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迷醉巴西

一连数日，芒佐拉号沿着大陆边缘航行。起初还看不见陆地，可是列维-斯特劳斯嗅到了土地的气息。巴西正在出现，似乎是一种勉强可以感觉到的气氛的变化，植被散发出的气味把他呼吸的空气熏染得浓重厚实。随后他们看到了沿岸耸立着的山脉，巍峨，无边无际。顷刻之间，美洲大陆仿佛一个庞然大物呈现在人们眼前。每一次旅行都反复印证了这个印象。船在维多利亚港停泊，最后到达里约热内卢，列维-斯特劳斯不喜欢这个夜晚如同工地一样的城市。

然而，里约热内卢让他发现了旅行的意义。空间移动令人不知不觉产生奇异变化。列维-斯特劳斯家境贫寒，却一下子变成了富人。房屋和街道，屋里和屋外的区别都和欧洲不一样。反之，城市和开垦地却与丛林地带形成强烈的反差，已获彻底开发的欧洲根本没有这样的丛林地带，这里的人对空间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解释。那些高尚街区和建筑的设计风格使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它们很像他熟知的一些市镇：纳伊区 ，尼斯，毕亚利兹 。不是这些城市当今的样子，而是30年前或50年前的样子。旅行是在时间当中的移动。“热带地区富于异国情调，但更多的是陈旧过时。” ^[1] 这便是对他的梦想的唯一确认，大自然提供了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来的棕榈树和果树。

最后一段旅行乘车，从圣保罗州的桑托斯港出发。一路向高原地区的高处爬行，列维-斯特劳斯观赏着眼前的景色，土地，热带自然风光。20年以后，他细致地描述了各地的形貌，繁茂的植被，树木和叶盖的独特颜色，从中依然看得出他当年的激动心情。森林终于使他产生了身处异国他乡的感觉。“从外观说，与我们这里的大自然相比，巴西的大自然别有一番情趣，它以一种更直接和更持久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 ^[2] 最后看到的景色变化是高地，在他眼中，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新鲜感。风景被破坏了，土地被人类开垦，利用，直至耗竭为止，终至遭到遗弃。这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原始世界。遗弃土地丝毫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而是产生于与人类的一种长期和掠夺性的关系。

作为一位观察家，列维-斯特劳斯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满足于眼前所见所感，但也不寻求精神刺激，尽管他有时会有此类感受。《忧郁的热带》是他旅行和逗留巴西期间的游记，是一部事过多年的著作，记忆中有许多东西泯没了。此后发生的事情也有干扰作用，或者至少拉开了距离。这是一篇采用生动文体的文章避免不了的。这是一种再创作，材料按照次序加以组织和呈现，给读者以流畅自然的印象，其实这是艺术效果。然而，书中所说的列维-斯特劳斯在1935年的立场倒是真实的——一种“结构主义的”真实性，它无论在1935年或以后的任何时期都没有改变。

当然，列维-斯特劳斯是地质学家，但也是18世纪风格的植物学家，也许还是一位卡夫卡式的土地丈量员。他测量世界，区分归类。他以往打算利用云彩实现的东西，现在转为利用风景及其矿物质的和植物的成分来实现。他尽力记录下所见所闻，细致入微地、勿使遗漏地把握其特征和特殊的结构。就这一点而言，旅行对于他就是清点世界，不给糊里糊涂留下任何余地。倘若出现了混乱，那也是人类所为，仅仅意味着人为的破坏和遗弃，正如巴西的高地一样。

然而，一个景色还不是一件自然的事实：如果只依赖对于眼前样态的观察，清点就不会彻底。从事清点工作的人应当是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而且必须了解一个物体何以必然呈现为一种而非另一种样式。无论沿着海岸线，还是在平原上，或在幽谷深壑里，无论置身于乡村田野中，还是在悬崖峭壁之上，列维-斯特劳斯都与幽灵展开对话。“我的思想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觉得自己在重新经历16世纪那些最初的旅行家的探险活动。” ^[3] 给予他强烈的感情冲击的是稀有的事物，绝对超现实：一个完全被大自然所含纳的文化对象。沿着荒芜的海岸，掩映在常青藤和棕榈树中的一座宫殿的装饰过的表面见证着昔日工业和贸易活动。俱往矣（never more），一个不懂得怅惘为何物的旅行家只能算是一个观光客。

1935年2月末的一个晚上，法国遣使团终于结束了海上旅行。那里空气潮湿，下雨不过是湿度的变化而已。旅客们在一个恰巧叫作“终点”的旅馆安顿下来。第二天他们得到允许，可以上街溜达。列维-斯特劳斯用旅途中观看景物的目光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最先让我惊奇的不是新鲜事物，而是时光的过早的摧毁力。” ^[4] 圣保罗还在不断膨胀，简直是一座瓦砾堆积场。新建筑物华而不实，粗制滥造，使用不久就迅速变成一堆废墟。人口高达150万的这座城市在他眼里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丑陋。透过那些虚有其表的街道和住宅，他猜想着往年的地理和河流的面貌，耶稣会教士昔日曾在岸边建起了他们的一片“还俗地”，随后又想到它的历史和不断的变迁，直至它每天仍然呈现出的非凡的生命力。

[1]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96.

[2] Idem , p.102.

[3] Claude Lévi-Strauss, Didier Eribon, De près et de loin, op.cit. , p.34.

[4]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105. Vt1d1jmuYwjqnzjFqefVsMEBjr4sm2Mxvtqdb4bm9eMQRWw7Aza4BcyraPjc525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