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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刚才描述的那种面具出自十多个印第安人部落,均为萨利希语族的成员。这些部落拥有两块领地,每一块长度都在三百公里左右,跨越北美大陆的弗雷泽河入海口的南北两侧,以及乔治亚海峡的另一侧,即温哥华岛的东缘。这种面具通常叫做斯瓦赫威(swaihwé ),这是它们在弗雷泽河谷地区的称呼。别的地方的叫法与之近似,此时似无必要开列一张清单,但是应当说明一点:在未见面具的普吉特湾地区,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词:斯克威克威(sqwéqwé),指的是用于波特拉赤(potlatch)

等仪式上的面具;在这种仪式上,主人向他邀集的宾客分发财物,以其到场来见证他本人获颁的新名号或者地位的晋升。这样的类比我们在下文还要谈到。

披戴面具的人身穿以白色为主的礼服。上文提到的颈圈用天鹅毛制成。短裙、裹腿布和臂箍也是如此(臂箍有时也用辟鸟、虎鸟皮制成)。有些北方部落,如克拉胡斯人和斯拉亚蒙人不用羽毛,而用一种也是白色的闪光的野草。披戴面具者手擎一个特制的响板,是用一根木柄串起的扇贝壳做成的。在科蒂斯(Curtis)造访温哥华岛上的考维尚部落的时代,那些印第安人拥有的斯瓦赫威面具仍有七副之多。每逢波特拉赤,这些披戴面具者便会现身,可是从不出席冬季的仪式。任何人只要打算举办一场波特拉赤或者世俗的庆典,都可以付钱给面具的拥有者,换取他们的襄助。披戴面具者一边跳舞,一边手指苍穹,提醒人们先祖正在从天而降,人们马上就会看到他。弗雷泽河口地区的穆斯圭安人(Musqueam)的面具是从上游的部落获得的,他们为了波特拉赤、婚姻、葬礼和伴随入社仪式的世俗舞蹈而提前预订面具。在河口地区的另外一些部落里,披戴着一副稍微不同的面具的仪式丑角用长矛刺向斯瓦赫威面具,要剜掉它的双眼,而舞蹈者则摆出驱赶的样子。

斯瓦赫威面具的响板,用一根木柄串起扇贝制成(萨利希人)。纽约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海耶基金会(馆藏照片)。

斯瓦赫威面具和披戴着它参加仪式的权利只属于若干贵胄世家。此类特权都靠继承和联姻得以世代相传。例如,一位妇女如果属于一个拥有面具的家族,她就会把这种权利传给她和丈夫所生的孩子。这可以解释面具何以开始于某个大概是单一的源头,从内陆流传至温哥华岛,乃至广布弗雷泽入海口南北两侧,总共达到两百平方千米。在温哥华岛上的考维尚人及其邻居纳奈莫人当中,展示面具有净化作用,因为它们能够“清洁”在场者。而且,在整个该地区,面具都会带来好运,有助于获得财富。

这后一种作用虽然到处可见,而且因此可以被视为面具的一个不变量,可是有关面具的起源的神话却大相迥异,这要看神话是出自温哥华岛还是出自大陆沿海地区。

温哥华岛上的说法认为,很久以前,面具的先祖从天而降。其长相在各方面都跟今日没有什么不同。起先,有两个人降落到陆地上。因为担心紧追不舍的第三个人会把鲑鱼吓跑,他们把他赶走了。有的人说,那是因为此人身上散发着恶臭,也有人说是由于他的响板发出的声响。第四个人一降落到地面便引起了地震。他们一共是六人,每人都身揣宝物:武器,猎具或渔具,厨具,灵丹妙药……

那时已经有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有个女儿,他把游手好闲的女儿嫁给新来者之一,此人有优秀猎手的美誉。在两个奴仆的陪伴下,年轻的姑娘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追求者面前,献上了鲑鱼干。作为回赠,几个同行的旅人都分得了鱼干。可是,这场婚姻发生了变故:她给他生的三个幼儿陆续夭折,于是丈夫打发她回到了她父亲身边。

这位先祖于是决定迎娶一个伙伴与外乡女所生的一个姑娘。他们生了一大堆孩子。有一天,在弟弟(紧随其后从天而降)的陪伴下,他找到了曾经协助他打猎的狗。可是,这个弟弟不顾兄长的警告,竟然跟嫂子发生了性关系:正像预先警告过的那样,那条猎狗失踪了。两个男人外出寻找,走到一个瀑布前边,看见鲑鱼正奋力往上游。这个景象使兄弟俩思忖起来;他们编好渔篓,迎着瀑布撑开;许多鲑鱼蹦跳着落进了渔篓。他俩把大批鲑鱼晒成鱼干,背着食物返回了村庄。

这个版本比其他版本的内容更丰富,可是依然缺少连贯性。故事的各个部分之间没有联系,整个叙事突兀地结束于一场对于整个情节毫无用处的捕鱼活动,而且不能带来任何结论。不过,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好几对平行关系:处于中心地位的先祖结过两次婚,一次是与从前的(先于他来到陆地)和疏远的(别的部落的成员)妻子,另一次是与后来的(在他来到陆地以后很久才出生)和亲近的(伙伴的女儿)妻子。

每一次婚姻都出现了附属物,它们有两种类型:第一个妻子带来了奴仆,都是渔民,大概也都是男子;第二次结婚不久,发现了猎狗。在萨利希人的头脑里,猎狗其实也是一种奴仆。普吉特海峡一带的人常说:“不论是狗还是奴仆,只要调教得好,干活就干得更好。”这条猎狗是公是母,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内陆的萨利希人是把女人和狗相提并论的。奥卡纳贡人有一则神话,专门解释“今日何以有女人和狗”。狩猎过程中,打死狗熊以后,照例必须提到狗熊的灵魂,要向它保证:“绝对不会有女人吃你的肉,绝对不会有狗侮辱你。”女人和狗被禁止在男人专用的蒸汽浴室旁边便溺,凡是在女人小便过的地方撒尿的狗均需棒杀。在卡利耶人[Carrier,属于跟萨利希人为邻的阿萨巴斯堪人(athapaskan)]的房舍里,房门所在的一侧是指定给女人和狗使用的。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在神话里,猎人和猎狗的关系如果加强,便意味着夫妻关系的松弛。显得过于热情的丈夫对妻子是有害的,因为这违反狩猎的禁忌,会让他失去猎狗的帮助。而且他不能杀掉猎物,因为丈夫有义务把它提供给妻子。在神话里,丈夫对妻子犯下的这种双重错误有一个对应物:妻子对父亲和丈夫犯下的错误;懒姑娘因为拒用毛皮缝缀衣服而犯了违背文化的错误,也是违背大自然的错误,因为她虽然结了婚,却没有生养能够存活的孩子。至于温哥华岛的神话的其余部分,要理出一个头绪来实属不易。只有把它跟各个内陆版加以比较,才能显示出它的结构。让我们现在看看内陆的说法。

弗雷泽河中下游的印第安部落有着基本相同的说法,彼此之间出入不大。很久以前,有一个小伙子患上了一种麻风病,浑身散发着恶臭,连最亲近的人也纷纷躲避。可怜的小伙子决心一死了之,纵身跃入湖中。他沉至湖底,降落在一所潜水鸟(潜鸟属)看守的房屋顶上,屋内的居民都饱受着一种神秘的病患之苦(有的版本则说,主人公朝着一个婴儿或者首领之女的后背或者肚子吐了一口痰,后者遂患上了痉挛症)。作为对治愈自身病痛的交换,主人公治愈了他或他们的病,娶了一位姑娘为妻,而且第一次见到了面具、响板和斯瓦赫威舞蹈用的礼服。然后,依靠神力之助,他被运载到最初投湖的地点。按照另一种说法,他沿着海狸或者一种叫做考豪(Cohoe)的鲑鱼——有的则说是为数更多的动物, 列举的面具名称——为他开辟的一条地下通道,直达今日的耶鲁城 附近。

主人公派遣或者带领他的妹妹来到湖边,命她甩出钓鱼线,有的版本说线上有鱼钩,有的说没有(有一个版本还说用翎毛充当鱼饵)。她把一些水底精灵钓上了湖岸。这些精灵挣脱了,跳回水里,但弃留下一副面具和一副敲打乐器。两个年轻人把这两件珍宝放进一只临时编制和装饰起来的箩筐里。有的版本说,他们用母亲最漂亮的织毯将其包裹起来。有的说,小伙子仿制了一副面具,把原先的那一副丢回湖里,并且把那个仿制品让表弟负责当众披戴(按照神话所说,这是因为他本人没办法披戴)。还有的版本说,他把原先那一副交给了自己的兄弟,也是为了让他公开披戴。但是,不管是原先那副还是仿制品,差不多所有的神话版本都说,他把这副面具交给了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作为以后出嫁时的嫁妆。只有一种说法脱离了通行的版本:面具落入了敌人之手。这副面具确实十分珍贵。最先拥有它的人能够治愈痉挛症和皮肤病,而且按照这个版本的神话所说,平时“拥有它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轻而易举”。

内陆的神话还有另一个共同点:整个情节有一个明确的发生地点。有的版本说发生在一个名叫伊瓦乌斯(Iwawus)或者埃瓦乌斯(Ewawus)的小村庄,位于今日的霍普镇 的上游约三公里处。主人公寻短见的湖泊叫考克维湖(Kaukwé)或者考喀瓦湖(Kawkawa),靠近科基阿拉河口,这是弗雷泽河左岸的一条支流,而且从这里流向霍普镇。主人公穿过地下通道,在耶鲁城附近走出地面,而且他的全家前往捕鱼的地点也在耶鲁城。

汤普逊(Thompson)印第安人属于乌唐屈特(Utamqt)部族,他们的神话版本与上述各个版本十分接近。他们提到一个叫瓦乌斯(Wau'us)的村庄,位于霍普镇以东四五公里处。这个神话版本引出一个大问题,本书第二部分将用整个一章的篇幅专门讨论。来自弗雷泽河下游地区的一个版本则赋予妹妹更大的重要性。在故事开头,她独自跟哥哥一起生活;她将水底精灵挂在鱼饵上的面具钓了起来,开始还以为钓到了一条鱼,待羽毛一出现,她吓得撒腿溜掉了。哥哥让她返回重来,她最终捞到了面具,用织毯裹起,放进箩筐。她哥哥在一些舞蹈中将面具公之于众。从此以后,这副面具就通过继承和联姻一代代地传下来了。可是,也发生过面具在战争中遭窃的情形。然而这种偶然事故并没有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因为外乡人不会歌唱和舞蹈,因而无法发挥面具的效力。

在同样位于弗雷泽河下游的哈里森河口地区,人们述说第一位先祖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每天早上都去捕鱼。有一天,她们发现鱼线一端挂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于是看到了斯瓦赫威(这里称作斯阔埃阔厄Sqoâéqoé)暴突的眼珠和翎毛。二人便把父亲叫来,可是那个神奇物体消失无踪了,只留下面具和礼服。因为这个家族的后裔是从别的部落抢掠妇女的,所以披戴面具就这样流传开了。

1974年7月里,我在弗雷泽河下游听到过另一个略有不同的版本。这个版本来自奇利瓦克 附近的萨狄斯(Sardis)。按照这个说法,面具是两个姐妹从哈瑞森湖(Harrison Lake)里钓上来的。这两个单身生活的姐妹极端仇视婚姻,她们的唯一兄弟也怀有同样的情绪。那副有着一张长嘴的面具是用羽毛装饰的,这救了她们的兄弟的性命。有一天,他遭到仇敌追杀,跳水逃命,敌人只看到水面上漂浮的羽毛,不知他躲在下面。这件事显示出面具的用处。后来,一位萨满师又给面具补充了舞蹈礼服和鹰翎。两姐妹也改变了看法,同意结婚。一位嫁给了斯夸米什人(Squamish),另一位嫁给了苏马斯人(Sumas)。

这个版本同其他我们也要浏览一番的版本一样,都暗示了一个近于乱伦的情形,因为两姐妹和兄弟被过分地拿来比照,因为都敌视婚姻才生活在一起。但是,在故事结尾,正如别处的版本一样,获得和使用面具导致了两姐妹外嫁别的部落。至于漂浮的鱼饵,这个形象使人想起斯夸米施人的一个雷同的小故事,那一段插曲恰好出自两姐妹远嫁的两部落之一

在加拿大和美国的边界线以南的华盛顿州,鲁米人(Lummi)管面具叫斯霍阿西(sxoaxi),而且形状稍有不同:面阔,口中缺一到两颗门牙,方便了面具披戴者从隙豁看出去。一只鸟嘴朝下的乌鸦脑袋取代了鼻子;往上是一个人形面孔,圆形头部占据了面具的上端,支起数根细木棍,上面裹着野天鹅毛。舞蹈者腰带以上裸身,穿着用野山羊毛织成的短裙,裹腿用天鹅毛制作,手里拿着一个上文描写过的响板。人们认为,凡是篡用面具的人面部都会生疮。舞蹈仪式上有一个丑角。他头戴一副左侧为红色、右侧为黑色的面具,嘴巴歪斜,头发蓬乱。观众看到他时不容许发笑,不然他们自己的面部、身体和呼吸道也都会发生溃疡。这个丑角追逐披戴面具的舞蹈者,尤其要弄瞎他们从眼窝里暴突出来的双眼。

每逢波特拉赤一类世俗仪式,斯霍阿西面具都会出现。凡是已经取得某位监护精灵的保佑的舞蹈者都不准参加,因为担心精灵的表现会背离主题,破坏仪式的性质。有关起源的神话尤其值得重视。它是这样说的:

一个丧母的孤儿接受了参加入社仪式的训练。严厉的父亲逼他经受各种考验,连唯一的妹妹也不许他接近。妹妹很可怜哥哥,偷偷地去看望他。她答应哥哥陪他参加一次考验,好帮他弄点吃的。她弄到了一些蕨根。可是哥哥在返家的路上觉得难受异常。父亲怀疑儿子不听话,把他赶出了家门,而且预言他很快会死去。

主人公漫无目的地走着,浑身长满了疮。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便决定走得越远越好,好让人们找不到他的尸体。一天,又累又饿的他在一条小溪旁边停歇,不觉浑然入睡。两个浑身涂着油彩的人出现在他身旁,一个涂着红色,一个涂着黑色。他们对他预言,明天他会看到两条鲑鱼,一红一黑。他必须遵照仪式的规矩,把鲑鱼烧熟,然后放在一张腐臭的野菜(Lysichiton)做成的床上。但是,无论多么饥饿,也不准吃鱼。如果照办,他就不会感到饥饿难当。显然,引诱主人公的这红黑两条鲑鱼令人想到披戴面具的舞蹈者,那面具的两侧便分别涂成红黑两色,而且同样以其他方式引诱斯霍阿西面具的披戴者。我们若朝着这个方向进一步深究,证据仍嫌不足。让我们还是回到神话叙事上来。

主人公遵照夜访者指示的办法,按部就班地做;几只青蛙从他的脸庞和胸前跳出,扑到鲑鱼背上。第二天夜里,那两个人又来了,他们要求受他们庇护的小伙子沿着一条蜿蜒流入深山的湍急水流前行。主人公任凭水流一直把他带到一所大房子跟前。屋墙上悬挂着一些舞蹈用的礼服。一位老者出门迎接,抱歉说拿不出东西招待他。老者说:“回你的村子去吧。让人把你的房子清洗一下,再编好两只箩筐。”第二天,这个房子的主人接着说,你妹妹必须剪下三缕头发,连成一根鱼线,甩入水中。

主人公的妹妹照办了。她一发觉鱼线另一头发沉,就收拢起鱼线。可以听到水底传来的沉闷的声音。姑娘钓上岸的是一副她觉得奇丑无比的面具,还系着两只响板。随后她钓起第二副面具;她哥哥把两副面具都放进一只箩筐里。夜幕降临,面对全村人,他唱起面具之歌,从最亲近的亲属中挑选出几个身强体健的男童,让他们戴上了面具。自这件事以后,许多村子都邀请他到仪式庆典上展示他的面具。他从此以后变得十分富有。

我们看到,内陆的神话版本跟温哥华岛上的神话不同,情节都很清晰,结构也很清楚。可是,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后者之所以看起来缺乏连贯性,是因为它们仅限于颠倒故事的所有片断,而且哪怕必须变动它们的顺序,也不得不另建一个情节,才能把各个片断衔接起来;从原来的故事的开头的片断变化而来的形象也必须放在故事结尾。

在各地有关面具的起源的故事里,这样的操作已经可见端倪。按照弗雷泽河流域的版本所说,面具必须费力从河底打捞到地面;温哥华岛的版本则让面具自动地从天而降,没有任何外力的介入。如果说,面具抵达的地点即地面在所有的神话里都是一样的,那么不同之处在于:一种情形是它们来自天空,也就是自上而下;另一种情形是来自阴曹地府,也就是神话所说的水底世界。在所有的细节上,岛上的和大陆沿海地区的版本相互都保留着同一种倒置关系。被推至主要情节的前台的,在前者是夫妇关系,在后者是兄妹关系。海岸地区的神话的开头片断讲到,一位母亲有个患绝症的男孩(版本之一更为明确地说,他父亲已经死了),而且因为身体散发恶臭,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这个孩子投水自尽——所以是从上而下的(垂直轴)。与此相呼应,海岛版一方面讲到一个懒惰无能的女孩(这个版本对母方一系未置一词)为了寻觅丈夫而远走他乡(水平轴);另一方面,第三位先祖从天而降,众人不是因为担心他的响板,就是担心他的体臭会吓跑鲑鱼,而与之保持距离。只有鲁米人的版本采用了父与子的提法,明确地说母亲已经去世,但采用了一种倒置的方法作为交换,这种倒置使之与所有的内陆版本形成对照。主人公因为不顺从而患病,不顺从又是他不得不远走他乡的原因。不像在其他版本里那样,由于生病才自我放逐。

在温哥华岛的版本里,懒姑娘嫁给了第一副面具,但是,由于二者结合所生的孩子均幼年夭折,她使面具无从成为先祖。与之相反,在内陆的版本里,生病的男孩娶了水底精灵的首领之女,此即第一副面具;他还治愈了所有其他人,由于他结了婚,恢复了健康,于是可以成为先祖。随后,海岛版的女主人公、内陆版的男主人公都分别被打发回家,女的回到父亲家,男的回到母亲家。海岛版的面具于是娶了一位并非姐妹的近亲为妻,内陆版的神话则让他的妹妹进了门,一种近乎乱伦的关系将二人联系起来,这在鲁米人的说法里尤其明显。这种过度亲密的关系恰好跟性淫乱关系互为对称,例如海岛版的一个主要人物对其妻子犯下过错,尽管这两种狎昵行为一个为主人公的父亲所禁止,另一个为此人的兄弟所禁止。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海岛上各种说法会以奇怪的捕鱼的故事结束神话。海岛版之所以把面具的起源放在叙事的开头,而不是结尾,而且说它从天而降——这与认为面具从水底捞出的内陆版正好相反——恰恰是因为海岛版根本不知道如何结束。可是,因为传说非得有一个结论不可,内陆版的结尾只好以自相矛盾的形式继续存在,既趁着奋力游上瀑布的鲑鱼离水之际进行捕捞,又让鲑鱼掉进渔篓里。这样的安排正好跟从水底钓起面具,然后放进专门编织的箩筐的片断相对应。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到了两条互为对称的结论:其一,人类用放线捕鱼法钓起水里的面具,然后放入箩筐;其二,一些神异的生物,即面具的原型,利用临时设想的捕鱼方法编制箩筐,将其空悬,以便捕捉那些运用某种特殊的柔术蹦离水面的鲑鱼。

我们可以从这种分析得出两条结论。首先,我们看到,把内陆版转换成海岛版易,把海岛版转换成内陆版难。因为内陆版都是逻辑地建构起来的,而海岛版却并非如此。不过,假如我们将其解释为一种转换的结果,把内陆版作为反映原初状态的版本,那么也可以说,后者具有从另外一种逻辑衍生出的自身的逻辑。所以,应当把内陆版视为原始的说法,把海岛版视为派生的说法。这样就确认了这个地区的专家们的意见,即弗雷泽中游地区是斯瓦赫威面具的传播中心;可是,他们拿出来的论据含糊无力,跟我们通过以上的比较所得出的论据相比,说服力不足。因此,结构分析绝不是置历史于不顾,而是为历史研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看出斯夸米什人的一个说法的杂糅性。这个说法的主要目的看来是要说明一场从沿海地区到海岛的古代移民过程。

很久以前,陆地上人烟稀少。有两个兄弟某日听见家中屋顶上有响动。那是一个人在跳舞,头戴一副斯霍阿西面具(斯夸米什人对斯瓦赫威面具的叫法)。于是两兄弟请这个人走下来,可是这个人拒绝了,继续大跳其舞。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可是随即自称为长兄。两兄弟说:“不行。你最小,我们来得比你早得多。”一听到这话,那个人就又开始跳舞,不愿停下来。两兄弟生气了,把他驱赶到下游地区,一直赶到一个海湾。这个陌生人在那儿娶了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女人为妻,后来生了一大堆孩子,每个都机灵活泼,精力充沛。离他们的村庄不远,有一群海豹不时到访暗礁。当这些动物开始嘶叫的时候,离海岸较远的一个原始村庄的村民们就应声跑来;可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们的对手早就把海豹就地杀光了。局面愈来愈糟糕,最终在最早来到的居民当中发生了大饥荒。

他们当中有位巫师想出了一条计策。他花费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时间制作了一只假海豹。这只假海豹在河里一露面,上游地区的人们就佯装投入捕猎。这骚动引起下游地区的人们的警觉,他们想抢先一步,用鱼叉逮住那只将他们引向上游的假海豹。假海豹随后返回下游地带,驮载着被鱼叉的引索牵住的男人们以及随之打点行李,跨上海豹脊背的妇女和小孩。木头海豹向大岛游去。有一些家庭由于男人在途中脱离了绳索,登上了库贝尔岛(离温哥华岛很近,位于弗雷泽入海口的对面)。坚持到底的人都抵达了纳努兹(更靠北部,在温哥华岛边缘)。由于这个缘故,大陆沿海地区的斯夸米什人与生活在海峡对面的人很友善。

这个说法能够确认我们的解释不误。它在内陆和海岛都很流行,而且总是采用一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内容。第一副面具不是从天而降,也不是从湖中浮现,而是出现在一座屋顶上。也就是位于上与下之间,而且恰恰是在“入水”之说的主人公探访水底精灵时的落脚处。接待这副面具的两兄弟是无标记的一对,不是夫妻便是兄妹的带标记的对立不复存在。虽然这副面具某种程度上仍降自天空,但它不是第一位先祖,因为两个兄弟和伙伴们早就居住在陆地上了,而且较之被海岛版本说成第一位居民的极不显眼的那个人,他们扮演的角色要重要得多。再有,垂直轴线与水平轴线之间的对立也中和了,因为面具只是从屋顶上走下来而已;而且,完全在海面上进行的捕猎海豹的活动取代了探入水底的放线钓鱼。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第二点。从内陆版本到海岛版本,结尾部分用鱼取代了面具。诚然,面具在内陆版本里已经是鱼了,但并非本义上的,而是引申意义上的鱼,因为它是用放线的办法钓起的。再者,面具难道不正是由于在本义或引申义上被拿来与鱼相提并论,才会有一条探出的舌头吗?来自内陆腹地的锥心族(cœur d'alêne)印第安人属于萨利希人,他们有一则神话,讲述一个妇女钓起一头水底精灵,误把它的舌头当成了鱼。下哥伦比亚省的奇努克科拉卡马斯人(Chinook Clackamas)将这种类比颠倒了过来——其实,此类转换往往能够通过比较相距远近不一的神话获得验证。奇努克科拉卡马斯人的神话里有一头名叫“舌头”的食人妖魔,它有一条喷吐火焰的贪婪的舌头,但是侧鳍锋利的鱼类可将其斩断。这种鱼大概就是所谓的鲉鱼。我们一会儿还要提到它。温哥华岛上的萨利希人有一种表现一副斯瓦赫威面具的雕像,其突出的部分呈现为鱼形,在别处却是一条舌头。然而,内陆地区的利劳厄人(Lilloet)和舒斯瓦普人(Shuswap)大都崇信半人半鱼的水底精怪。所有这些迹象都暗示,斯瓦赫威面具同鱼类之间有着某种双重的相似之处:一方面,这种类比是隐喻式的,因为作为其特点之一的外悬大舌头很像一条鱼,极易混淆;另一方面,这种类比又是换喻式的,因为鱼是钓起来的,而且利用鱼舌头才能钓到。正如锥心族的另一个神话所说:“女妖停在水底,鱼钩衔在口中……”

表现斯瓦赫威的木雕。据E.von Sydow《土著民族的祖先崇拜和祖先形象》,柏林,1924,第18号插图(照片为Matthieu Lévi-Strauss摄)。

我们提到了内陆萨利希人的一个部族,利劳厄人。我们还不能够断定,他们叫做萨伊努克斯(säinnux)的面具跟他们的弗雷泽河的邻居的斯瓦赫威面具是否是一回事,因为我们一副萨伊努克斯面具也未曾获得过。可是,这似乎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一方面,我们在利劳厄人领地上发现的许多雕柱上,斯瓦赫威面具都很容易辨认;另一方面,跟斯瓦赫威面具一样,所谓萨伊努克斯面具只有一些特权家族才能享有。这些人每逢波特拉赤等节庆才披戴它,用来表现半人半鱼的生物。这个话题我们在本书第二部分还要谈到。不过,尽管有关面具起源的神话有些相似之处,却不尽相同。例如,关于神异的生物,即地下世界的居民,水的朋友和法力无边的魔法师的造访。可是,此处没有那位非主动地造访他们,先使之患病,再治愈他们而且得到娶妻的酬谢的主人公,这里只有水底精灵,它们使盼望迎娶其女的小伙子们纷纷病死。成功地与主人取得和解的只有一个拥有魔法的小伙子,并且利用自己光亮柔和的皮肤引诱了两姐妹。所以,这与麻风病人刚好相反。但是此人后来变得衰老病残,全靠唯一忠实的妻子把他装在箩筐里方可行动。

在利劳厄人那里,关于斯瓦赫威面具的起源的神话在其他方面没有变化,但却与铜的起源有关。我们知道,这一地区的人民非常看重这种金属,以往他们通过以物易物的办法取之于北方部落;这些部落又是从属于阿萨巴斯堪语族的印第安人那里得到铜的,后者懂得如何提取原生的粗铜。历史上,薄铜板由航海家和贩运商引进以后,很快便取代了此前流行的那一种。

利劳厄人的神话讲道,一位祖母和小孙子是一场瘟疫之后的幸存者。由于孙子总是哭个不停,老人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用自己的头发做成一根钓鱼线,再用一团头发做成鱼饵,挂在鱼钩上。小主人公使用这样的装备钓到了第一块铜,这是保佑他成为出色的猎人的护身符。祖母晒鱼干,鞣制和缝缀毛皮,祖孙俩富裕起来。小主人公决定出门远游。他结识了斯夸米什人,邀请他们和其他部落的人来做客。在客人面前,他又唱歌又跳舞,把铜展示给他们看,还把积攒的财富分发给他们。有两位部落首领把女儿送给他做妻子,并获得铜块作为回赠。年轻人和妻子生了许多孩子,特别是他们生的儿子也都娶了别的部落首领送来的女儿,那些人当然也获得了铜作为回赠。这种金属随之流传到各个部落。得之者视若珍宝,绝不愿意丧失,因为这种珍稀的物质能够增加他们的威信。

所以,这个神话是把水作为铜的来源的,正如其他神话把水作为斯瓦赫威面具的起源一样。二物均自水中钓起。拥有它们就会招财进宝。铜和面具均通过陌生部落之间的联姻得到传播,只是流布的方向有所不同。斯瓦赫威面具由丈夫传给妻子,再传给后代;铜则由丈夫传给妻子的父亲,也就是传给一位前辈。从弗雷泽河流域的部落到利劳厄人,有关斯瓦赫威面具起源的神话似乎中途遭遇过一次裂变:我们在有关萨伊努克斯面具起源的神话里可以部分地看到它,这种面具与斯瓦赫威面具很可能是一码事。其另外一部分在有关铜的起源的神话里可以看到:这种物质表面上与面具毫无关联,尽管它们履行着相同的经济和社会功能,只是赠授的方向有所不同。

斯卡吉特人(Skagit)的神话所讲述的故事与弗雷泽河流域的斯瓦赫威面具的神话相同,除了一点:居住水底的神奇精怪给来访者提供的不是一副面具,而是“四大方位的全部财富”,这与面具或铜在异地的神话里所带来的东西相似。在斯瓦赫威面具迁播范围的另一端,一个夸扣特尔神话讲到,一个名叫赫金(He'kîn)的总是生病的小男孩,皮肤上长满溃疡,于是他躲到一座山顶上等死。那里有一只雌癞蛤蟆用一副灵丹妙药治愈了他的病,还送给他一块精加工的铜板(此类物件被夸扣特尔人和相邻部落视为奇珍异宝,在社会、经济和仪典的活动中扮演着不容忽视的角色),还给他起了个名字:拉克瓦吉拉(Laqwagila),意思是“铜匠”。主人公回到自己人中间,妹妹欢迎并祝贺他容貌焕然一新,他把铜器送给了妹妹,“好让她作为嫁妆,带给未来的丈夫”。

虽然主人公寻死的地点颠倒了(山顶,而不是湖底),但在这个有关铜的起源的神话里,可以再次见到有关斯瓦赫威面具的起源神话的重要情节和多处细节,尤其是妹妹的角色。就连救死扶伤的癞蛤蟆,在那些神话里也已经有了,但形式改为青蛙。例如,在鲁米人的版本中,青蛙从主人公的身体里蹦出,使之免除了病痛。在我们采用过的一种弗雷泽河下游的说法里,这只两栖动物同样扮演了某种角色,尽管我们没有专门提到这个插曲:主人公驻足湖畔,打算投水自尽,他先是钓起一条鲑鱼,把它烤熟了;就在他要吃下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却是一只青蛙,而不是鲑鱼。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促使他实施自己的计划。由于他只有投入水中,才遇到会治病和送给他面具的精灵,所以不妨认为,取代鲑鱼的青蛙是给他带来好运的间接原因。同样道理,我们也不妨认为,在鲁米人的神话里,青蛙使他摆脱了它们的不祥的现身,但是作为交换,他必须放弃那两条鲑鱼。青蛙似乎打算要么与鲑鱼合为一体,要么取而代之,不然不会蹦到鲑鱼身上。在癞蛤蟆(或青蛙)与鲑鱼之间,夸扣特尔人和萨利希人的神话建立了相同的关联和对立关系,而且无论在获取铜器还是斯瓦赫威面具的情节上,这种两栖动物被赋予的职能也完全一样。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几条初步的结论,我们从造型和起源神话方面说明了斯瓦赫威面具的几个不变特征。造型方面:由于往往采用天鹅翎和绒毛,所以礼服以白色为主;面具的舌头向外吊垂,眼珠突起;还有,鸟头时而取代鼻子,时而罩住整个头部的上端。现在,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出发,我们还可以提出,拥有面具或者得到面具之助有利于获得财富;面具出现在波特拉赤以及其他世俗的仪典上,但被排除在冬季祭神仪式之外;面具仅属于若干世族贵胄,而且只通过世袭和联姻传承。最后,从语义角度看,神话凸显了斯瓦赫威面具所具有的双重的类比性:一是与鱼类比,二是与铜类比。能否弄清楚存在这些分散的特征的理由并且把它们结合到一个体系中去呢?就我们目前的程度而言,这正是斯瓦赫威面具向我们提出的两个课题。

印第安部落分布图 avkYCR+rty4gZpTIZ72HdkvDp5T6WDrxgLxDT4AhfZrR8d/iczH0n2YHRa+aiQ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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