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不把每个神话对比同一神话的其他说法,或者对比表面上不同的其他神话,如果我们不把每一个片断跟同一个或不同的神话里的其余片断进行对比,尤其是如果不把它跟那些从逻辑框架到细微的具体内容都显得与之相悖的神话或片断进行对比,那么任何神话或神话系列都仍然难以理解。那么是否能够设想,这个方法也可以应用于造型艺术作品呢?为此,从形制、装饰和颜色方面,每一副作品都必须对立于其他对相同元素做出不同处理,以服务于某个特定信息的作品。如果这些造型艺术作品是面具,我们就得承认,跟语言中的词语一样,每一副面具本身并不具备其全部意指。意指既来自被选用的义项本身的意义,也来自被这一取舍排除的所有可能替换它的其他义项的意义。
所以,作为一项工作假设,我们不妨承认,那些看来能够说明斯瓦赫威面具的特点的形式、颜色和表情都不具备固有的意指,或者说,那种分别和孤立地得出的意指是不完整的。因此,任何孤立的诠释都是徒劳的。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承认,这些形式、颜色和表情跟与之形成对照的其他形式、颜色和表情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它们都是为了表明一种面具的特点才被选用的,后者的存在理由恰恰在于与先前的面具有所不同。依照这一假设,只有通过比较两种类型的面具才能界定一个语义场,其中每个类型的功能是互为补充的。我们必须试着把这个完整的语义场作为立足点。
假设有一种类型的面具,它与斯瓦赫威面具之间存在着对立关系和关联关系,那么,基于对后者的了解,我们就应当能够从我们用来描述后者的种种表情中推断出这种面具的表情的独特之处。现在让我们试验一下。从配套的附件和礼服来看,斯瓦赫威面具与白色之间表现出某种一致性。因此,另一种面具就必然为黑色,或者跟某种暗淡的颜色一致。斯瓦赫威面具及其礼服均采用翎毛做装饰,如果另一种面具带有一种来自动物的衬托物的话,那么这种衬托物必然为毛皮之属。斯瓦赫威面具有着暴突的眼睛,那么另一种面具必定有相反的表情。斯瓦赫威面具的嘴巴大张,下颚垂陷,露出肥硕的舌头;那么,另一种面具的口形必定导致无法大张。最后,可以预知,有关两种面具各自的起源的神话,其宗教、社会和经济的隐含义之间的关系必定是一些辩证的关系,跟已经从单一的造型角度找出来的关系相同,例如对称、相反、矛盾等。如果要对这些平行现象作出验证,它们必定会证实开头的假设所说,即在面具这样一个把神话、社会与宗教功能、造型表达方式融为一体的领域里,无论分属这三个范畴的现象看起来多么纷杂不匀,它们在功能方面却互相联系。基于这个事实,用同一个办法处理也是说得通的。
然而,我们只需预先说明这种理想的面具所必须满足的几个条件,就能认可其真实的存在。实际上,我们至此只不过按照纯形式的要求,从全部造型特点方面描述并恢复了夸扣特尔人拥有的所谓“皂诺克瓦”面具和其他一些面具,其中包括从萨利希人借入的改名为赫威赫威的斯瓦赫威面具。此外,夸扣特尔人的传奇性的叙事在两类面具之间建立起一种关联:这些叙事之一里,通过和平手段获得赫威赫威面具的主人公正是神妖皂诺克瓦的儿子,他的魔力主要来源于高声喊叫的祖传本领。
一般来说,皂诺克瓦这个词指通常为女性一类的妖精,但无论男女,都有丰满的乳房。因此我们一般把这个词用于阴性。栖居于密林深处的皂诺克瓦女妖体态丰硕,性情暴戾,嗜食人肉;她们劫掠印第安幼童当食物,但是与人类保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关系,时而仇隙相向,时而同谋共事。夸扣特尔人很喜欢用雕柱表现皂诺克瓦女妖。这样的面具我们知道有很多,特征都十分容易辨认。
这些面具都是黑色的,或者以黑色作为主要的装饰色彩。黑色的绒毛经常用来表现头发、胡须、唇髭(连女性形象也照此扮饰);这种面具的披戴者身披黑毯或颜色灰暗的熊皮,但眼睛不像斯瓦赫威面具那样暴突呲裂,而是陷入深凹的眼窝,或者半睁半闭。实际上,这种凹陷表现法并不限于眼睛,面颊也是凹陷的,当表现皂诺克瓦女妖的全身时,身躯的其他部分也有凹陷之处。在一个夸扣特尔神话里,主人公“看见水流当中有一块岩石,上面挖有一个凹槽。(……)他看出那窟窿就是一位皂诺克瓦女妖的眼睛。(……)他跃入水中,跳进了皂诺克瓦女妖的眼里。”另一个神话则说,皂诺克瓦女妖的眼睛是用作洗澡盆的。有时,祭祀用的大礼盘也用来表现食人女妖。祭祀的主盘就在这造物的腹部凹坑里。她仰面而卧,两腿交叉;此外还配备一整套名副其实的餐具,每一件都挖成中空,分别代表面孔、乳房、肚脐和双膝。
戴面具的舞蹈者,表现皂诺克瓦(夸扣特尔人)。据E.科蒂斯《北美印第安人》,第10卷,第186页(照片为Eileen Tweedy摄,伦敦)。
这些面具和其他塑像的嘴都不是大张的,而是噘起,显出疾蹙的神态,好像妖怪在“吁!吁!”地发出她特有的喊叫声。嘴唇的这种位置使得舌头无法伸出,甚至隐而不见。不过,由于没有吊垂的舌头,凡是表现皂诺克瓦女妖的塑像却有着下垂的巨乳,据说甚至会垂至地面。
我们还记得,根据萨利希人的说法,斯瓦赫威面具的原型来自天空或者水下,也就是说,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我们已经说过,皂诺克瓦女妖的原型,即雌性或雄性的食人妖怪出自深山或密林,也就是说,来自远方。从功能方面来看,斯瓦赫威面具代表最高贵的世系的开山始祖:他们代表社会秩序。这与皂诺克瓦女妖正好形成对立,因为后者是非社会性的精怪,而不是祖先——从定义来说,祖先乃后辈之始作俑者。他们或她们劫持印第安儿童,因此威胁到繁衍传嗣。在舞蹈过程中,披戴面具的舞蹈者摆弄一根长矛,试图刺瞎斯瓦赫威的双眼。正如我们在下文中将要解释的那样,皂诺克瓦女妖不是瞽者,就是目力不济,她们掠走幼童,装进背篓,用树胶粘住他们的眼睑,企图将其弄瞎。斯瓦赫威面具却是用箩筐驮运的。最后,冬季祭神仪式从不用斯瓦赫威面具,而皂诺克瓦女妖的出现却是理所当然的。
此处应当适时提醒一点,夸扣特尔人把一年的时光分为两段。氏族制度主导着包括春夏两季的所谓巴库斯(bakus)时期。接下去是先祖的面具露面的名为科拉希拉(klasila)的狂欢节,持续四日。狂欢一结束,策策卡(tsetseka)时期便开始了,即秋冬两季。随着时期的变换,名称、歌曲和演唱风格都有所变化,世俗性的氏族组织也让位于宗教社团。一种特殊的社会体制开始运作,它是由个人与神力之间所结成的关系规定的。这个寒冬期完全用于各类仪式,每个社团都依照申请者的出身和地位举行入社仪式。
于是,村庄分裂为两个族群。不入社者组成了由入社者为之表演的公众。
不过,入社者仍需分为两大类。高贵阶层包括海豹团和食人团,每一个又都分成三级,需费时12年之久才能爬到最高一级。有一个叫战魂的社团,其地位比这两个大社团略低。最低的阶层是燕雀团或麻雀团,其中也许包括已经不再活跃的早年入社者。这些人按年龄分为海鸭子、野鸭子、逆戟鲸、鲸鱼等团体。还有一些与之平行的妇女社团。燕雀团和海豹团处于这条阶梯的两极之间,充满竞争意识,甚至采取敌视态度。入社仪式极有表演意味:有时富于戏剧性,有时接近马戏表演,而且要求一种能够结合特技、杂耍和魔术的巧妙的编导。
我们只需勾勒一下这个复杂体系的轮廓即可。皂诺克瓦女妖属于其中的海豹团,而且扮演一个虽然不太重要,但有严格规矩的角色。披戴它的舞蹈者佯装入睡,或至少睡意正浓。从坐席到屋门撑起一条绳索,让它能够勉强挪动身体。因此,这个人总是稍迟到达,看不到食人团的新入社者佯装杀戮。仪式的歌咏是这样赞颂食人女妖的威力的:“来了啊,伟大的皂诺克瓦女神,她将人类挟持而去,她带来噩梦和晕眩。伟大的托梦者啊!让我们晕眩的伟大的夫人!可怕的皂诺克瓦女神!”可是她太困倦了,跳不了舞,也搞不清路径;她绕着锅灶趔趄打转。必须把她领回座位,但她马上就睡着了。她每次醒来都无法积极参与仪式,而且只需用手向她一指,她就会再度入睡。我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够比这一番行动与斯瓦赫威(或赫威赫威)舞蹈者更趋对立的了。萨利希人舞蹈者手指天空,指示他们从何而来(而非另一个人指向不愿离开座位的皂诺克瓦女妖),至于夸扣特尔人的斯瓦赫威舞蹈者,除非有人强迫,否则只要一开始跳舞就不愿停下来。
如果说夸扣特尔人的斯瓦赫威面具是从萨利希人借入的,那么后者也与前者分享了皂诺克瓦女妖这个人物,或者其对等物。弗雷泽河流域的部落和温哥华岛上的高茅克斯人都把它叫做萨斯瓜赤(Sasquatch)或察纳克(Tsanaq)。这是个大块头,眉毛粗重,眼睛深深陷入眼窝,浓密的长头发,嘴巴塌陷,嘴唇肥厚,面颊凹陷,形貌犹如一具死尸。佩戴面具者身裹黑毯,在门旁蹒跚巡行,作昏昏欲睡状。显然,它与鲁米人的那个四下游逛,用背篓劫掠幼童的女性巨妖祖阿鲁(Tzualuch)是同一个人物,也与温哥华岛和内陆的那个用泥灶和灰烬烹食幼儿的巨妖塔尔(Tal)是同一个人物,塔尔跌落到灰烬里被焚毁,从中生出了蚊子这样的微型食人妖怪。然而,如果说披戴面具可以带来继承特权,那么任何家庭只要有资金就可以买下面具。与斯瓦赫威面具相反,塔尔面具不是某些贵胄世家所独享的权利;对于一些“新贵”来说,购置面具虽然耗资不菲,但是从其他方面来看,却是博取新的社会地位的一条捷径。因此,两种面具在这个方面也是对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