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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艺傍身,点石成金

车歪歪扭扭地驶进满是洼坑的村路。说起来段村这环境真不怎么样,一头是高墙电网、肃穆伫立的看守所,另一头是破败颓废的旧村陋街,而且所见多半是留守老人,哪怕是大白天来这里,也让人觉得有点暮气沉沉。

向小园是头一回来,莫名地想起了斗十方说她“何不食肉糜”的话。此时她的感触更深,都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怎么生活的。离理想中的乡村田园相差甚远,倒更像个巨大的垃圾场。

循着钱加多的指挥,车驶到一处旧宅。一条瘸腿的狗“汪汪”叫着奔了过来。钱加多说,那是斗十方养的很牛的一条二哈,喝过汽油、啃过轮胎、被路上的车撞过不止一回,愣是扛过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钱加多的口吻甚至都有点钦佩。俞骏随口道:“都这么不上心还养啊?”

“不是不是,那是在他收养之前的事。不知道是人随狗性,还是狗随人命,这俩货都能折腾。”钱加多道。他开了车门跳下车,先从带的东西里抽了根大火腿肠,自己先啃了一口,又递给狗。那狗儿摇着尾巴啃着,蹭着钱加多的裤腿。

看样子是熟人。下车的向小园小心翼翼地迈了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墙面斑驳的旧宅,心情欠佳的时候,可能看什么景象都是哀伤的,荒草已经爬上了墙头,雨水已经侵蚀了房椽,透着寒酸。她和俞骏相视一眼,俞骏摇了摇头,似乎告诉她没有发现。

钱加多浑然未觉两位前领导的小心思,他领着二哈直接推开了门,扯着嗓子喊:“斗叔、杜婶,在吗?我来看你们啦。”

“哟,多多,是不是十方有消息快回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话听得俞骏和向小园黯然了几分,怕是要空走一趟了。还好带着钱加多,要不他们还真回答不了,就听钱加多机智地回答道:“没消息啊。多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屁孩,操那闲心干吗……哎,我叔呢?”

“下地溜达了,哎呀腿脚好点儿就闲不住,种了一小块菜地……呀呀,多多你咋又拿东西来?”杜婶道。

“每回来数我吃得多,不拿点儿东西多不好意思啊。”钱加多给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那老婶被逗得哈哈直笑。说吃就吃毫不客气,俞骏进门时,钱加多嘴里已经啃上黄瓜了。两个人稍显尴尬站在当地,不知是因为俞骏的阴郁,还是向小园的明艳,还是两个人的警服正装,杜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这位乡下妇人惊得嘴唇翕合,半晌说不上话来。

“婶,你不会干坏事了吧?见了警察咋吓成这样?”钱加多啃着黄瓜,没心没肺地问。

杜婶醒过神来了,糙手轻拍了钱加多一巴掌,道:“哎哟你个小屁孩,吓唬婶呢!这肯定是领导啊,咋了这是……哎哟哟这屋里乱的!”

杜婶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又是襟前擦手,又是赶紧搬椅子。还是钱加多催:“赶紧把斗叔叫回来啊,领导家访来了。”可不,把这事给忘了,杜婶安顿着他们稍坐,自己急匆匆奔出门了。钱加多倒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找出杯子倒了水。他把水放在院桌上时,嘴里又多了一颗西红柿。俞骏哭笑不得,问:“多多,你这嘴咋就不能闲一会儿啊?”

“这是地里种的,多好吃呢。要是超市买的,我才不吃呢。哎,对,我给你们拿俩。”钱加多起身要拿。

俞骏一把拽住他道:“行了,我们哪有心情……坐下,我问个私事,你悄悄告诉我。”

“行啊,哎,对,我正要告诉你呢。”钱加多拿开西红柿,爆料道,“我举报给你点儿我爸违法乱纪的问题啊。你把他弄起来拘几天。冲着他天天在你这儿说小话,我要大义灭亲。”

这话听得向小园哭笑不得。时隔这么久,钱加多这蠢劲一点儿都没有变,真是蠢起来连自己爹都不介意坑。俞骏笑着说:“你跟你爸这样,一看就是亲生的。我的问题是另一件事。十方跟他爸,也是亲生的?”

嗯?这事把钱加多难住了。他啃着西红柿一挠脑袋,眼瞪上了,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俞骏又凑上来问:“你们关系这么好,他都没跟你说过他母亲的事?”

“哟嗬,是啊,还真没说过。”钱加多道,不过马上又想过来了,指责着,“这好理解,穷成这样,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不是很正常吗?”

向小园由笑快气哭了。俞骏投降了,拦着他:“好好,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问的对象不对,你直接问他爸啊。”钱加多道,一说到这个,钱加多还真想起来了,纳闷自语着,“对呀,他爸都六十多了,快赶上我外公了……哟哟哟,我从认识十方,他就蹦跶着挣钱,这没人疼没人爱的,不会真像二哈一样,是他爹捡回来的吧?”

“闭嘴。”向小园烦躁地斥了钱加多一句。俞骏“嘘”了一声,听到了狗叫,几人旋即起身,片刻后杜婶提着菜篮子,带着老斗回来了。这老头儿胶鞋布衣破草帽,走路稳稳当当的,还真看不出来一年前还是半瘫在床了。众人进屋,不出意外地简陋,但意外地居然有几分书香气,居中的大板桌子铺着旧报纸,那上面有几个中规中矩的魏碑体大字。

钱加多给众人倒水。俞骏绕桌一周道:“老爷子,这水平不错啊,现在喜欢这玩意儿的可不多了。”

“活动活动手脚,入不了行家法眼。”老斗谦虚道,边说边用眼睛瞟了向小园一眼。向小园生怕被窥破秘密似的躲闪着他的目光,这个人让她有点意外,那目光很澄明,可就是让人心虚。

落座,老斗坐在旧沙发上,向小园和俞骏拉着椅子坐在他对面。钱加多也想坐下凑热闹,被俞骏撵走了:“去,新摘的西红柿、黄瓜,吃去吧。”

钱加多翻了个白眼,悻悻地走了。老头儿稍有疑惑,看着这两个人未开口,只是那么看着。这光景让俞骏想起了初识斗十方那会儿,被他诳了一圈的情形,他笑着道:“您一定怀疑我们的来意。也没什么,就找您老铁口断金,给算个事。”

“那测个字吧。”老斗似笑非笑。

俞骏一支身,掏出自己证件递上去道:“我叫俞骏,就测我的姓。这是我的证件。”

老斗没有拿证件,思忖少顷,开口道:“头顶一人,你在担心一个人的安危。”

呀?出口就把俞骏镇住了。向小园脱口问:“那是安是危呢?”

“立刀旁,凶。加月成刖,也是凶。”老斗道。

“错了啊大叔。”俞骏直接否认道,“他已经安全了,没有危险。”

“相由心生,虑由己起。如果他安全了,你们也就不会在这儿了。”老斗直接点破了。

这爷儿俩一个比一个厉害,向小园算是领教了,刚进门看他其貌不扬,没想到有这种水平。她嫣然一笑道:“斗叔,我们是开个玩笑。要不是领教过十方的水平,您还真把我们镇住了。这也是算卦的一种吧?”

“嗯,唬人的小把戏。不过有时候看准了,也不能说是错的。”老斗道。

俞骏装起了证件,开门见山了:“不管您是看的,还是蒙的,确实对了。我们也确实担心一个人的安危,所以……他联系您了吗?”

没有,老斗失望地摇摇头。

“这就不对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该和家里说一声啊!”俞骏道。

“为人子女,如果在外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愿意带回家里让父母跟着一起操心?”老斗反问。

没错,知子莫如父,何况大部分儿女都会这样。向小园换了个方向问:“叔叔,那十方……在离开之前,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没有?或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您别误会,我们是联系不到他,真有点儿担心了。”

老斗看了她几眼,然后弯腰,从茶几下拿出来一本崭新的相册,递上来:“没说什么,就是把一些旧照片给收拾到了一起,说要出趟远门。”

向小园翻着照片,俞骏凑上来看,没几张,多数是斗十方上学的照片,不过最前面有几张老旧的褪色照,是斗十方骑在老斗脖子上照的。有些年头了,20世纪的旧照。向小园不由多看了几眼,可能是俞骏提醒过的缘故,现在越看这越不像父子俩。

“他不是我亲生的,十方自己也知道,看守所那帮老伙计都知道,还有疑问吗?”老斗直接道。

向小园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母亲是?”

“是个谜。永远是个谜。哪怕有一天她找上门来,我也舍不得还给她。”老斗得意地说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养了这么个有情有义、知冷知热的儿子。”

“可你好像根本不担心他。”俞骏反问。他泼了瓢凉水,这老头儿心明如镜,不可能看不出出事了。

“百艺傍身,吃喝不愁,玩累了迟早要回来。”老斗淡淡地道。

这种父子关系还真是另类,听得俞骏都牙疼。向小园愕然地问:“百艺傍身?您指……”

“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吧?”老斗突然问道。

向小园愣着反问道:“何以见得?”

“这么脏的地方,你鞋帮子都是干净的,走路一定很小心。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老斗问。

“那和我的问题,有必然联系吗?”向小园一头雾水。

“有联系。百艺是些下里巴人的鸡鸣狗盗,你这种非富即贵的出身,是理解不了的。”老头道。

“那您……知道他不当警察的事了?”俞骏委婉地换掉了“开除”的字眼。

老斗眼光肃穆了几分,点点头。向小园嗔怪地看了俞骏一眼,这么直接地问出来,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这就是我们的来意。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很担心他,本以为他会和家里联系的,可没想到,连您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俞骏直接挑明了。

一挑明,老斗怔了几秒钟,缓缓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突然就不当警察了,那几天他都心事重重的,应该是遇到了难题。十方这孩子宅心仁厚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教他坑蒙拐骗的,最终教出来个老实孩子,啧!”老头儿如是道,似乎为儿子成为警察有点儿惋惜。

听得向小园苦着脸问:“老……老实?那他要成了骗子才算合您心意?”

“嗯,最初就是这么想的,人为草芥,求活多艰,我们这行一代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可到我这一代就事与愿违了,走到了相反的方向。”老斗道。

终归是警察,向小园一脸鄙夷。老斗瞄了一眼,同样鄙夷地问:“你是反骗警察?专门对付骗子的?”

“对。我们都是。”向小园道,示意了下俞骏。

老斗笑着问:“那骗,单从字面上,你知道能有多少种吗?”

这个……俞骏和向小园瞬间被这位村野匹夫问住了,还是他们专业的问题,俞骏道:“这不正好向您请教一下,其实当时我们就是发现十方对这方面有特殊理解才招他入队的。”

“哄骗、诱骗、坑骗、局骗、软骗、诨骗、谎骗、赚骗、贼骗、煽骗、婚骗、掇骗、赖骗、串骗、诒骗、吓骗、脱骗、冒骗、诳骗……还有,拐骗、赌骗……你们用‘反骗’两个字太理想化,市井百态,处处有骗,想反,哪有那么容易啊!”老斗有点儿嗤笑地道。

这老头几句着实把两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越来越偏离本意了,本想试试找点儿斗十方的消息,可没想到,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根本不担心呢……一念至此,向小园一蹙眉,脱口问道:“您是觉得,他懂这些,所以到哪儿都不用担心?”

“不然呢?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如果他还在当警察,那是人间正道,一生安好。如果不走正道……”老斗说着,顿了下。

这勾得俞骏好奇地问:“会怎么样?”

“会……点石成金,过得更好。”老斗邪魅一笑,看得俞骏和向小园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爷儿俩总算有共同点了,坏笑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

“五万。”

“六筒。”

“碰……幺鸡。”

“哟,这张什么都没有……光板,哈哈。”

斗十方中指一弹,动作行云流水,一张麻将白板准确地落进了牌堆。坐在他身后的王自光焦虑地看了一眼,这货四七筒的牌搭子扔了,偏偏听了单吊一万。就这打法,菜鸟都会嗤之以鼻,因为牌堆里,已经有两张一万了,要吊的是最后一张。

“出牌啊,大姐。”斗十方催着下一家,一位珠光宝气的胖女人。那女人打得有点儿烦了,随手一扔一张红中,怼了句:“急毛急呀?急着赢那你和呀!”

“和牌得靠运气嘛,我就运气好一点儿。”斗十方笑道。

这话听得王自光继续嗤鼻。一圈牌局都快完了,不过赢了千把块钱,来这家棋牌室,老板还专给找了几个打大码的,结果输赢都不大,眼看着牌局快完了,这位路上捡来的赌神身上的光环也快褪尽了。

下一张,斗十方手摸,露出一角,背后的王自光看到是一张发财,这一下心都凉了,牌都快尽了,估计是糊不了了。

却不料就在这时变生肘腋,斗十方欣喜若狂,狂笑几声,一翻牌,大喊:“和啦!”

牌在桌上重重一拍,王自光的小心肝跟着哆嗦了一下,那张绿发财,像变戏法一样,成一万了。他吓得一下子咬住舌尖,差点儿喊出声来。

“清一色?!”

“单吊一万?!”

“一气通贯一到九万?”

“这多少番哪?”

“给钱,给钱……”

“切切,算了,不玩了,就这么点儿了,手气真背,都快散场了来了把大和。”

那几个人有点儿郁闷,输得最多的胖女人把筹码全扔到斗十方面前,离座了。那两个人打着哈欠悻悻唠叨几句,一把大牌把场打散了,还埋怨上斗十方了。斗十方一把把筹码全搂回来笑道:“承让承让,就是手气好一点儿,哎,这位大哥,我做东,请您二位吃饭咋样?”

这赢家姿态把两个人劝退了。两个人一离场,斗十方喜滋滋地抱着筹码找老板兑换。为了逃避警察查场,标着5、10数字的筹码,对应的钱是赌客自己约定的,可能真是五块、十块,也可能是五十、一百,甚至五百、一千。斗十方玩的这场是五十一张,一把赢了厚厚的一摞。老板也精明着呢,转账只有几百块,余下全给的现金。

揣着厚厚的一摞钱出门,憋得好辛苦的王自光终于不用憋了。他没上摩托车,拽着斗十方到了一旁僻静处,小声问:“咋弄的?”

“什么咋弄的?”斗十方故作不知。

“少装,我看到最后一张是发财,怎么就变成一万了?”王自光兴奋地两眼亮晶晶地冒绿光。

“兄弟,这个太难学啊!”斗十方悄悄地往王自光手里塞了个东西。王自光拿起来一看,薄薄的一片,恰是一万的牌面,似乎还带着磁性。他一下明白了,这是贴在牌面上,把发财变成了一万。他惊愕地喊:“这么简单?”

“简单?你拿上试试,你得藏在手里不被发现,摸牌一刹那还得准确地贴到牌面上,而且还得保证别人手里没有最后一张一万,否则都得穿帮。”斗十方道。

“那你……不多赢几把?”王自光纳闷道。

“啧啧,这你就更不懂了,小赢发财,大赢赔命,要把把出千,那叫出千吗?那叫找死。走,吃饭去。”斗十方顺手把钱大致一分,直接塞给王自光一摞。王自光数也未数,乐滋滋地往兜里一揣,亲亲热热地搂着斗十方,小声问:“要不吃完饭继续玩?”

“嗯,可以呀。”斗十方道。

“就是有个问题。”王自光为难道。

“你说,咱们解决呗。嫌赢得少?胃口别太大,来日方长啊!”斗十方劝道。

“有赢不嫌少,但是……那种大场玩法不一样,你会玩吗?百家乐,庄闲和。”王自光道。

“啧,那是最简单的玩法。不会的看一眼也学会了。”斗十方道。

“但那有荷官发牌,你摸不到牌出不了千哪。我跟你讲啊,那些荷官都是帅哥从澳门请过来的,很专业的。”王自光小声道。

“帅哥……居然是个人名?”斗十方惊愕了下。

“江帅胜,这一片地下赌场的大哥,道上都叫帅哥。他哥更厉害,最早搞网上赌博,被老公家从国外抓回来了,判了十几年呢。”王自光道。

“他哥叫江前胜,电诈行业的大佬,我听说过。”斗十方道。

王自光一拍他胳膊,想起来了,看看那文身道:“我倒忘了你也是这行的,可这打现场的,和网上打不一样,咱们这点儿钱……钱也不够,进去顶多凑个热闹。”

“说你蠢,你比蠢还蠢,傻呀!算个算术题,本金一万,连梭四把,翻多少倍?”斗十方问。王自光立马数着手指头算,手指头不够了,不过结果已经出来了,一翻二、二翻四、四翻八、八翻十六,四把连赢,那就是十六倍,变成十六万了。他一喜,立马又紧张地问:“可能吗?”

“一个长庄或者长闲就全有了,很难吗?”斗十方轻松地反问道。

王自光想想,也对。但理论如此,实践是……他纳闷道:“说着不难,我为什么一直输呢?拆房卖地成这德行了。”

“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发家致富,这是说会赌的。你呢,不会赌,所以就输光受苦。不过放心吧,光板兄弟,这不咱两千变两万了,两万变二十万,很难吗?”斗十方教唆着。

蠢蠢欲动的王自光被说服了,咬牙道:“成,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吃饱睡会儿,晚上开干。”

“好嘞。”斗十方跨到了车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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