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哲学,极其复杂矛盾,其中革命的辩证法和保守的唯心主义体系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他的逻辑学,在他的所有著作中,最集中、最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特征:它最唯心,而又最富于辩证法。列宁说:“黑格尔逻辑学的总结和概要、最高成就和实质,就是辩证的方法——这是绝妙的。还有一点: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
如果片面抓住“唯物主义最多”这几个字,就认为黑格尔哲学实际上是“唯物主义”,那是不符合列宁的原意的。列宁分明说黑格尔的逻辑学是一部“最唯心的著作”,怎么能说它是唯物的呢?说它是“唯物主义”,就连黑格尔自己也是坚决反对的。事实上,黑格尔的逻辑学是彻头彻尾唯心主义的。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分为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三个部分:逻辑学的研究对象是所谓“纯概念”,它是事物的核心和根基,逻辑学的全部内容就是关于“纯概念”自我发展、自我认识过程的描述;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的研究对象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黑格尔从彻底的唯心主义出发,根本不承认有独立于思想、概念之外的客观物质世界,他认为“纯概念”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本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是“纯概念”的表现和“自我实现”;因此,逻辑学是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的“灵魂”,而后二者只不过是前者的“应用”。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列宁称黑格尔的逻辑学是“最唯心的”。
不过,黑格尔毕竟生活在客观物质世界之中(尽管他作为一个唯心主义者,不承认有客观物质世界),而且他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社会历史领域和自然界的许多重要方面,他都研究过。他不仅集中了前人的思想成果,而且概括了他那个时代的特征。客观物质世界的许多真实情况都反映在他的思想和著作中:
首先,黑格尔是一个一向对社会历史问题很感兴趣的人,他自己也承认他惯于“以好奇心注意世界大事” 。在整个社会历史领域内,“黑格尔都力求找出并指出贯穿这些领域的发展线索” 。尤其使他注意的,是当时法国革命所表现出来的社会生活的急剧变化。黑格尔在1807年为他的第一部大著作《精神现象学》所写的“序言”中说道:“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的世界决裂……事实上,精神从来没有停止不动,它永远是在前进运动着。……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黑格尔还明白地把这种渐变的“突然中断”叫做“质的飞跃”。从这里可以看出,黑格尔深刻地察觉到了他所处的时代的辩证法。他的哲学中关于发展的思想,关于“突然的”“质变”的思想,实际上依据了法国革命时代的历史辩证法,他终生都认为,革命是法国历史发展的必然。
其次,黑格尔对自然科学方面也很有研究,单从他的逻辑学著作,特别是《大逻辑》所引自然科学事例和数学材料之丰富,就可以看出这一点。18世纪末19世纪初,自然科学各个方面都有新的巨大成就:康德(1724—1804)在他以自然科学为主要研究对象的早年时期,第一次提出了太阳系起源的假说,突破了形而上学思想的第一个缺口;之后,法国天文学家拉普拉斯(1749—1827)又提出了并且更详细地论证了同样的假说。德国地质学家魏纳(1749—1817)和英国地质学家哈顿(1726—1797)也用历史发展的观点来说明地球的成因以及地球和生物的变迁。法国生物学家毕丰(1707—1788)作出了关于生物界变异性的揣测;德国胚胎学者沃尔夫(1733—1794)早在达尔文前一百年即1759年,就已有了进化论的思想,第一次攻击了物种不变说;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1744—1829)发表了进化的学说,提出了外部环境引起有机体变异以及用进废退和获得性遗传的思想。法国科学家拉瓦锡(1743—1794)推翻了形而上学的燃素说,奠定了关于燃烧和氧化过程学说的基础。这个时期中关于化学、电磁学等等的研究以及法国学者弗勒斯纳(1788—1827)关于光波和卡诺(1796—1832)关于热力学的研究,都已得出了各种物质运动形式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的看法。总之,这个时期自然科学各部门的成就,都动摇了以前的形而上学世界观,证明了自然过程的辩证发展。自然科学方面的这些成就,和社会历史现象一样,也成了黑格尔概括的对象。
就因为这些,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便不是一个空洞的外壳,而是充满了自然界和社会历史领域中辩证法的客观内容的。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常常在思辨的叙述中作出把握住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叙述。” 列宁所说的黑格尔逻辑学中“唯物主义最多”,也就是指它最多地充满了“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叙述”,充满了自然界和社会历史领域中辩证法的客观内容(“最多”二字不仅是就《逻辑学》和黑格尔自己的其他著作相比较而言,也是就它和黑格尔的前人的思想和著作相比较而言,详见《绪论》第二部分)。但是,把“唯物主义最多”这句话理解为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到处主张客观物质世界是第一性的,这种看法却是错误的。事实上,黑格尔尽管研究和概括了大量的自然现象和社会历史现象,看到了许多客观实际情况,但他又对他所看到的客观实际情况作了唯心主义的解释,因此,黑格尔的逻辑学,无论它充满了多么丰富的客观内容,充满了多么丰富的辩证法,终究是一部“最唯心的著作”。
黑格尔哲学的这种矛盾复杂的情况,是当时德国资产阶级所处的矛盾地位和它的两面性的反映。当德国资产阶级因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影响正想起来革命的时候,资本主义发展比较先进的英、法等国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和斗争,已经很突出了,资产阶级害怕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更甚于害怕封建地主阶级。德国资产阶级处在这种形势下,特别是当它看到法国革命中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巨大力量之后,更是被吓倒了,它害怕德国也和法国一样会开展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害怕无产阶级会在反封建的革命中壮大起来,掉转枪口对着资产阶级自己开火。因此,德国资产阶级不敢同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结成联盟,进行反封建的革命斗争,而只能跪倒在封建贵族的脚下,缓慢地发展资本主义,而当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已经发动起来的时候,它甚至与封建贵族结成联盟来反对他们。所以恩格斯在说到德国资产阶级对法国革命的热情时强调指出:“但是这种热情是德国式的,它带有纯粹形而上学的性质,而且只是对法国革命者的理论表示的。”一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采取激烈的实际行动时,“这种德国式的热情就一变而为对革命的疯狂的憎恨了” 。这样,德国资产阶级所走的道路,就只能是一种在封建贵族领导下,由君主政权实行的自上而下地逐渐把地主经济转变为资本主义经济的改良道路。所以,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德国资产阶级,是一个具有动摇性和两面性的阶级,它一方面对封建势力怀有不满情绪,向往革命,在政治上、经济上有一定程度的进步要求;另一方面,它又不敢采取实际的革命行动,甚至憎恨革命和人民群众。马克思指出:当时的德国资产阶级“只是用抽象的思维活动伴随了现代各国的发展,而没有积极参加这种发展的实际斗争” 。这也就是说,先进的英法等国家所“做过的事情”——资产阶级革命的“实际斗争”,德国资产阶级却只是在思想上、在“抽象的思维活动”中“考虑”、向往,“它的思维的抽象和自大总是和它的现实的片面性和低下并列” 。黑格尔说过:在法国,“观念立刻就能转变成行动。因此,人们都很实际地注重现实世界的事务” ,在德国,“自由”“只是在理论方面得到了发挥,我们在头脑里面和在头脑上面发生了各式各样的骚动;但德国人的头脑,却仍然可以很安静地戴着它的睡帽坐在那里,让思维自由地在它自己的内部进行活动” 。——戴着睡帽在头脑里发生骚动,这是对德国资产阶级向往革命而不敢采取实际行动的最生动的写照。黑格尔的哲学,正是这样一种处于矛盾地位的德国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它的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反映着德国资产阶级向封建贵族的妥协、屈从,反映着德国资产阶级在实践上的软弱无能,反映着德国资产阶级对人民的革命行动的恐惧和憎恨;它的辩证法,反映了当时德国资产阶级的进步要求,反映了它反对封建关系的思想情绪。黑格尔把本质上是革命的辩证法隐藏在保守的唯心主义的外壳里,使其限制在纯粹思想的范围之内,不能发生实际的革命效力,这是他所代表的德国资产阶级软弱性和两面性的典型表现。黑格尔之所以在社会政治领域表现了较多的保守观点,而在距离实际政治比较遥远的哲学领域特别是抽象的逻辑学领域,较多地阐发了革命的辩证法,显然也只有在德国资产阶级的这种特点中才能找到说明。当今英国研究黑格尔的资产阶级学者芬德莱(J.N.Findlay)断言,“黑格尔思想的主要功绩是独立于他的政治倾向的” ,这种看法显然是比较表面的。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中把这里所说的矛盾着的两方面,都发展到了前人所未达到的高度。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他的逻辑学是“最唯心的”,而它包含的辩证法的客观内容又“最多”。
就辩证法方面来说,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 。在欧洲哲学史上,古希腊的素朴辩证法是辩证法思想发展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形态。它的卓越代表、“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皆在流转,对立物互相联系、互相转化。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思想在当时是很有价值的,但它是素朴的,未经自然科学的论证,当然也远未得到系统的表述。亚里士多德也是古希腊辩证法思想的杰出代表,他表述了关于自然界运动、变化的思想,关于从“潜能”转化为“现实”的思想,关于质料与形式、个别与一般相结合的思想,等等。他的这些思想,用列宁的话来说,都是“辩证法的活的萌芽和探索” 。但亚里士多德的辩证法没有超出素朴辩证法的范畴,没有超出直观世界总图的界限,并且是不彻底的、不系统的,有很多混乱之处。从15、16世纪到18世纪,辩证法的思想虽然还在发展着,但整个说来,这是形而上学占统治地位的时期。这时的自然科学主要处于搜集事实、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阶段,当时还缺乏足够的条件使思想家们系统地阐述辩证法。只是到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自然科学的新成就动摇了僵死的形而上学观点,论证了自然发展的辩证法,这才为人们提供了系统地、自觉地阐述辩证法的充分可能。黑格尔就是在这一时期自然科学新成就的条件下,“第一次——这是他的巨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 的哲学家。辩证法一切基本特征在黑格尔哲学中都第一次得到了自觉的、系统的表述。例如从量变转化为质变的规律,以前的哲学家从没有提出过。亚里士多德虽然曾经把运动分为六种,即产生、消灭、增加、减少、位移、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变(即性质上的变化),但他并没有提出质变与量变的关系的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的规律也是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所未曾提出过的。17世纪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提出过“肯定就是否定”(Omnis determinatio est negatio)的原则,但他还远未能由此更进一步提出否定之否定的思想。黑格尔采用了斯宾诺莎的这个原则,并进而提出了与此相反的一个原则:否定就是肯定。否定之否定的思想就是对这个原则的发挥。关于对立面的统一和斗争的规律,赫拉克利特虽然已经提出了这方面的思想,但那是极其素朴、极其简单的。亚里士多德则反对赫拉克利特的对立面斗争的思想,他根本否认事物运动的内部源泉,而把动力归之于事物以外的“第一推动者”。他虽然承认在可能性中有对立面的统一,但他否认在现实中有对立面的统一。“文艺复兴”时期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布鲁诺曾明确主张对立面是统一的,并且他的这一理论已初步具有现代科学论据和分析的特征,但他不理解对立面的斗争是事物运动的源泉。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虽然有了运动和物质不可分离的思想,但也没有达到把内在矛盾看成是事物运动、发展的源泉的地步。黑格尔在哲学史上也是第一个提出“具体概念”以区别于“抽象概念”的哲学家,在他以前的传统逻辑则认为概念是不可能有具体性的。关于本体论、逻辑、认识论三者一致的思想(逻辑的东西与历史的东西一致的思想包括在内),关于认识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由贫乏到丰富、由片面到全面的辩证过程的思想,也是黑格尔第一次提出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主要是撇开具体生动的内容而只着重研究固定的形式,它还不能说是和本体论、认识论统一起来了。至于康德哲学,则是使三者分离得最为明显的一种哲学。
但是,黑格尔所深刻看到的这些东西,都是在唯心主义基础上表述的。他的唯心主义是集以往一切唯心主义哲学发展之大成的体系。古代希腊唯心主义最大的代表、客观唯心主义的创始人柏拉图,把世界分为“理念世界”和“阴影世界”,认为前者是真实的,后者只是前者的阴影,是不真实的;他的这种唯心主义割裂了本质和现象、一般和个别,从而陷入了二元论。柏拉图割裂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认为人的认识不过是“不灭的灵魂”对头脑里固有的“理念”的回忆,他的这种先验论具有明显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是很原始、很粗野的。亚里士多德企图克服柏拉图的二元论,但他动摇于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他的唯心主义是不彻底的。在认识论方面,亚里士多德也有先验论的思想,他认为人的心灵中有所谓“不死的和永恒的”“理性部分”,但他的认识论还包含着不少唯物论的反映论的成分。17世纪法国唯心主义的唯理论者笛卡尔和17世纪到18世纪初德国唯心主义的唯理论者莱布尼兹,一个主张二元论,一个有多元论的思想,他们两人的“天赋观念说”的先验论,仍然是片面的,比较简单的。英国大主教贝克莱是西方现代主观唯心主义的主要创始人,他把感觉看成是世界的基础,根本否认普遍性。黑格尔和贝克莱不同,他把思想、普遍看做是世界的基础和本质。黑格尔的这种客观唯心主义,比起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来,是唯心主义发展史上的高级阶段。康德的唯心主义没有像柏拉图那样把各类特殊事物的概念,如桌子的概念、椅子的概念等等,都列入“理念世界”;他在唯心主义发展史上比柏拉图更进一步,他所讲的概念、范畴不包括桌子、椅子之类的概念,而是适用于一切现象的最普遍的概念,即他所谓“先天的”概念、范畴。但康德割裂了思维和存在、本质和现象,他把概念、范畴看做是主观的,是头脑里固有的,而且是互相平列的、死板的,范畴的数目又只有十二个,不足以说明现象的复杂性。黑格尔逻辑学所讲的概念、范畴,也和康德的一样,不包括像桌子、椅子之类的概念,而是一些最普遍的所谓“纯概念”,但他又比康德前进了一步,他所讲的概念、范畴的数目比康德的多得多,而且是按照所谓逻辑必然性一个一个地推演出来的;他批判了康德把思维和存在割裂开来的主观唯心主义观点,消灭了康德的“自在之物”;他从唯心主义的思维和存在同一说出发,主张概念、范畴是“客观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的唯心主义比康德的唯心主义更为彻底,是欧洲哲学史上最大的唯心主义体系。
综上所述,可见在黑格尔哲学中,辩证法和唯心主义都达到了他的前人所未曾达到的高度。黑格尔哲学就是这样一种由精华和糟粕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哲学!所以我们在赞赏他的许多思想之正确而深刻的同时,又抱怨他这些思想纠缠在晦涩难解、神秘荒谬的云雾之中。我们对待黑格尔哲学的态度应该是,一方面不停留在他唯心主义体系这一“建筑物的骨架和脚手架” 跟前,而要“深入到大厦里面去”,“发现无数的珍宝” ,“从不正确的形式和人为的联系中找出正确的和天才的东西” ;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注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应当对黑格尔的方法作一番透彻的批判” 。
现代资产阶级学者特别是新黑格尔主义者,和我们对待黑格尔哲学的态度相反。他们害怕辩证法的革命本质,因此,他们在讲到黑格尔哲学时,总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竭力加以抹煞,而对他的国家学说、个体服从“绝对者”的学说,以及唯心主义的体系则大肆吹嘘和夸大。德国唯意志论哲学家叔本华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说成是一切智慧的破坏者。奥地利资产阶级学者坡培尔(K.R.Popper)咒骂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混乱” 。德国生命哲学的最大代表狄尔泰(W.Dilthey)则把黑格尔描写成一个十足的反理性主义者。德国新黑格尔主义者克罗纳(R.Kroner)竟说:“人们称黑格尔哲学为理性主义的,可是这种称谓之正确,正像它的反面也是正确的一样。” “黑格尔毫无疑问是哲学史上所知道的最伟大的非理性主义者。”“他是非理性主义者,因为他是辩证法家。” 把辩证法看成是非理性的,乃是对辩证法的污蔑。芬德莱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虽然有所肯定,但他又认为“没有一个叫做辩证法的确定方法……黑格尔所着重的三一体粗略地指出了他思想中某种真纯的东西,但它主要地只是一种解释性的外壳,它经常积极掩盖而非显示他思想的实际进程” 。芬德莱显然不了解黑格尔否定之否定思想的合理之处。黑格尔的逻辑学是黑格尔哲学体系中最富于辩证法的部分,而精神哲学则以保守的社会政治观点占主要地位。现代资产阶级学者大多抹煞黑格尔的逻辑学,只着重讲他的精神哲学。例如美国的新黑格尔主义者鲁埃士(J.Royce)就特别强调黑格尔精神哲学中关于“绝对”是调和一切矛盾的“战将”,关于个人服从资产阶级国家等等唯心的、保守的思想,而极少注意他的逻辑学。有些资产阶级学者也讲述黑格尔的逻辑学,例如英国的瓦莱士(W.Wallace)、贝利(J.B.Bailie)、麦克塔加尔特(J.M.E.McTaggart)、缪尔(G.R.G.Mure)等,都有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专门著作,但他们都只注重它的唯心主义体系,而对于其中的辩证法思想则绝少理会。英国新近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缪尔在讲述黑格尔的辩证法时,就只强调“正、反、合”的调和矛盾的重要性,而根本抹煞矛盾是运动的源泉的思想。 在讲述黑格尔的真理观时,他也只谈真理是“自我认识活动的诸形态的整体”,是“一个融合或自我一致” ,而完全不提真理的矛盾发展的性质。麦克塔加尔特则特别注意黑格尔逻辑学的结构和概念的层次,他的分析到了极端烦琐、极端脱离实际的地步。
资产阶级学者对待黑格尔哲学的态度,是错误的,只有马克思主义者才采取了“吸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革命的科学的态度。
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以前,在关于如何发展科学的问题上,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旧的形而上学方法,一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旧的形而上学方法显然不能推进科学发展了,它已经受到康德特别是黑格尔在理论上的摧毁,在当时,只有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现有逻辑材料中至少可以加以利用的唯一材料”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造辩证唯物主义哲学时,正是批判地吸取了黑格尔辩证法中一些合理的东西。这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作家为什么给予黑格尔哲学以很高评价的原因。
但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根本性质上是唯心主义的。“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 ,“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 。黑格尔实质上是在神秘的唯心的形式下歪曲了客观实在过程。
马克思指出:“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但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从属于他的唯心主义体系的;为了“迎合”这个体系,辩证法“就不得不背叛自己” 。于是,辩证法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一)辩证法的本质在于承认辩证发展的普遍性,承认不仅在精神、概念的领域内有辩证发展,而且首先是在客观物质世界中,在自然界和社会物质生活的领域中有辩证发展。但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却使他否认了物质、自然本身的辩证法,使他把辩证发展限制在精神、概念的领域内,并且头脚倒置地认为不是主观辩证法以客观辩证法为来源,而是相反。(二)辩证法的本质在于承认辩证发展是没有止境的,但是黑格尔急于要“建立一个体系,而按照传统的要求,哲学体系是一定要以某种绝对真理来完成的” 。于是,黑格尔在断言真理是发展过程的同时,又主张整个发展过程有一个终点,以便在这个终点上“结束他的体系” 。在社会历史领域,普鲁士国家是社会历史发展的顶峰;在认识领域,黑格尔自己的哲学就是绝对真理。(三)辩证法的本质在于承认对立面的矛盾斗争是永远都有的,可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却使他认为矛盾最终可以调和、平息,他把对立面的统一看成是最终的,而矛盾则是过渡性的。他认为,矛盾斗争只在平常所说的具体事物亦即他所谓“有限事物”中进行,至于在无限的“最高真实”或“绝对真实”中,则一切矛盾都消失了。他说:“绝对理念”(又可译作“绝对观念”)“没有过渡” 。“最高的真实,本然的真实,就是最高的对立与矛盾的解决。在最高的真实里,自由与必然,心灵与自然,知识与对象,规律与动机等的对立都不存在了,总之,一切对立矛盾,不管它们采取什么形式,都失其为对立与矛盾了。” ——这样,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就把辩证法固有的一些最重要的原则都歪曲了,把辩证法的批判的、革命的本质都“闷死” 了。所以马克思指出,辩证法在黑格尔所表述的那种“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因为它似乎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 ,它不是在现存事物的肯定中看到它的必然灭亡。黑格尔就这样出于“体系的内部需要”,使本来是“彻底革命的思维方法竟产生了极其温和的政治结论” 。
由此可见,黑格尔哲学的内在矛盾就是指革命的辩证法和他的保守的唯心主义体系之间的矛盾;他的方法就其现成形式而言,是从属于唯心主义的,不能说和他的唯心主义体系相矛盾。黑格尔哲学的首要目的是论证唯心主义,一般说来,他对他的哲学所包含的革命实质并不了解。列宁说“黑格尔在概念的辩证法中天才地猜测到了事物(现象、世界、自然界)的辩证法” ,这当然不是说黑格尔本人抱着一个目的,要去猜测客观世界的辩证法,因为他本人根本否认客观世界的真实性,否认自然界是不以精神、思想为转移而独立存在的。说猜测到客观事物的辩证法,这话的意思不过是说,黑格尔所讲的虽然是“纯概念”的辩证法,虽然是在唯心主义基础上表述的辩证法,但无论如何,他在对他自己所看到的客观事物的辩证法事实作唯心主义的解释时,客观事物的辩证法在客观上毕竟还是通过他的著作而这样或那样地反映了出来。这就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之所在,也是列宁所谓“猜测”的实际含义。正因为黑格尔有意识地为其唯心主义体系作论证,而他对于那客观上包含在他辩证法中的“合理内核”的革命实质并不能了解,所以才会发生革命方面与保守方面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 黑格尔的方法是“从纯思维出发的”,是“完全抽象的” ,他所讲的由简单到复杂的矛盾发展过程,是所谓“纯思想”、“纯概念”自我发展的过程,并且,在这个发展过程的最后,他还人为地使矛盾双方得到调和。反之,马克思的方法是“从最顽强的事实出发” 的,是彻底唯物主义的。例如,马克思的《资本论》虽然也是讲的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矛盾发展过程,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每一过程、每一阶段的分析,都是以铁的事实为根据的,都是经得起实践的检验的,《资本论》的每一个概念都是对客观的关系和矛盾的反映,而完全不是黑格尔式的先验推演的产物,并且,马克思按照资本主义发展的客观实际,把矛盾分析法一直贯彻到底。——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对立之所在。
现代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大都抹煞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区别,恶意曲解和攻击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法国新托玛斯主义者马利旦(Jacques Maritain)污蔑马克思主义的辩证观点,说辩证法“对于黑格尔和马克思来说,本质上是同样的概念,同样的偏见,因为,最终,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从理念世界搬到了物质世界” 。坡培尔诽谤马克思,说什么马克思“在黑格尔辩证法的熏陶下成长起来,全然未逃脱其邪恶影响” 。在旧中国,也有类似的错误观点,说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并无根本不同之点,说马克思只是应用现成的方法,没有创新发明。如前所述,黑格尔把辩证法和唯心主义结合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辩证法的本质被他的唯心主义歪曲了,其革命的火焰被窒息了。显然,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有本质的区别,“黑格尔的方法在它现有的形式上是完全不适用的” 。马克思恩格斯不可能把黑格尔的辩证法搬过来现成地加以应用。资产阶级学者把黑格尔的辩证法和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看成是“同样的”,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未逃脱”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影响,完全是对事实的歪曲。其实,辩证法不是和唯心主义结合在一起,就是和唯物主义结合在一起,二者在性质上根本对立,所谓超乎唯物唯心之外的辩证法是根本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