靠遍阅博厄斯的著作,而是靠亲自从事田野调查。他也清楚自己打算研究什么:印第安人的社会。他边当学徒边实现愿望。
事情并不像布格雷声称的那样,一边在市镇上闲逛,一边就能遇见印第安人。不过,圣保罗确实是一座会聚着多种社群和文化的城市,既令人难以置信,又极为有趣。“这个城市非同一般,正处于动荡时期。几米之遥,你就可以从伊比利亚风格的18世纪步入19世纪80年代的芝加哥。” [1] 只需走出卢西塔尼亚 和意大利风格的市中心,就能遇到非洲人、叙利亚人,接着是德国人、日本人。在市郊乡村,可以看到地中海民俗的存留物。列维-斯特劳斯一直嗜好不同时代的混杂,在古老的大庄园内,他为目睹一个都市的诞生而欣喜若狂,“就像法国摩洛温王朝时期” [2] 。带着训练有素的学者的目光,列维-斯特劳斯漫步在城市和乡村,身背莱卡牌相机,大量拍照。他也有一个8毫米摄影机,但并不常用,因为妨碍他观察身旁的情况。在圣保罗州的荒郊野径和更偏南的地带里,他摄下的一些场面显示出这个国度的多样性以及他的敏锐目光:天主教朝圣团,邪恶的通灵术,德国移民营地,骡驮商队,殖民时期的车马客栈,古代牛拉车。影片有一段再现了一个乡村节日。这就是他后来所说的“星期日民族志” [3] 。他有步骤地投入这场研究。学生们发现自己的城市丰富多彩,而且被派去做田野调查。
列维-斯特劳斯的妻子蒂娜参与了巴西之行的所有准备活动。她从哲学跨入了民族学,并和丈夫在学习中携手并进。她专门从事民俗研究,两人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于考察周围地区,寻找值得收藏的物品和值得记录下来的民俗活动。马塞尔·莫斯说,列维-斯特劳斯和妻子“正在为一项庞大的理论工程做准备:有史以来欧美文明在南美相遇所产生的效果” [4] 。
列维-斯特劳斯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在这件巨大的巴西“百衲衣”上,看不到印第安人的影子。在大约20年前绘制的地图上,圣保罗州西部还被注明“不为人知的印第安人居住地” [5] 。及至1935年,这些地区就已经城市化了,道路标注出来了。实际上,印第安人无人幸存。“因为巴西人多少以为印第安人有点神秘莫测,所以应当把他们赶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6] 要找到他们,就得再往西行,进入几年来已经成为殖民地的巴哈那州 。那儿已经建起了一条铁路,铁路两边的小镇上住满移民。仍然有印第安人散居在越来越稀少的小块地盘上,他们是被现代巴西逼着去那儿的。“所以,北巴哈那地区是我最早的远行之地。” [7]
第一次远行,列维-斯特劳斯去了距离最近的印第安部落,就在巴拉那河的支流蒂巴吉河的岸边,靠近圣保罗州边境的地方。从圣保罗出发到那儿需走24小时路。头一个强烈的感受是:要找到印第安人,就得离开大路,一连数日骑马穿行于森林腹地。他陪同着印第安人保护局的一个区长进行视察。在路的尽头,他们见到了坎冈印第安人,他们以捕鱼、狩猎和采摘为生。终于看到原始人了。
令人不快的惊异是,坎冈人只是半原始人。政府试图使他们定居下来,适应文明生活的种种好处。他们却把给他们提供的睡床点火烧掉;牛奶令他们恶心,所以他们宁可任奶牛在森林里到处游荡。不过他们保留了几样小东西,例如衣服、斧头和缝衣针。在这些昔日的“原始”社会当中,能够免受外界影响而保持纯正者越来越少。民族学家必须适应这种局面,承认这些社会虽有杂糅不匀的特点,但依然是一些独特的整体,仍然适宜像其他社会一样进行研究。“既已发现它们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未染凡尘,我将把它们更秘密的一面揭示出来。” [8]
学习过程是从最基本的需要开始的。列维-斯特劳斯发现用干燥的玉米穗做成的睡床十分舒适。他愉快地通过了“Koro”的考验,这种体色微白的幼虫是印第安人从树干中弄出来的,生吞下去是一道美食。“它们像奶油一般硬实和滑润,味道像椰奶。” [9] 此类练习并非看起来那样微不足道,它们是从事这一职业的先决条件,要当民族学家,就必须能够承受那些与根深蒂固的生理和文化反应迥然不同的生活条件。列维-斯特劳斯同样做着民族学家日常该做的事。观察、计算、倾听、提问,用笔记、绘图、照相等方式把有用的讯息记录下来。他当时是随同带领他的那位官员前往的,所以看来并未打算进行真正的科学考察。但《忧郁的热带》一书中有对坎冈人的数页描写,这表明他当时要求自己收集资料,并整理和存档。
他还进行了一种远非十分高雅,但同样属于民族学家的工作范围的活动。为了丰富人类博物馆的收藏,他受命搜求新的物品。巴西官方认为这些收藏品或许对他们也有用,要求列维-斯特劳斯必须把购入的物品留下一部分,以充实巴西的民族学博物馆。与坎冈人打交道使列维-斯特劳斯领教了交易的困难。玻璃珠子可能是有效的,但不能保证成交。金钱也是一样,其价值可能为零。此外,渴望到手的东西也不是总能保证质量。不仅买方的神经受到严峻的考验,而且他与持有者的关系也可能遭殃。这种情形持续了两个星期。列维-斯特劳斯对这一行及其种种难处有所体验。“经过这次‘洗礼’,我对真正的探险活动已经准备就绪。” [10]
[1] “ L'Express va plus loin avec Claude Lévi-Strauss”, L'Express , 15-21 mars 1971.
[2]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124.
[3] Idem, p.121.
[4] Marcel Mauss, letter à Miss Rosenfels, 2 janvier 1935, citée par Marcel Fournier, Marcel Mauss , Paris, Fayard, 1994, p.606, n.3.
[5] Claude Lévi-Strauss, Saudades do Brasil , op.cit. , p.22.
[6] Jean Maugüé, op.cit. , p.94.
[7]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133.
[8] Idem , p.175.
[9] Idem , p.181.
[10] Idem , p.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