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二是个绰号,他没介绍自己的姓名;而宋瘦子没有绰号,介绍了自己很易记且响亮的名字——宋朝。斗十方在黑恶组织第一天的工作,就是驱车行驶不到10公里,登记入住一家民宿。然后毛二和宋朝就自行离开了,让他好好休息,而且,把这辆价值不菲的商务车也留给了他。
斗十方总是在忽而天堂、忽而地狱两个截然不同的境地来回。比如今天,他早晨还被人套在蛇皮袋里,上午就躺在洁白芬芳的软床上惬意地休息了。几天前他还是这些人的阶下囚,一转眼,就成了他们的座上宾。
实力啊,实力,想低调都不允许啊。
到这步境地,斗十方反而不紧张了。他惬意地睡下了,多日求活的疲累,让他放松之后一下子睡得很死。免不了要做梦,做乱七八糟的梦,甚至做了一个被人逮住整得死去活来的梦。已经阴阳相隔的伍建利出现在他梦里,而且拿枪顶着他,戳穿了他的谎言和他的真面孔。然后,砰地一枪,斗十方惊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回到现实,这才发现是有人在擂门,咚咚直响。
他起身下床开了门,宋朝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道:“你这司机可真不合格啊,现在是下午五点,直接就睡了一天。”
“这几天我不是逃命就是拼命,还不是你们害的?”斗十方并不大客气,回身坐到了床边,要穿衣服时,宋朝已经扔过来一身。夏季的标准装束,牛仔蓝、花衬衫,还有一双崭新的凉鞋。斗十方不客气地穿上,随口问道:“我说宋哥,不会又往里头塞几个信号源吧?”
“既然你都发现了,我们总不能再现眼吧?”宋朝笑道。
“不对呀。”斗十方纳闷道,“你们最后怎么追到我的?我用的假身份登记,五星级酒店那种地方,你们总不可能查得到吧?就算是警察,短时间内也不行啊。”
“你猜。”毛二得意地道。
斗十方的动作停了,他摸摸自己身上的文身,不可能是植入进皮肤了啊,那会有感觉的。
他一思索,毛二等不及了,干脆告诉他:“哎呀,你猜不着。你昏迷的时候给你喂肚子里了,过几天自己就拉出来了。这法子,你警惕性再高也没用。”
斗十方表情尴尬,啐了一口,骂道:“真孙子啊,用这么损的招儿。”
“要是不够损,还真对付不了你。你说人没留住,回头还卷了十几万飞啦,我们这脸可往哪儿搁啊。”毛二道。
斗十方穿戴妥当,起身道:“你留着我有什么用?跟着你们干吧,你们信得过我吗?再说就算你信得过,我心里也过不了那道坎啊。妈的,差点儿没把我折腾死,我回头再给你当小弟?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一连几问,毛二点点头深表同情。宋朝笑着邀道:“这不,我们兄弟请你喝顿酒,赔个不是。我们也没想指挥你当小弟,过不了这道坎儿没关系,我们和大帅都熟悉,回头给你个场子,自己抽水赚钱吧。请!”
“谢了。”斗十方一拱手,给了个江湖惯用的礼节。
三人下了楼,此次却是毛二驾车,直接从郊区往市区驶。他们就近选了家酒楼,方坐定,生猛海鲜流水般地上桌,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一碗像模像样的中州烩面。斗十方也不客气,先就着大碗吃了这家乡的味道。
屏退了服务员,敬了几盅酒,斗十方且吃且问:“在这地儿,面食可稀罕了。谢了啊!”
“宋哥专门安排老板搞了一碗。小兄弟,你原来在条子,不,警察里干啥的?”毛二问。
“反欺诈,也就是反骗。你们认识的朱丰,还有长安出事的郑远东,包括你们老板的妹妹那案子,都是我们单位办的。”斗十方直接说道,狠狠噎了毛二一句。
宋朝插话了:“这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朱丰案是部督案件,只是因为他籍贯在中州,那儿也有个国际机场,所以放你们那儿了。长安案跨省,你们顶多是协办。”
斗十方笑了笑,对毛二说了:“毛哥,都有一叛徒前辈了,他的级别比我高多了,我这儿还有什么可打探的。”
宋朝嘬着牙花,恨不得给这货一瓶子。毛二纠正道:“打探个屁,我是好奇,你在大帅场子里赢钱那本事,也是警察里学的?”
“那倒不是,家传,我爸就是老千子。南方旧时候玩江相派的比较多,北方明四暗四门,‘金评彩挂、风马燕雀’听说过没?杜其安就是其中‘风’字一门,江湖人称杜风头。”斗十方道。
毛二一愣,回看宋朝。宋朝点点头:“有所耳闻。本来以为是挂个名号扯淡,没想到这拨人是真厉害,不管打击多严,他们照干不误。”
说了一句又断音了,斗十方吃得唏嘘有声,明显谈兴不浓。毛二问了:“蒙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警察里有政审,你这样的能当警察?这跟我们队伍的政审一样,你没玩过坑蒙拐骗,不懂吃喝嫖赌,我们组织是不收的。”
“可不叫你说着了,组织里也经常混进坏人嘛,比如我,比如……他。”斗十方笑着,示意了宋朝一下,听得毛二哧哧笑了,看宋朝表情尴尬,他又赶紧闭嘴了,端了杯酒,两个人喝了一杯。他们放下杯子时,那碗烩面已经见底了,放下碗的斗十方这才夹菜吃海鲜,看样子胃口极好,一点儿也没有水土不服的样子。
“来,我敬小兄弟你一个,有些事确实是身不由己,你原谅则个。”宋朝瞅了个机会,敬起酒来了。
“甭客气,我当过看守,抓人、拿人上手段的事我干过。不至于记仇,但真成朋友也不可能啊,就算我诚心,你们心里能没个防备?来,喝一个。”斗十方碰杯,直接一饮而尽。
这话倒是字字扎心,一点儿也不作假。毛二倒有点欣赏这小子的坦荡了,他看了宋朝一眼,两个人明显心里有话,但这话怕是不好说出来。
“我说二位,你们俩都把我审了几天几夜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啊?再说,我底裤都被你们扒完了,你们不至于认为我还藏着什么秘密吧?”斗十方愕然地问。
“逼问出来的和自己讲出来的,那不一样。”毛二道。
“我说的一样啊。再说我就是见习警员,还没有宣誓正式入籍,我能知道多少啊?就算我知道,你们隔着千里之外,打听中州的警务有个屁用?”斗十方道。
“不对,不对。宋哥你说。”毛二把话把交到了宋朝这儿,估计是弯绕得过大,他解释不清。
宋朝笑着道:“也没什么,沈老板本来期待你回去,但没想到你们自己人动手更狠,直接切了,这条路也就断了。本来我们想你会仓皇逃走,可却又错了,没想到你反杀回来,居然在大帅场子里捞了一笔。如果不是我们和大帅有渊源的话,你还真得逞了啊。”
宋朝笑着看斗十方,这么惊艳的小浑球儿还确实不多见。斗十方边吃边问:“然后呢?起了招揽之心?”
“你意下如何呢?如果真是招揽呢?”宋朝顺坡下驴了。
斗十方想了想,热切地看着两个人。就在两个人觉得有门时,他却笑着摇了摇头。毛二怒道:“你没路走了,都愿意去给大帅当马仔,反而看不上我们?”
“毛哥,你看我以前是当条子的,不是当傻子的。要赌个钱啥的还成,你们那事我玩儿不转呀。再说逆风那事是部里盯的大案,相比将来被警察逮住,我其实还是愿意落到你们手里。”斗十方道。
毛二不忿,宋朝却是拦着他道:“这是实话,这兄弟敞亮。但,看在我们兄弟这么客气的分上,还有接下来要给你安排生意的分上,多少给点明示嘛。”
斗十方不说话了,一掏口袋,那一摞一万元扔到桌上了。他一吸鼻子,斜斜一翻眼,更直接地说道:“那这点儿钱,真不够。”
“早说嘛。”毛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了,“钱还不是最简单的事,说,你要多少?”
斗十方竖着一根指头,大开口道:“100万元吧,凑合在中州买套房。我也得活啊,没来钱的渠道,我总不能真当骗子去吧?”
这口气端得是不小。毛二愕然道:“宋哥,我就说了吗,咱们脱裤子放屁,看这要钱多不客气,警察要黑起来根本没坏人什么事。”
“那你准备让我们用这100万元买什么?”宋朝淡定,看不出喜怒。
斗十方眯眼一笑:“点拨啊。”
“你点拨我?收100万元?”宋朝惊愕了。
“不,点拨你老板。你的手包上有个反光点,有人在看咱们吃播吧?”斗十方道,示意了下宋朝放在桌上的包。被揭破的宋朝点点头,并不否认。斗十方继续问道:“你们好像和长安的那伙是一路,手法都一样。今天录下的这个,有一天会出现在网上吗?那样的话,我可就不是吃海鲜了,得吃几年牢饭了。”
“兄弟,你又逛夜场又参赌,都不用其他的事情,已经够吃牢饭了。”宋朝笑道,“警察这个职业不用我教你吧?好事干一百件、一千件不会有什么反应,那是应该的;但坏事只要有一件,那就不应该,你就会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只是替身,你要的100万元,得让看吃播的人决定值不值。”
“无所谓了,你们犯的事比我大,总不至于举报我去。”斗十方揪了根龙虾钳子,挑着肉吃道。
那贪婪之相出来,就连毛二也有点儿厌恶了,他小声问:“说说吧。你四把赢十几万元就够稀罕了,你要动动嘴就拿100万元,我可得给你当马仔了。”
“那别耍赖啊,我就开始了,你想知道什么?”斗十方问。
宋朝一愕,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卖什么消息?要不你直接告诉我逆风在哪儿。”
“好。”斗十方吃着,直接道。
毛二嘴一哆嗦,把舌头咬了。宋朝眼一直,愣了。恐怕这时候在摄像头终端后的人,也惊讶到无以复加,他们都惊愕地等着斗十方的下文。
沈燕、毛二、宋朝的照片,包括江帅胜的照片,一张一张被巫茜仔细地贴在案件板上。这是晚饭后的学习时间,从计算机犯罪直接跳到了案情分析,让下面听众微微诧异。她清清嗓子道:
“从总局传来的最新案情,沈燕、毛登科(绰号毛二),注意这一个,宋朝,南平市一个中心派出所的所长,因职务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服刑释放后消失了几年,有证据发现他加入了江前胜电诈犯罪团伙,一直在缅北、马来活动。这位江帅胜,是江前胜的弟弟,现居南港,以经营地下赌博为业。注意,我们接触过的沈曼佳和她的姐姐沈燕,是数年前缅北诈骗行业有名的姐妹花,据传都和江前胜关系暧昧。向组,您有什么疑问?”
“这是朱丰、江前胜以及长安一案的余孽,他们在境外的组织已经被我们摧毁,现在躲在境内肯定比在境外安全。我的问题是,消息的来源是谁?总局不可能从首都把触角伸向沿海一座小城市。”向小园直接点明了。
巫茜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的任务是把案情公布给大家,还有问题吗?”
没有人举手了,不过心里都打着小九九,有怀疑一闪而过。巫茜继续道:“我们追了逆风这么多年,对他的情况多有了解。我总结一下,最初的阶段,境内外犯罪活动是这样组织的,由逆风提供黑产信息,包括诈骗目标、需要的银行卡信息等。境外的组织实施诈骗,这些钱也由境外的势力处理,也就是我们见到的大量车手集中取现,有些案情严重的城市,银行甚至不得不限制ATM机取现。”
“第二阶段,在遭到我们打击后,车手取现以及明目张胆地转账行不通了。紧接着他们就升级了犯罪手法,获取黑产的方式不变,而转移黑产的这些人,只认钱不认人。他们不但服务于境外犯罪,而且同时也服务于境内的诈骗团伙,这让他们有机会熟悉实际诈骗的环节,进而催生出了复杂的网络划转洗钱方式。这些是黑客的长项,他们多以工贸公司、对外贸易公司等形式。把赃款大量挪出境外……这些信息来源于对银杏基地缴获硬盘的分析。我们掌握的情况是,逆风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他们在五年内划转的资金,超过100亿元。”
在座的人员一阵嘘声,这雪球大了去了。
“从整体上讲,电信诈骗已经成了犯罪领域的头号难题,大量外流社会财富倒逼我们央行不得不出台政策,限制资金出入境管理,其中就有针对电信诈骗犯罪的因素。限制政策出台后,这种划转方式就不灵了,于是他们继续升级,也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网络支付、化整为零地在网购、电子点卡、物联网卡上等。最终汇集的资金,会由专业的洗钱人士处理,有可能出境,也有可能不出境。这些洗钱高手的背后都有大量的资金支持,完全可以做到境内外资金独立流通。大家应该明白,这一点很有可能让我们追踪非法资金的撒手锏失效。”
俞骏举手了。巫茜示意,他直接问:“为什么给我们讲这种基于全国的反诈形势?总局难道准备接收我们直接指挥?”
众人一笑,这是不可能的。但问题出来了,上级的动机何在呢?又有一种疑惑在众人心里升起,都纳闷了。
“也不是不可能。由部里直接指挥的案件每年都会有很多。”巫茜搪塞了一句,转移了话题,“那再返回来我们说实际的情况,在江前胜一案里,有1.1亿元资金去向不明;在去年‘6·12’朱丰跨国电信诈骗一案里,有9000万元去向不明;在去年长安虚拟传销一案中,有3100万元最终没有找到去向。这些钱的下落最终要落到逆风头上。综合江前胜、朱丰、沈曼佳的口供,我们还原出这样一个诈骗江湖的沉浮,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同伙,叫逆风,最早给他们提供黑产信息挣取佣金。然后又通过自己在境内犯罪团伙的关系,给境外这些人提供诈骗赃款出境的便利,从几十万、几百万到上亿元,盘子越做越大。但毕竟是财帛动人心,在江前胜出事的时候,帮凶逆风顺便黑掉了江老板在境内诈骗到的赃款,之后朱丰也遭到了同样的事。两个骗枭其实是两个可怜虫,进监狱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被黑的。”
下面一阵笑声。巫茜的手戳戳“沈燕”的名字,道:“这个算得上老板娘吧,她的动作是,先去了趟缅北,不过像她这种上榜的人物,再想在当地组织恐怕就不可能了。我们分析啊,她应该是去招兵买马,为了她妹妹沈曼佳的事。这应该是个狠角色,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不过我们在南港市发现了毛二、宋朝这两个江前胜的马前卒,我们判断沈燕暗藏的团伙应该也在这一带。大家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这位沈老板娘会有什么动作?”
“报仇?”邹喜男脱口而出。
“江湖混靠本事,被人黑吃黑是本事不够,报什么仇?”钱加多加入讨论了。
娜日丽一笑,对他竖着大拇指,夸道:“有见地。”
“那她的目标肯定和沈曼佳一致,还是追逆风。”络卿相道。
“你确定?追逆风为什么窝在老家?”陆虎提异议了。
“骗子的较量还用面对面吗?说不定是智商上的较量。”娜日丽道。
巫茜插话道:“我重点问一句,她会有动作吗?”说着她的眼光投向了俞骏。
俞骏点点头:“肯定会。我们不知道如何找到逆风,但她未必不知道,毕竟他们是同伙儿。比如上一次其实就是沈曼佳带的路,否则我们根本找不到银杏基地。”
“总局也是这样判断的。而且警示我们,这股黑恶势力在南港盘根错节,不排除有实施恶性犯罪的能力。可以想象,逆风掌握的财富是数以亿计,冲着这个,杀人放火都在所不惜啊。”巫茜道。
“这是曲线救国,迂回的方式。”向小园脱口说道。众人都看着她,她更清楚地解释道:“我们没有线索直接找到逆风,那就跟着最了解逆风的同类。但这个人未必追得上啊,都是习惯于躲在幕后的人。”
“是啊,越思虑现在的案情,我才越发现你们在长安一案中有多么艰难。我和周组长都欠你们一个道歉,我们不可避免地有贪功的心思,而事实证明,做得最好的,是你们。”巫茜诚恳地道。
人家当面说出来了,在座的反而不好意思了。俞骏却是趁机问道:“如果早这么坦诚相见就好了,请你诚恳地回答一个问题。”
“不要问我十方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巫茜打预防针了。
“不是他,是其他事,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可以吗?”俞骏问。
巫茜点点头,纳闷地看着俞骏,似乎觉得他不该还有其他问题,俞骏认真道:“周修文肯定不在中州,没有回总局。我觉得,他应该在——南港,对吗?”
咝……这个问题让向小园发根一竖,觉得意味深长。
巫茜想想,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对。他走的时间比十方失踪的时间晚两天,一直在南港。”
俞骏愣了,其他人也都愣了。不过区别在于,其他人迷惑得一头雾水,而俞骏,阴郁的脸上却慢慢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