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族学生涯开始于1934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早上九点钟,一个电话便决定了。” [1] 列维-斯特劳斯在回顾中把这个时刻作为绝对的开端。仅仅是一通电话而已,一部作品从此诞生,一生的命运由此展开。仿佛第一个骰子,一旦掷下就永远取消了偶然。不错,此时,无论是从事一种职业,进入一个行动领域,还是书写一部历史,列维-斯特劳斯都已经准备就绪。那天清晨的电话确定了他将进入哪一个领域。“哪怕让我去新加喀里多尼亚或者非洲,我也会接受的。” [2] 这次却是巴西和美国。
电话是塞莱斯坦·布格雷打来的,他正在找一名教授去圣保罗大学担任社会学讲座教授,欢迎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申请。中午以前必须向乔治·仲马作出答复。此君早在成为法国病理心理学的头号权威以前,就是研究奥古斯特·孔德的专家,并在1905年发表过一部关于孔德思想的专著。这个兴趣又引出另一个兴趣:“头发棕色,皮肤黝黑,就像个征服者,为19世纪心理学所开拓的前景兴奋不已,他起程了,要从精神上征服新大陆。” [3] 和他一样,巴西贵族长期以来十分热爱孔德的作品,将其作为《圣经》和他们的政治纲领,并醉心于他。在圣保罗的贵族沙龙里,在独裁者和地主中间,他保持着法国语言和文化的活力。
相同的热情产生了积极的效果。乔治·仲马在法国作品海外服务局的协助下,并与圣保罗州和里约州政府合作,先于1922年在里约热内卢主持建立了巴西高等研究院,后于1925年在圣保罗开办了巴西高等研究院。20世纪30年代初,他竭力为法国教授在圣保罗州政府刚刚建立的哲学和文理学院里争取声名卓著的人文科学讲座的职位,并且大有斩获。他被任命负责教授们的招募、准备和安置工作。第一批教授于1934年春天抵达,其中包括社会学家保罗·阿尔布斯-巴斯蒂德。第二批(总共三批)招募教授当中的社会学教职,布格雷向仲马提议由列维-斯特劳斯担任。至于哲学职位,拉朗德提议由让·莫古埃担任。第三批还包括一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以及两位文学教授乌尔卡德和贝尔维耶。
这是一批年轻人。虽然志向不同,却都渴望逃离外省中学的单调无味的生活。仲马的提议一下子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秩序。工资至少双倍,他们从卑微的教书新手一跃而成为名流。仲马强调了这种“地位”(standing)的改变及其连带的限制,尤其在衣着方面。“我们得准备过跟新主人一样的生活,也就是说,出入汽车俱乐部、赌场和跑马场。” [4] 仲马的提议里暗示的职业升迁肯定不是为了扫列维-斯特劳斯的兴。跟同事们一样,他立刻意识到无论日后从事何种职业,巴西都将成为一个跳板。不过,这场冒险当前首要的好处,在于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尽情享受当民族学家的快乐。
按照布格雷的说法,圣保罗对他应该是一个极佳的观察站。“那些镇子上住满了印第安人,周末你尽可去和他们交往。” [5] 维克多·玛格里特对昔日的秘书旧情难忘,他带着列维-斯特劳斯去巴西驻法国大使家用午餐。大使所说的跟布格雷的话可不一样。最后一批印第安人早在数十年以前就被斩尽杀绝,那个地区一个印第安人也别想找到了。法国的巴西遣使团的发起者和组织者叫胡里奥·德·梅斯基塔,巴西全国最大的报刊《圣保罗州报》的主任。他的一位朋友在格勒奈尔街有一家专用旅馆,列维-斯特劳斯和莫古埃在那里受到了欢迎。莫古埃觉得自己好像被介绍给了《贝姨》中的蒙丹士男爵 ,列维-斯特劳斯大概联想起奥芬巴赫和《巴黎生活》 中的那个巴西人。显而易见,要了解印第安人的情况,我们这位候补民族学家既不能指望他的教授们,也无法指望巴西的上流社会。
其实,他们的知识并不比列维-斯特劳斯所想象的更符合实际情况。“异国他乡在我看来正与我们的国家形成反衬。(……)据说地球两边的动植物的物种可以具有同样的外貌,这令我惊讶。每一种动物,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叶,都应该迥然不同,乍看上去必然显示出热带性质。” [6] 既然巴西(Brésil)和表示噼里啪啦的响声的动词(Grésiller)发音相近,他便把巴西与烧糊的气味联系起来,而且一直这样做。此外还需补充一点,提到遥远的国度,他的脑海里就会涌现出大量的自然景象,而不是人类的形象。棕榈树先于原始人,自然哲学先于民族学。
列维-斯特劳斯一边静等着亲自观察实际情况,一边加入了美洲文化学者协会。会员当中有吕西安·列维-布留尔、民族志博物馆馆长保罗·里维 和年轻的雅克·苏斯戴尔。列维-斯特劳斯去看望里维。里维要他从巴西捎回一些物品,为将来建立人类博物馆做些准备。里维推荐他拜访马塞尔·莫斯。莫斯“十分和蔼地” [7] 接待了他。列维-斯特劳斯的全部闲暇时间都在人类博物馆的图书室度过。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美洲文化学者的著作。与罗伯特·洛维一脉相承,弗朗兹·博厄斯 的严谨分析和阿尔弗德·L·克虏伯为他提供了一个模式,将来他自己的研究也会追随这个模式所规定的水平和质量。这些大师的工作多集中于北美印第安人。幸亏有了他们的工作,列维-斯特劳斯才能够把他的才干一股脑投向整个美洲大陆。巴西将是他的工作领域,但这块领域将被视为一个整体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然,有关这个他准备前往探索的国度的所有读物,列维-斯特劳斯都读了个遍。其中既有民族学专著,也有极普通的读物,昔日探险家的文稿他都拿来阅读,包括布甘维尔、乔治·戴维、让·德·雷利 。后者的《巴西游记》尤其令他心醉神迷。这位卡尔文新教牧师对印第安人的考察堪称一部最优秀的民族学作品,那些游历中的故事完全能够跟最扣人心弦的探险小说相媲美。
临行前,法美委员会为未来的教授和他们的夫人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地点在一家无人居住的旅馆的玻璃大厅。他们互相认识,也互相观察。1935年2月初,他们在马赛港登上了芒佐拉号船。这是一艘远洋运输局的客货混装船。他们是船上仅有的旅客。
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长期幻想去远方冒险的人来说,这次旅行不仅仅是一次空间转移。这是一次革命,是放弃中规中矩的生活,投向另一种生活,虽然模糊不清,但充满希望。犹如死后转世,因为对于一个浪漫的灵魂来说,海轮是理想的转世之地。他后来说,在船上他感觉好像“幸获上帝恩宠” [8] 似的。船舱豪华,大厅宽敞极了,餐饮奢靡,服务无可挑剔。他如梦如幻地经历了这一切,或者说,似乎经历了另一个世界的惯常状态,使人略感惊讶,可是这个过渡性天地的一切都让人感到舒适和惬意。他的同事让·莫古埃写道:“请原谅我依照当时的样子描述他。他基本上总是独自在甲板上游荡,眼睛虽然睁着,整个人却是封闭的,似乎在担心失掉刚刚印入脑际的一切。” [9]
没有时间把大量的印象和惊喜变成讨论和交流的话题。列维-斯特劳斯陷入无尽的沉思,顾不上同伴们。他想抓住一切,把这一切都铭刻在心头。一天晚上,他凝神在小本子上写下了文学随笔,20年后,他把这些原封不动地写入《忧郁的热带》一书里。他试图留住夕阳西下的景色,把一系列随现随逝的景致化为语句——飘浮的云团、面与体的变化,明与暗的效果,直至夜色覆盖了一切。再现云彩的形态并不单单是画家的雄心,而且是要固定住流逝的时间。或许有人会急匆匆地指出这篇习作的非结构的特点;可能正好相反,这份文件深刻地说明了后来成为结构主义方法的本质:凡是形式和运动,从存在的那一刻起,哪怕像一道闪电似的短暂,都是有组织的,而且正因为如此,它们可以通过一次描写甚至一番解释得到说明。认可模糊性、不可区分性和若隐若现的结构,不啻于将自己的领域弃之不顾,任凭暗夜和死亡吞噬它。
芒佐拉号缓慢地行驶着。行程20天,中间有过多次令人愉快的停泊。巴塞罗那,塔拉贡,阿利岗特,瓦朗斯,马拉加——那里的停留时间允许大家下船游玩塞维尔一日——加蒂斯,阿尔及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终于穿越到世界的另一侧,穿经赤道无风带,“这条巨大的忘川”,莫古埃叙述道,“这个地带永远浸没在浓暗的暴雨中,因而一天早上,在离船舷几米远处,一艘巨型挪威帆船,‘幻影号’浮现在我眼前。” [10] 终于返归生命,进入绿色宝石一般的水域,绿色渐行渐深,巴西海岸在望。
[1]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p.49.
[2] “Entretien de Dominique-Antoine Grisoni avec Claude Lévi-Strauss sur Jean de Léry”, Jean de Léry, Histoire d'un voyage en terre de Brésil , Paris, Le livre de poche, 1964, p.6.
[3]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17.
[4] Idem , p.18.
[5] Idem , p.49.
[6] Idem , pp.49-50.
[7] Claude Lévi-Strauss, un itinéraire.Entretien avec Marcello Massenzio, Paris, L'Echoppe, 2000, p.35.
[8] Tristes Tropiques, op.cit. , p.67.
[9] Jean Maugüé, Les Dents agacées, op.cit. , p.81.
[10] Idem , p.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