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一头狮子能说话,我们也仍然无法了解它。”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论断让我们感到很吃惊。我们大多数人认为,如果一种动物会说话,我们就能对它有所了解。这样狮子就能告诉我们作为一头狮子是什么感受,而不是我们从狮子的行为去自行推断。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究竟何意?他认为狮子张口说话时会说何种语言?是德语、英语,还是狮语?如果他的意思是狮子虽然会说话,但使用的是我们完全陌生的狮语,那么毫无疑问我们还是听不懂。此外,他还可以说:“即使一个马赛人(Maasai) 在说话,你也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不是研究马赛部族的专家。但维特根斯坦似乎是想表达些什么,而不仅仅是反复陈述一个人无法理解他所不了解的语言。
更确切地说,可以设想一下他想强调的是,在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这道鸿沟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两个世界毫无沟通的可能——即使为了讨论方便,我们说这种动物会说某种语言,这种语言有着与英语相同的词汇和语法结构。当然,假如说话就意味着像人类一样说话,那我从未见过除了人类以外哪种动物会说话。原因很简单,除了人类以外,没有哪种动物会像人类一样说话。另外,我从未与不会表达的动物互动过。那些我见到的、觉得它们不会表达的动物并非真的不会表达,是因为我从未与这些动物深入互动过。
当我遇到那些我试图去理解的动物时,它们无一例外都会说话,当然我是那个为它们代言的人。当我试图去探究那些动物的意识时,我免不了要用语言把它表述出来,仿佛动物本身在说话一般。我也在和动物们说话。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一种错觉,即它们能听懂我说的那些话,就像其他人能理解这些话一样;而是因为这是我与它们进行沟通交流的方式,似乎是我能用这些语句成功地进行一些沟通交流,虽然只是一些莫名的情绪或者简单的指令。
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如果想要在人与动物之间做一个根本的界定,那么我们就必须要问这种界定基于何种基础,以及何时需要进行这种界定。如果我说“就算尼安德特人会说话,我们也理解不了他”,会怎样呢?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如果尼安德特人会说话,我们就能了解这种生命。最可能的是,我们会将这种生命体归类为一个人。然而,尼安德特人和我们现代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大脑容量更大,视力更佳,因为他们大脑中的很大一部分被开发来做这一功用。与此同时,相较于我们,他们的社交智商也确实乏善可陈。人是如何成为人的?在人类进化史的哪个时间节点上,我们可以明确断言“就算X能说话,我们也无法理解他”?
当看到祖先在上一个冰河时代所画的几何符号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对这些符号的意义几乎一无所知。那些关于公牛和其他动物的绘画令人感到惊叹,但我们也只能说自己看懂了他们所描绘的那些图像。
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能说自己很了解这些图像所代表的意义,因为我们对它们在那些人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知之甚少。那32个留存下来的几何符号完全是另一回事;这让我们更加茫然了,因为我们根本无从知晓这些符号所绘为何物。即使我们会把它们看成某种意义的表达,但又是何种意义呢?我们对绘制这些符号的人稍微有一点了解,知道他们如何穿着,如何捕猎,如何演奏乐器以及如何埋葬死者。但是,我们对这些几何符号背后所代表的行为却一无所知。如果我们能乘坐时间机器穿越回去,那么我们希望通过与他们互动,能够一点一点地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这样,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符号在他们的文化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当维特根斯坦解释文化背景迥异的人们是如何理解彼此时,他指的是“人类的共同行为”。人类和动物之间也存在共同行为,这使得两者之间可以进行交流。然而,维特根斯坦也强调,仅仅因为存在着文化差异,人类之间就可能彼此无法理解,哪怕他们说同一种语言也无济于事。在发表有关狮子的论断前,维特根斯坦这样写道:
我们还说有些人对我们而言是透明的。然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可能完全是个谜,这一论断是很重要的。当我们来到一个风俗习惯全然陌生的国家时,我们就会明白这一点。并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的语言对我们来说也完全是陌生的。我们并不了解当地的人(不是因为不知道他们在自言自语什么)。我们无法融入当地的环境。
诚然,这些人也不是全然无法沟通的,总还有一些东西是可以理解的,比如那些我们人类都有的共同行为。但对于那些涉及他们生活方式的内容,我们确实就无法理解了。动物的情形难道不是与此类似吗?狮子和我们一样,也会有吃饭或者放松等诸如此类的活动,要理解这些活动并非不可能。狮子的那些和我们不一样的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比如,虽然我从来没有蹑手蹑脚地跟在瞪羚背后去撕咬过它,但这也丝毫不会妨碍我理解狮子的这一举动。或许,我们可以准确地说:“即使狮子会说话,我们也完全无法理解它在说什么。”或者是:“如果狮子会说话,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听懂一些什么。”但是诸如此类的描述,都没有真正领会维特根斯坦所要表达的意思。
人类之所以迥异于其他动物,仅仅是因为语言的关系吗?如果说掌握一门语言就能改变一切,那么能像人类一样说话的狮子是不是就无法再拥有狮子的意识了呢?如果是那样,那它就不再是一头狮子了。也许我们应该说:“如果狮子会说话,那么它将无法理解自身。”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狮子会说话,那么它将不会明白作为一头普通的、不会说话的狮子是什么感觉。”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在他191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A Report to an Academy )中就讲了一个类似的情节。小说的主角红彼得是一只会说话的猿猴,德国的一个科学院的人要求它给他们讲讲它的生活。科学院的人非常希望红彼得向他们讲述一只自然状态下的猿猴的生活,更甚于想知道它是如何学会说话的。然而,红彼得很遗憾地告诉他们,关于之前的生活它已无可奉告。因为在它学习人类的语言和行为习惯的过程中,它作为一只猿猴的记忆已经被抹去了,它早已忘记了作为一只猿猴是什么样的。它只是向大家描述了从它被人抓住到现在成功地成为一个“艺人”的全过程,它抽烟、喝红酒,像一个典型的欧洲人那样说话。
在卡夫卡写下这篇短篇小说之前,哲学家们已经考虑过了猿类会说话的可能性。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说过人类是唯一拥有说话能力的生物,但他也承认,进化可能会以这样的方式继续下去,就是人类不再是唯一拥有语言和智力的动物,猩猩也可能习得说话和理解的能力。1748年,朱里安·奥弗鲁·德·拉·梅特里(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在他的著作《人是机器》( Man A Machine )中声称,一只猿猴经过训练之后可以学会一种语言,这时这只猿猴绝不是野蛮的或者低等的人类,而是更像人类,就像所有人一样。语言使得一切都大为不同了。
在红彼得向科学院报告它的生活之前,距离它被抓已经过去五年了。有一次它在河边饮水时被人抓住,然后被关进笼子运到了德国。在漫长的转移过程中,它有足够的时间做出种种推测;它注意到船上的人都可以自由地来回走动,而它却只能被关在一个极不舒服的笼子里。它想如果它能模仿人类,就会拥有类似的自由;这只猿猴希望通过模仿人类的行为变成人。它说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它看到人们握手,就模仿他们握手。然后,它学会了吐口水,这也很容易。学抽烟和喝酒要更难一些,但也不是不可能。有一天,它一口气喝了一整瓶杜松子酒,竟然用人的声音清脆而又准确地喊了一声:“哈罗!”就这样,它当场用人类的语言体系突破了人与动物之间的隔阂,成为人类社会的一部分。人类只是会说话的猿猴罢了。
五年过去了,红彼得已经经历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它身上的“猿性”已不复存在,它对“猿性”的陌生不亚于人类。它先是成了一只会说话的猿猴,然后又成为一个人,它已经与不会说话的猿猴之间失去了联结。简而言之,一只会说话的猿猴就不再是一只猿猴了,正如一头会说话的狮子不再是一头狮子了一样。正如我们无法理解维特根斯坦的狮子,卡夫卡笔下的猿猴也无法理解它自己,因为它已经成了人类的一员。那么,在现实世界中,会说话的猿猴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